尚扬:“……”
屏幕上,深圳警方正在汇报关于女拆二代降血糖药致死案的相关情况:
女死者身边唯二有作案机会的,只有她刚谈恋爱几个月的男友,和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
起初警方更多怀疑她的男友,二人认识和恋爱的时间较短,并且该男友有些“海王”的嫌疑,同时还与其他女生关系暧昧不清,死者性格非常强硬,在家里和在外都是说一不二,凡事不顺她的意,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何时何地,都要把破坏她心情的人和事撕个稀巴烂。
因而不排除男友有了新欢,想要摆脱女死者,但不敢主动提出分手,索性下药杀害对方的可能。
但经过层层深入的调查,发现男友有咖啡因过敏症,不能喝咖啡,甚至闻到或皮肤接触到咖啡制品都会生出急性荨麻疹,如果是他在咖啡机里下毒,案发时应该有过敏症状,但他并没有。
那就只剩下了闺蜜,闺蜜刚开始抵死不认,反复强调她与女死者关系很好,亲如姐妹,怎么可能对她有杀心?但是警方拿出了她发在某APP上的“吐黑泥”帖,在帖子中,她讲了初中时因为家里条件不好长得难看性格孤僻,被拆二代死者带头霸凌的经过,后来她拿了全奖出国读书,数年后学成归国,和死者巧遇重逢,她那一瞬间头发都立起来了,死者竟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和她打招呼,对别人自豪地介绍她说“麻省的学霸,是我发小,我们从小关系就很好的”。
这么多年了,也许这人已经改好了吧,自己也不应当沉湎在过去的暗黑回忆里,试着忘记吧。怀着这样的想法,她与死者建立了正常的交往,死者对她也算是很不错,两人一度真的成了闺蜜。
这一切在某一天彻底崩塌,当时和前任男友如胶似漆的死者,非常烦躁地告诉她一件最近的烦恼,那时的男友是个“大叔”,想结婚要小孩,死者不想生怕身材走样,又不舍得和男友分手,于是提出去机构“预订”个孩子,也这么做了,现在机构失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让她感到愤怒的是,死者的烦恼不是因为机构失联,孩子丢了,而是因为当时钱是男女各出一半,现在两人互相指责,估计要分手,钱要不回来了,至于孩子?都要分手了,谁还要想要他的孩子?
她那时忍不住问死者,你不是总以女权主义者自居吗?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死者丝毫不在意地回答她,我有钱漂亮还独立,这还不够女权吗?要什么自行车?
她毒杀死者的动机在那一瞬间被点燃了,这许多年,这个人从没变过,当年如何霸凌贫穷的、不漂亮的、性格不够好的她,现在就在如何“霸凌”那些没钱的、无知的、被蒙蔽而待宰的代妈和卵妹。
第67章
之后轮到了井轩前男友的中毒案,这其中的案情,尚扬之前已听吴警官简述过,UP主签约工作室的商务公关,出于嫉妒心而用掺入毒物的“假药”替换了UP主在服用的保健药,最终导致UP主慢性中毒而死。
汇报到这里,广东省厅的罪案专家针对本省内的连环案先做了一个初步小结:
发生在广东的这三起案件中,三名嫌疑人对三名被害人的原始心理,本身就有着由各自经历所带来的仇视,这种仇视原本并不足以让他们选择犯罪杀人。
是这一连串案件的幕后主使者,为了完成自己的犯罪目标,经过谨慎的观察和物色,最终选中了这三名嫌疑人,通过语言挑唆、心理暗示、传授犯罪方法等一系列举动,让这三者成为了主使者的“执行人”。
每一桩案件背后都是本来可以避免的悲剧。
尚扬心内五味杂陈,同时也隐约为正在审讯主使者的金旭捏了把汗,这个主使者布局近两年,选中的嫌疑人无一不是高学历,其中更有公关这种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人精,最终都被主使者利用,可见此人相当擅长洗脑,必然是巧舌如簧,心理素质极佳,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此时屏幕的一侧,把连环案幕后主使的资料投屏在了上面。
这人比尚扬以为的要年轻很多,刚过三十五周岁,相貌堂堂,剑眉星目,是位不折不扣的美男子——也在情理之中,这样的颜值,特别是端方凛然的气质,才更容易让“执行人”们产生信任感,继而认为他们这个团伙在这样一个“领袖”的带领下,执行的是正义。
这个名叫方诚的嫌疑人,还是位刑法学博士,在广州某检察院工作了近三年,吴警官经手的那起“非法行医”致死案移交检察机关后,方诚恰是此案的主办检察官,而在此案经由法院审理宣判,正式结案后一个多月,方诚便从检察院辞了职,改行去了律所工作。
省厅专家的汇报还在进行中:
离开检察院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方诚即先后选中了针对会计师、拆二代、UP主的“执行人”,并与“执行人”们一一接触,完成这一系列的杀人预布局。
之所以选中这三个被害人,经过警方向检察机关求证,可知是因为这三人的相关资料,在方诚侦办那起案件过程时,曾在不法机构的“客户档案”里看到过。
按照方诚的行动轨迹和时间来看,在安排好三起投毒案以后,去年冬天,他来到北京,显然是为了杀人名单上的第四个目标。
“现在的一个问题是,”屏幕上的对方道,“我们分析他的进一步举动,认为他的真正目标应该是机构客户之一的井轩,而非已死的外卖员。”
方诚已经落网,他杀害外卖员的动机为何,要看市局那边对他的审讯结果。
最后,在会议现场的市局代表,针对外卖员被杀案截止目前的调查结果,做了初步汇报:
首都警方在案发后就锁定了井轩的司机,案发时这人刚好就开了井轩的车,到案发地附近的4S店保养车,这种行为已然过于巧合。而在应对警察问话时,司机的回答虽然滴水不漏,但还是让老侦查员们察觉到了破绽。
雇员给老板惹了这么大麻烦,差点让老板被当成故意杀人案的真凶,司机竟然丝毫不慌,既不怕老板真被诬陷,也不怕老板因此找他麻烦,做笔录时的言辞更像是提前做过准备,这种种异常,都不合常理。
而案发时,司机人在4S店里,店里的员工和监控都能作证,行凶的不可能是司机,司机很可能只是帮助真凶拿到井轩的指纹,再把车辆驶过案发地附近,引导警方通过车牌号怀疑井轩,再去核查井轩的指纹。
在调查过司机近期有过联系或交往的人后,警方排除了几个错误选项,发现了和司机本该没有交集的,也符合作案人特征的,律师方诚。
同时警方也着手布控对司机进行了监视和监听,司机刚开始还沉得住气,一副该干什么干什么的模样,直到三天后,井轩毫无预兆地电话通知他不用上班了,电话中语气冷漠生硬,司机本就紧张担心东窗事发,被井轩的态度搞得心里更是没了底,生了跑路的心思,深夜里按捺不住联系了方诚,要求方诚借他点钱,说他想回老家避避风头。
司机并不知道井轩当时已决意殉情。他为井轩工作两年半,几乎全年午休,二十四小时待命,可以称得上爱岗敬业了,做私人司机的,总能见识到老板私下里的真实面目,接触的时间越久,井轩礼貌外表下的傲慢与蔑视越藏不住,司机心知肚明也都要装作看不出,出来打工就是为了赚钱养家,这不寒碜。只是偶尔也会心生不平,他当司机十来年,开过的里程数足够能绕地球十几圈,可是赚到的所有工钱奖金加在一起,还买不了老板的一块表,而这种表,老板有一抽屉。
人的负面情绪日积月累,会变成炸药桶,是需要一个出口,需要找到一个合理宣泄的途径,但他遇到了方诚,被方诚引导并利诱,走上一个错误的方向,成了方诚栽赃、杀人的帮凶。
这个方诚,还挺因地制宜,很讲方式方法,像前面那三个嫌疑人,能被他利用心理问题做文章的最好,像司机这样仇富且贪点小钱,他对司机的手段就是双管齐下。
不知道金警官那边怎么样,能不能拿下这老谋深算的嫌疑人?尚扬心里想道。
与此同时,市局某一间审讯室里,金警官和市局、刑侦局几位同事一起,正对连环案的主谋进行联合审讯。
令人意外的是,方诚本人对于教唆杀人和杀人,全都供认不讳,他只是惋惜,警方对于网络和现实的信息扩散,竟然做到了严防死守,比两年前他还在体制内时的技术层面高明了不少。虽然他也通过虚拟IP试图在网上放“料”,却因为敏感词被迅速捕捉,进而屏蔽、限流、限制阅读甚至不予显示,最终没能达到他想要的舆论效果。
——他确实就是想要通过这一系列案件,引发网友和群众对这种事件的前所未有的高度关注。
以嫌疑人的身份受审,他的态度却不像是个嫌疑人,十分从容淡定,回答问题时配合得像在面试,似乎是他早已想到了自己会有这一天,并且对自己即将接受何种审判,也全然不以为意——一位刑法学博士,他很可能比在座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系列犯罪行为,会得到什么样的刑罚。
“两年前,我主办那起女研究生的案件,最后法院判下来,只有做手术的医生和中介被判了刑,其他人竟然都没事。”
“我用尽我毕生所学,想要的就是替死者讨个公平公道,最后发现,我所学过的每一条刑法条例,统统做不到。”
“……”
“我知道你们想说,法治建设需要过程,未来会越来越好,可是现在的我们,就活该不够好吗?”
“我只是想为我心中的公平正义,做些什么,哪怕粉身碎骨,肝脑涂地,我也不会后悔。”
他的话并非无法反驳,任何公平与正义,在以犯罪做筹码来交换的那一刻,换回来的就再也不是公平和正义。
但同时,在场众人也并非不能理解方诚,每一个执法者都曾在某一个时刻,曾经产生过与方诚类似的疑惑。只是此时在场的大家已跨了这道关卡,它像一道试炼,考验着信仰和信念,跨过去,向前追寻,只要脚步不停,今日所做的一切就都有意义,倘若停下,倘若无所作为,不仅是现在的我们“活该”,未来的我们也将一无所有。
这个坎,翻越了就是试炼,是宝贵经验和精神财富,没能越过去,屠龙者就变成了恶龙。
方诚沦落为恶龙,令人惋惜,他此时的状态,却带着一种英雄般的自豪。
在回答完他如何使得井轩的司机同意套取井轩的指纹,协助他完成这起栽赃后,他还反问起了警官们:“我可以确认案发现场那间屋子,被我清理得很干净,我当天伪装成一个外卖员进入了死者租住的民房,进房间时还特意戴了鞋套和手套,怕不小心掉落头发,偷窥下还多戴了一层浴帽。请问,你们在现场发现了什么,能指证我到过现场吗?”
金旭坐在一行审讯人员的最边上,他在谨慎观察方诚的同时,发现方诚似乎也在巡视着、观察着现场的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这令他心里升起了一种奇怪的预感。
因为证据确凿,警方也无须在嫌疑人面前遮掩,市局一位警官道:“你记得那天你上楼和下楼时,楼道里有什么不同吗?”
方诚稍作思索,立即便恍然道:“打翻的盒饭……看来我在楼道围栏下的死角,不小心留下了脚印。”
他从前是个刑事检察官,在侦查这事上,他的内行程度不亚于普通侦查员,反侦察水平也高于大多数犯罪分子,伪装成外卖员进入案发地片区,到作案后离开,在附近大型商场的监控死角里彻底换装,甚至改变了前后的走路姿势,全程在摄像头里没有留下任何能指向他身份的线索。
市局派出侦办此案的侦查员们对案发现场进行了数次地毯式搜索,房间内自不必说,就如同方诚所言,他打扫得很干净。那民房租客杂乱,人来人往,除死者居住的房间内,外部环境在死者死亡到尸体被发现的三天内,早已破坏殆尽。
方诚上楼后,进入房间内行凶的时间段里,民房的另一位租客在楼道里不慎打翻了盒饭。行凶后的方诚留下井轩的指纹、打扫干净自己的痕迹,逃离现场,出门后为了不引人注意,摘掉了鞋套,但下楼时,为了不踩到泼洒在楼梯的盒饭,一跨步,在楼梯靠近围栏处的最边缘踩了一脚,跨过了那一滩脏东西,但也在无人打扫的那处死角的灰尘上留下了肉眼不易察觉的脚印。他走后,打翻盒饭的租客怕房东来了看见又吵吵嚷嚷,又拿了卫生工具把垃圾胡乱收拾干净,没了脏污,旁人正常走中间,轻易不会踩到边角上,因而方诚踩下的那一脚印,几天后也没被新脚印覆盖。
这成了能证明方诚到过案发现场的决定性证据。
“今天早上,我们在你家里找到了你藏匿起来的伪装外卖员的服装,”警官拿起物证照片,道,“还有你勒死死者用的钓鱼线,你为什么不处理掉?”
方诚的表情空白了几秒,才道:“嗯,忘了。”
这几秒,与他进入审讯室以来的从容,有着细微的不同。
金旭观察着这人,心里不由得想起,这事要是尚扬在就好了,对付这种“正义理论家”,该让尚主任来,用魔法打败魔法。
警官道:“你为什么杀掉外卖员?你的杀人目标有没有井轩?”
方诚道:“杀不了井轩,试过了,没有接近他的机会,他在外面甚至都不随便喝水和吃饭。司机的胆子不大,让他诬陷井轩他还敢试一试,让他下手杀人,他没这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