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害外卖员,就是想让我们去调查井轩?”警官没感情地问道。
“一半吧。”方诚道,“另一半……因为外卖员让他老婆去做代妈。”
警官道:“但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外卖员并不同意她去。”
方诚道:“同不同意不是关键,关键是他不需付出分毫,就能得利。”
一众警官沉默片刻,审讯前,包括金旭在内参与审讯的几人就讨论过,外卖员和其他人有着显著不同,选择这几名死者,难道是为了覆盖不法产业链的这一头到那一头?方诚这时的回答,倒像是坐实了这一点。
“你真的想杀他吗?”从审讯开始,还没说过的话金旭,蓦然开口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周围警官们未动声色,但也摸不清楚这个“新人”的路数。
方诚转过头看向坐在最边上的金旭,却没正面回答,而是道:“我不是已经杀了?”
金旭道:“或者换个问法,在杀他以后,你后悔过吗?”
方诚面无表情,说:“我对我做过的所有事都不后悔,我是为了心中的公平正义。”
“你心中的公义?”金旭道,“就是把每天送外卖超十四五个小时,住月租不到一千块的民房,午饭是榨菜就馒头,生活在社会最底层,赚的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但还是给没自己血缘的小孩吃进口奶粉的农民工,活活勒死。”
方诚:“……”
奶粉罐就摆在案发那间屋子的桌角,开袋的榨菜和几个馒头也摆在旁边。方诚入室杀人并打扫现场,他不会没看到。
他刚才提起外卖员那一瞬即逝的空白茫然,金旭推断那是他在杀害外卖员后、发现与自己想象中不一样,而产生过的一丝悔意。
金旭接着道:“他老婆跑回老家,被当地警方抓到,因为她想卖掉那小孩,现在在看守所待着。昨晚她向警察坦白,她因为不能去做工,觉得那婴儿是拖油瓶,看婴儿不顺眼,动辄打骂,是她老公护着孩子,这是导致这对夫妻总是吵架打架的重要原因。”
方诚的眼神似有波动。
“你的后悔是对的,”金旭道,“因为你杀了一个不该死的人,他一没要求老婆去做代妈,二没从这事里得到过一分钱,三还倒贴了不少,最后,还把命也搭了进去。”
方诚被卡在手铐圈里的手,随着金旭的话,握紧了审讯椅前的小桌板。
金旭道:“别活在你的英雄梦里了,醒醒,装睡没用,你知道自己杀错了人。”
方诚许久未再说话。
在杀害外卖员后,他观察四周环境,就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可能选错了一个被害对象,逃离现场时才会心慌意乱,百密一疏地留下那个脚印。
在长达两年的犯罪筹备和自我催眠中,方诚放下了手中的正义长剑,诱使别人犯罪的同时,自己也被自以为是的“正义”所蒙蔽,屠戮无辜,明知错了,也还要一味地自欺欺人。
金旭的话击碎了他的幻觉,他再不能骗自己,他还是一个“英雄”。
他蓦然抬起头,眼神里有些阴冷与嘲讽,望着金旭道:“金警官,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午休时间,开了一上午会的尚扬趴在自己办公桌上补觉,梦里一个命案接一个命案,一个赛一个人间惨剧,他拼命想醒过来,却像鬼压床一样醒不过来,挣扎许久,他才噔一下直起身,总算挣脱了罪案噩梦,额头上一层冷汗,刚以手背抚了下,马上愣住。
旁边两人位的待客沙发上,有个体型过大和小沙发不太适配的男的,委屈巴拉地蜷缩在那里躺着睡觉。
这么快就审完了!尚扬大喜过望,快步上前,也朝那沙发上一扑,力图把人闹醒,道:“睡什么睡!给我讲讲老鹰队怎么立大功!快让我听听!”
金旭眼睛都没睁开,准确地一把蒙住他的嘴巴,低声道:“就睡一会儿,困。”
尚扬抓着他的手拉下来,维持着原本姿势不动,近距离伏在他身前,双眼一眨不眨地看他睡觉,发现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得跳。
“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金旭像感觉到了,不睡了,张开眼,视线向下看着尚扬的脸。
“等你醒……”尚扬本想说想听他讲案子,话到嘴边又决定实话实说,“我有点想你。”
其实只是半天没见,一两天没顾上亲热,感觉像半辈子没碰过对方了。
“过来点,我亲亲你。”金旭道,还想告诉他,自己刚进来时把门反锁了的,还没说出来,尚扬已经跟伊丽莎白似的,一口就咬了上来。
谁要是此时真进来,必定得打抱不平一句:你们两个大男人就放过这娇弱的小沙发吧。
第68章 终章
两个男的亲来亲去,也都不困了,但只亲了片刻,也没敢再继续亲下去,撩拨出火花来,在办公室里乱来哪里像话,最后就还是较为文明地搂在一起说说话罢了。
午休时间结束,他俩还得各自工作,尚扬为明天内参会上的发言做最后的准备,金旭到刑侦局参与一下结案报告。
不过有一点,两人心里都明白,这案子倘若有后续表彰、立功受奖,也很难有金旭的份。
“好好干,以后机会还多得是。”尚扬既安慰也是鼓励地说道,自己也意识到了,这回还真有点像画饼。
金旭正穿了外套要走,不介意地吃了这口饼,又说:“主任,不是你派我去观摩学习吗?这结果应该已经够交作业了,我真觉得还行,挺好。”
尚扬见他不在意,也笑起来道:“那这可是满分作业,不错,等晚上下了班,带你去吃大餐,犒劳犒劳你,这两天辛苦了。”
金旭一副故意鄙夷的表情说:“真的假的?我看够呛,吃完回家几点了?你不是说想我?忍得了?”
尚扬较起劲来,道:“小看谁?我怕是你忍不了。”
“到时候看。”金旭说着拽拽的话,却又伸过手来与尚扬握了一下,握的力度与眼神都带着几分不舍与缠绵,道,“刚才跟你聊什么审讯?就该一句废话都别说,往死里亲嘴就对了。”
“走吧。”尚扬不耐烦地赶人走,可眼见得对方实在是帅得过头,又忍不住凑上去亲了金旭一下,再接着不耐烦地赶人,“走吧走吧,快走。”
金旭开门走了,尚扬到门边,目送他阔步朝着走廊那头去了,瞧不见了,才退回来把门关了。
这连环案的案情部分,尚扬已经了解得差不多,刚才金旭把上午审讯的情况说给他听了听,听得尚扬下午工作中,时不时想起来,还觉得唏嘘不止。
既为了本应在法治长路上执灯夜行,可一念之差误入歧途的前检察官,更为无辜枉死的外卖员,一个亿万劳动者中最普通的存在,他至死可能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一个从未谋面的人,来审判他,并夺走他的生命。
就连网络上针对这些案件的讨论,UP主、会计师、白富美都有不少人在同情甚至共情,最无辜的外卖员反而最没有存在感,掌握了网络话语权的年轻网友们往往很难共情一个年近四十还在送外卖的底层劳动者。
受生活地域和文化水平所限,外卖员有这样那样的陋习和观念,可是生活中看似与他永无交集的那些接受过高等教育、生活光鲜亮丽的“精英”们,在这一连串血淋淋的案件中被撕掉了遮羞布,外卖员的“落后”是因为贫穷,这些人,是为什么?
临近傍晚,明天也要参会的所长和副所长过来,看了看尚扬的发言稿,和他聊了点工作。
尚扬注意到金旭隔着门上窗户来看了好几次,不由得好笑,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大概是兴冲冲来叫他下班,结果发现其他领导在,只好一会儿来看看,一会儿又来看看。
终于,所长和副所长走了,尚扬送到门口,人家两个刚走了几米远,隔壁办公室里的助手就跑了出来,问尚主任:“能走了吗?”
两位所长闻声回头,尚扬一本正经地教育助手:“你这小同志怎么回事,工作做完了?就想着下班?”
一米九多的小同志:“……”
所长们走远了,尚扬回办公室拿东西,金旭跟进来,说:“报告,我输了,不吃大餐,赶紧回家,走走走。”
尚扬道:“我都定好位子了,这家店很红的,排队要俩钟头。”
“取消。”就这火都要烧眉毛了,金旭还没忘了喷一喷网红店的营销,道,“吃两口饭还得定位子排队,我不配,我回去吃鲜虾鱼板面。”
尚扬一边笑一边关了电脑,又起身去拿外套,金旭眼疾手快拿了还帮他展开,要帮他快点穿上,好赶紧走人。
“你几点回来的?”尚扬道,“刑侦局那边搞定了?”
金旭道:“嗯,五点多。”
尚扬道:“明天我们这个会,吴警官也要去。”
金旭完全不接话,谁要聊刑侦局?吴警官是谁?能不能快点?
锁了门走人,尚扬还是慢条斯理,见了同事还要打招呼,“下班了。”“明天见啊。”之类的。
金旭:“……”
他恨不得飞回家去,要不是当着旁人面,是立刻就要把尚扬扛起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家去的。
等出了单位大门,拐个弯再几百米就能到家。
“平时也没见你这么爱跟同事说话。”金旭道。
“没有吗?我本来就很团结同事。”尚扬道。
金旭咂摸出味来了,道:“你故意的……其实也没定什么网红店的位子吧?”
尚扬仿佛没听懂:“嗯?什么?”
金旭不说话了,但尚扬感觉到一点危险,亡羊补牢道:“跟你开玩笑的。”
又道:“你要不说你认输,我就先认输了,我也不想去吃大餐。”
“那你想吃什么?”金旭道,居然妄图在大马路上听尚扬说点出格的话。
“……”尚扬道,“泡面搭档?”
两个人同时笑出了声,玩笑开够了,尚扬也不故意慢慢悠悠,不知不觉俩人就走出了竞走运动员的速度,两个长腿男踩着风火轮一般,风也似的飞驰回了家。
一开门,伊丽莎白大叫着扑上来迎接足足两天没见的金旭,可这负心男的只敷衍地把它揉搓了两下,就把它推到一边,与它爸爸进了洗手间去,门还关得严严实实,里面不久便水声哗啦哗啦,在洗澡。
伊丽莎白在门口挠了两下门,趴着等了会儿,听到里面渐渐热闹起来,它也爬起来跟着叫了两声凑热闹,里面短暂安静了片刻,居然更热闹了,居然丝毫不把它放在眼里。最后它只得悻悻地去旁边玩球去了,这个家真没意思。
晚些时候,两个人洗累了,出来休息,想起来家里还有个狗,金旭把小狗搂着亲亲抱抱举高高,小狗是天底下最好哄的了,马上忘了刚才的事,小尾巴摇得欢快,腰都要扭断了,高兴地在金旭脸上舔来舔去。
“好了好了,”金旭招架不住它的热情,道,“你爸中午就这样对我,跟你学的吗。”
尚扬在旁边沙发上半躺着点外卖,借题发挥道:“不要乱污蔑我,我可不是你的舔狗。长得帅了不起吗?”
“就只是长得帅吗?”金旭道,“你刚才夸我的花样明明很多呀。”
是他自己花样多,别人夸的花样才多。尚扬抓了个抱枕丢过来,他一伸手便接了,放在一旁。
尚扬侧过身去躺着不搭理他,还在为晚饭挑外卖。
他问:“给我买什么好吃的?”
他过去挨着尚扬躺下,顺手把狗揣在尚扬怀里,自己则圈着尚扬,和尚扬一起看手机屏幕上的各色美食,小狗像是被他俩一起搂着,骄傲起来了,幸福感和地位在这瞬间上升了一万倍。
“你想吃什么?”尚扬道,“不太饿,选不出来。”
金旭道:“你是刚才泡面搭档吃多了。”
尚扬脸涨得通红,手肘向后一撞,金旭配合地痛叫一声,把伊丽莎白吓了一跳,也叫了一声。
尚扬和金旭:“……”
“你叫什么?”尚扬好笑道,摸了摸狗头,把它放下地去。
尚扬随便点了晚餐,金旭在尚扬耳朵边说些会被抓起来的话,尚扬看起来一脸气急败坏,其实很喜欢听。
小狗看俩人不带它玩了,家庭地位一落千丈,识相地趴着不动,过了会儿嫌他俩吵,干脆起来走了。
沙发上两人又亲作一团,明明刚结束不久,活像是禁欲了几百年。
“这家饭店离得很近,很快就送餐来了。”尚扬看是要进正题,忙提醒道,意思是半途可能会有人敲门,不如晚点再来。
“没事,我也能很快,不信你试试。”金旭非常认真地表示。
尚扬顿时哭笑不得,道:“我不试,你这骗子,起开。”
金旭道:“不实践怎么知道我骗你?来,快试试。”
尚扬道:“那要是实践完了发现你就是在骗我,怎么办?”
“好办,”金旭道,“假一赔十。”
尚扬爆笑起来,要不是金旭搂着他,他要从笑得从沙发上滚下去。
但金旭只是逗他玩,并没有真的进行这项假一赔十的骗局。
等送餐的来了,吃过饭,两人又出去遛过狗,回来后,尚扬主动提出要体验一下骗局。怎么说呢,国家反诈APP都救不了尚主任了。
深夜里,房里只开着床头一盏橘色小灯,两人低声说着只能对对方说的悄悄话。
聊起这个案件里的一些人一些事,对执法者来说,法律当然是唯一的底线。但对他们个人来说,法律暂时尚未覆盖到,道德层面上应当被批判的,值得被同情的,也还是会有执法者身份外的主观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