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没有什么亲戚朋友,看来之前他问我要不要见他的家人,也只是一次试探。
他的遗嘱很简单,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我,包括我送他的那套房子。
最后我留给他的,是一块墓地,和一段陪伴。
他留给了我的,是一段感情,和一段陪伴,总体来说,我们谁也没占谁便宜,称得上好聚好散。
我花了几天的时间,帮许诺办了个小型葬礼,顺便看着他的骨灰盒被埋进选好的坟墓里,然后匆匆赶去我们研究院的年终总结大会。
我入场的时候,大会已经开始了,赵星作为特邀嘉宾,正站在台上致辞,我的座位在第一排,我坐下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发言没有丝毫的停顿,流畅而自然。
他下台之后,径直走到了我座位旁边的空位处坐下,我俩的沙发中间是一个桌子,桌子上有两个并排放着的桌签,挨得很近,可能是摆桌签的人故意的。
我上台领了一次又一次的奖,最后还代表科研工作者发言,我发言的时候看向台下,赵星举着手机在给我拍照,一切宛如从前。
大会结束后有晚宴,我和赵星吃了个半饱,提前出了会场。按照往年的惯例,我会把自己的车扔在停车场,坐他的车回我们家。
但今天在停车场入口的时候,他问我怎么回去,我回了一句:“我自己开车走。”
他停下了脚步,他背后的夜空里,有月亮、有星星,唯独没有这座城市限制燃放的烟花。
他穿着长长的昂贵的风衣,双手都插在了衣兜里,他笑着说:“新年快乐。”
我冷淡地回了他一句:“新年快乐。”
我猜他还有后半句话,就这么原地等着他、看着他。
过了几十秒钟,他伸出手,碰了碰我的头发,我有些厌烦地躲开了他的手,就听他说:“离婚手续办下来了,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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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曾经有一场非常盛大的婚礼。
双方的亲朋好友几乎全员到齐,所有宾客七星级酒店包吃包住,还附赠来回往返机票和误工费。
婚礼持续了三天,从婚前排队,到西式婚礼,再到中式婚礼,婚礼策划公司一家不够,后来干脆请了三家。
我们交换戒指的时候,足足有十个机位对着我们拍摄,事后连夜剪辑出了各种角度的视频。
但婚礼结束之后,我们回到价值上亿的豪华别墅中,我却并不觉得有多快乐。
我问赵星:“你高兴么?”
赵星扯了扯嘴角,笑意不到眼底,他说:“当然高兴了。”
我当然知道他在撒谎,因为当我们念着结婚的誓言,面向宾客保证以后忠贞如一的时候,他的脸色一直不怎么好看。
在场的宾客可能都不知晓,我们这对新人,早就双双出轨,甚至还约定好了,婚后继续各玩各的。
我很清楚,像我们这样对婚姻并不忠贞的伴侣绝对不在少数,但很多年以前,我们刚刚相爱的时候,却绝对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也会加入这个行列。
我摩挲着手指上的戒指,看着赵星并不完美的伪装,漫不经心地提议:“要不,明天我们就离婚得了,其实结婚也没什么意思。”
赵星倒是很镇定,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对我说:“蜜月旅游都订好了,先去玩一圈吧,结婚就是领个证,你别想太多。”
我不是傻子,当然知道他说这番话不过是为了稳住我,实话实说,我也想不出除了赵星之外,我还愿意和谁结婚,索性也就听他糊弄,继续我们的婚姻关系。
后来我们年龄稍长,没那么容易动气,加上沉迷事业,外头又各自有了情人,渐渐也不怎么争吵,也不再觉得每天过的日子有哪里不对,甚至还能有几分琴瑟和谐、相敬如宾的感觉。
我猜赵星对我们的现状已经满足了,他或许有想过等我们渐渐变老,皮相松弛,体力不佳,不那么容易招惹新的桃花,自然而然也就断了外面的莺莺燕燕,守着少年时唯一爱过的人,倒也能得到一个“白头偕老”的结局。
但我并不满足这样的日子。
我不是跟赵星过了几年之后,恍然大悟想要离婚。
我是从结婚的一开始,就对这段婚姻关系,抱以悲观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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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得不说,人总是有侥幸的心理,我那时也会想,或许未来不会那么糟糕,或许我和赵星能够找到让彼此舒服的生活方式,或许我所坚持的底线并不值得一提。
偶尔看到赵星快乐的模样的时候,偶尔沉浸在肉*的感官中的时候,偶尔看着新情人笑颜如花耳朵时候,我的的确确会产生“这样也不错”的错觉。
但当我看着赵星的报备短信,当我漫不经心地告诉赵星我的新情人,当我和赵星带着他人给予的痕迹重新搅合在一起的时候,我又会很清楚地意识到——这并不是我当年点头答应和赵星交往时,所期待的生活。
但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谁不爱鲜活的肉体,谁不爱“自由”的日子,如果摒弃掉所谓的道德感和感情上的洁癖,日子还是可以过下去的——毕竟我也不想和赵星分开,我们的感情也的确是在变淡。
只是偶尔,我会问我自己,当初如果赵星没有那个提议,我会不会舍得,真的和他分开。
这些年感情越来越淡,到底是因为我们对彼此早就厌倦,还是因为过于混乱的婚外关系。
我一向是刨根问底的性格,但偶尔想到这些问题的时候,总是浅尝辄止,糊里糊涂地糊弄过去。
我只是越来越想念曾经的赵星,傻乎乎的、好骗的、爱我如命的、对我有极端的占有欲的,甚至会和给我递情书的男孩子约战小树林,叫嚣着要揍对方一顿的。
但我所拥有的,也只有现在的赵星,坦荡而精明,会面不改色地邀请我要不要三人行,会在所有混乱而奢靡的场景里如鱼得水——他是个很称职的大资本家了。
当然,赵星也同样怀念曾经的我。
毕竟,曾经的我很明显的爱他并在意他,整个人的世界一大半都是他,而现在的我,有时候甚至是在故意伤害他,他看不清我对他还有几分爱意,也看不清我们的未来究竟会走向那种方向——我似乎对所有情人,在某段时间内都会很好,好到他会怀疑,他在我的心中,并不是最重要的、最特殊的那一个,而是随时可以抛弃的过期品。
第40章
赵星告知了我这个消息,我以为我会感到难过,或者感到轻松,但我的内心像一潭死水,竟然什么波澜都没有。
我考虑了几秒钟,想着要不要演一下激烈的情绪,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我怕我的演技太烂,让赵星看了更烦心。
我说:“哦,离婚证办下来了么?”
他从那个很漂亮的大衣口袋里翻出了一个信封,递给了我,说:“在这里。”
我接过信封,说了句:“麻烦了,谢谢。”
我的表情应该是很冷淡的,和赵星此刻的表情如出一辙。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话——至亲至疏夫妻。
我曾经以为,离婚当日,我和赵星会约个地方喝酒聊天,拍着彼此的肩膀,允诺做一辈子的兄弟。
但真到了这一天的时候,却发现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几乎都是一种煎熬,倒不是厌恶彼此,而是不适应骤然变更的关系。
赵星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默,他说:“你今天去办了许诺的葬礼?”
“嗯,都办好了。”
“节哀顺变。”他说了这句话,又像是觉得很好笑似的,忍不住扯起了嘴角。
“他和我非亲非故,你这句话,用得不太对。”
“总归你是为他伤心了,我还是要安慰下你。”
我意识到赵星是故意的,他今天心里不痛快,就想刺我几句,要么惹我不痛快,要么叫我和他吵上一架。
但我实在没什么力气,懒得和他吵,许诺的后事纵使琐碎,也没有他今天递给我离婚证书这件事更能折磨我的心神。
我捏紧了信封,说:“有什么手续的话,节后叫律师联系我签,今天还有约,我先打车走了。”
赵星冷笑了一声,他说:“你的车就在停车场。”
“我今天不想开车,不行么?”我和他针锋相对。
“行,当然行,”他后退了一步,看我像是在看什么洪水猛兽,“你是自由的,谁也管不了你。”
他总是强调我是自由的,仿佛我离婚只是为了寻找自由,而不是对他失去了耐心。
我想了想,说:“赵星,回国之后,我没催过你离婚。”
赵星回了我一句:“崔明朗,回国以后,你连见都懒得见我了。”
我解释了一句:“比较忙,一忙就忘了。”
“忙着给你的小情人送终。”
他说的倒也没错,我的确是忙着陪许诺了。
我们又没什么可聊的了,我说:“那我走了。”
我转过身,径直向前走,刚走了两步,手腕就被赵星扣住了。
实话实说,他把我捏疼了。
我没回头,问他:“你什么意思?”
他轻笑着问我:“你要和谁一起去聚餐,要不要带上我?”
我今晚并没有局,但我也不慌张,直接说:“去酒吧,找个顺眼的人睡一睡。”
“你倒是不挑,要不要和我这个前夫约个炮?”这句话他是凑到我耳边说的,我能很清楚地听出几分咬牙切齿。
“算了吧,”我并不想和他再有什么肉体关系,至少今天不想,“玩腻你了,提不起什么兴致。”
“离了婚了,你总算能说几句实话了。”他的声音边远了,也很自然地松开了我的手腕。
我背对着他,说:“做了这么多年兄弟、情侣、夫妻,最后好聚好散,也是个好结局。”
赵星呛了我一句:“你说这话的时候,要不要摸摸你的良心。”
我怼了回去,我说:“感情变淡是两个人的事,但提开放式关系,是你提的。”
“然后你就答应了,不是么?”
我和赵星都挺记仇的,我记仇他提开放式关系,他记仇我竟然就这么答应了,两枚刺深深地埋在心里面,等到今天,终于拔了出来,却没有鲜血淋漓,仔细一看,原来这么多年下来,早就练就了一颗钢铁心脏,轻易不会觉得难过,反倒是觉得,这都是些细微的小事。
赵星深呼吸了几次,他说:“算我犯贱,求你和我一起回去。”
“离婚证还热乎着,我刚自由,各回各家,挺好的。”
“不管你去哪儿,今晚我跟定你了。”
他说了这话,我下意识地扭过头看他,然后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特别凶,我甚至怀疑,我今儿不答应他,他说不定会让我生不如死。
我就问他:“赵星,你是不是得看心理医生。”
赵星干净利落地回答:“是。”
又补了一句:“从你跟我提离婚开始,到今天,我已经换了四个医生了,聊一段时间,都叫我另请高明了。”
“那离婚之后,你应该解脱了啊。”我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知道的,我不想离婚。”
赵星这句话没带什么情绪,说得很平实,我却一下子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意识到,赵星现在很难过,他只是在硬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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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可以抛下他,要么去寻欢作乐,要么独自回家。
如果眼前的人不是赵星星,我肯定会这么做,并且毫无心理负担——但偏偏是他。
他倒是能撑着他冷漠的表象,也就罢了,但他偏偏不撑了,理智告诉我,我该走了,但我怎么也走不动路。
几十年的惯性让我停在原地,我闷不吭声,他也闷不吭声,他等着我的答案。
最后,我咳嗽了几声,说:“去附近开个房吧,大晚上的,开车坐车也不方便。”
赵星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嗯”了一声,说:“房费我付。”
我打了个哈欠,想说要不AA,后来觉得大半夜的,别再吵架了,就把嘴边的话咽下去了。
我们找了个四星级的酒店,设置有些陈旧了,但服务还算到位,赵星选了个行政套房,利落地刷了卡,他径直向前走了几步,猛地停了下来,转过身看我。
我的大脑因为困倦而有些迟钝,也看着他,我问他:“怎么不走了。”
他扭过头,用很轻的声音说:“等一等你。”
电梯有一点旧了,套房在顶层,在里面能听到细微的“咯吱”声响,我看着电梯镜子里赵星的脸,发现他板着脸,看起来有一点憔悴,胡子茬也没剃干净。
他看起来过得不算好,但我并没有询问他的近况。
我们一起进了房间,巨大的软床上有玫瑰假花堆成的爱心,看起来是给新婚夫妻的布置。
赵星这种吹毛求疵的人,竟然没有打内线电话投诉,反倒是亲自上前一步,把这些假花收拾好放在了座椅上,掀开了被子,说:“就这一张床,晚上一起睡吧。”
我在楼下没喊着要开两间房,其实就默认了今晚上睡一张床,现在赵星又提了一遍,我就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他看起来有一点高兴。
我们冲了澡,躺在了柔软的大床上,关上了灯,过了大概十分钟,赵星问我:“睡着了么?”
我闭眼回他:“还没有,什么事?”
他说:“明朗星快上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