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午有事要出门,晚上应该没空和你相见。”
“去哪儿?”
“和你无关。”
“哦。”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挂电话了。”
“崔明朗。”赵星突然喊了我的名字。
“什么事?”我提起了一点警惕心。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
我下午其实并没有什么事,但呆在家里又没什么意思,想了想,还是打车去了许诺的房子——当然,现在重新变成了我的房子。
几天没来,房间里的家具蒙上了一层灰,许诺的贴身衣物已经随着他离去一并火化,我遵循他的遗愿,用他的手机给他的朋友们发过了统一的短信。
他提过他的小说都在他的电脑和平板里,并说:“如果你想看的话,可以看一看,我设置了自动更新,所有的小说都会更到完结。”
我打开了他的电脑,进入了他常用的网站,才发现他还是一名网络写手,他最后的一篇小说,是一个纯爱故事,故事的第一章,一个年轻的男人推开了咖啡店的门,咖啡店里的咖啡师对他一见钟情。
我看了三章,没有再看下去,我自然能看出里面的人物原型是我和他,但我们之间的故事,是称不上“爱情”的。
文学创作终归是假的,“我”的角色和“他”的角色,无论在小说里过得多甜蜜,都无法改变,我和他本质上只是短暂的情人关系的事实。
我关了他的电脑,用指纹轻易解锁了他的平板,里面有大量的照片和图片,大多都是我和他,我一张一张地看过,又一张一张地删除了,等删掉了最后一张,我的情绪骤然变得低落,人死如灯灭,那么鲜活的人,一眨眼,就不见了。
我在这个房子里睡了一夜,第二天的时候叫来了家政公司,清理掉属于我和许诺的痕迹,并将房屋托付给了卖房的中介。
做完这些后,我去墓地看了看许诺,刚好碰上赵星派来的人给他烧纸。
那人不认识我,但我们聊了几句,然后我知道他收到的任务是烧足一年,他似乎很喜欢这份价格不菲的兼职工作,还说了一句:“他们兄弟感情应该不错吧,就是太忙了,没办法亲自过来。”
我轻笑了一声,说:“应该是这样吧。”
--
赵星和许诺素不相识,他为什么会知道许诺生了重病?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他调查他。
赵星为什么调查许诺?总不可能是真的想和他做兄弟的,只是所有的筹谋,在发现许诺命不久矣的时候,变得毫无意义。因此赵星才变得平静温和,甚至宽容大度,冷眼看着我和许诺的感情一步步地加温,算是送给许诺的临终“礼物”。
如果许诺的身体很好呢?如果许诺很有希望成为我新的恋人呢?
那样的情景,或许会很刺激,也会很有趣吧。
--
我找了个公园溜了个弯,临近傍晚的时候,推开了一间咖啡店的大门,服务员递来了菜单,我点了两杯咖啡,然后蹙起眉头,意识到其中一杯咖啡是许诺常喝的口味。
“两杯么?”服务员和我确认。
“两杯。”我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百无聊赖地喝着咖啡,从门口进来了一对年轻的同性情侣,看着像是大学生。
我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毕竟两个人长得都没有我好看,他们逡巡了一圈,坐在了我的邻桌,刚开始的氛围还不错,等讨论到出柜的话题的时候,却差点吵了起来。
一个男孩已经出柜并且得到了家人的谅解,他质问他的恋人什么时候向自己的家人说明一切。
另一个男孩则是在反复说自己的为难:家中只有自己一个孩子,母亲又有慢性级别,他实在没有勇气开口,无论如何都要等一等。
我听了一会儿,就不太耐烦了,喝光了手中的咖啡,看了一眼另一杯一口没动的,扫了桌上的付款二维码,直接买了单。
--
出了咖啡店直接上了出租车,我坐在出租车的座椅上,又想起了曾经的我和曾经的赵星星。
高考后混乱的一夜后,赵星星趴在床上,问我:“你以后还要娶女人么?”
我的手压了压他的脊背,我说:“你不就是我的女人?”
他扭过头,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是货真价实的男人。”
我“哦”了一声,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他说出的话,也没在我的意料之外,他说:“崔明朗,我要告诉我爸妈,我喜欢上一个男人了。”
“不再等等么?”我很清楚,他的父母并不是什么开明的人。
“不等,我都得到了你的人了,再等,就不是个男人了。”
十八岁的赵星星,坦荡而诚恳,他爱我,他和我上了床,就要对我负责,就认定了我这个人,仿佛什么都无法让我们分开。
但我还是劝他,我说:“万一叔叔阿姨生气了,把你赶出家门,你连学费都交不起。”
“可以申请助学贷款的,”他整个人有种盲目的天真、无知的乐观,他说,“再说他们就我一个儿子,再生气又能怎么样?”
“你决定了?”我再次问他。
“决定了啊,我成年了,”赵星的笑容很阳光,不带一丝阴霾,“我喜欢一个男人,又不是什么让人羞愧的事。”
我送赵星上了回家的出租车,转过头回了自己家。
我父母刚吵完架,两个人各自抱着一个手机玩游戏,他们坐在沙发的两端,看起来泾渭分明。
我进门的时候,我妈随口问了我一句:“你昨晚去哪儿了?”
我一边换鞋,一边回她:“住了一晚宾馆。”
“哦,和同学玩嗨了?”
我其实应该回一句“嗯”的,但脑子里想到了赵星,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你才刚成年。”我爸打破了沉默的氛围。
“我喜欢的人,是个男的,也刚成年。”
说完了这句话,我下意识地向右躲了躲,果然避开了一个厚重的抱枕。
我的父母怒不可遏地看着我,指着大门说:“滚出去。”
我并不意外他们的反应,很冷静地说:“小声一点,邻居会听到的。”
这对体面的中年夫妻,默契地对视了一眼,最后咬牙切齿地说:“滚进来。”
第45章
我的父母都是聪明人,聪明而自私。
他们的感情不算好,也不算坏,但他们对很多事物的热爱,远大于对家庭和孩子的爱。
父亲爱钓鱼,母亲爱跳舞,年幼时,他们周末的时候总会前后脚地离开,然后叮嘱我:“你自己在家里,不要乱动电器,也不要随便开门。”
我会目送他们离开,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翻开一本租赁来的图书,如饥似渴地看上一整天。
天黑了,我翻出之前藏起的饼干吃上几块,等着大人们回来,我的母亲会在门外问我:“睡着了么?”
我在门内回答:“睡着了。”
她便会说一句:“快点睡。”
她不会推开我的房门,也不会询问我今天吃了什么。隔着门板,传来了她和父亲的低声交谈,过了一会儿,一切会重归平静。
我并不埋怨她,因为我早就知道,我不是她亲生的孩子。
我偶然间见过她的体检单,有一页很明确地写着“妊娠次数0生育次数0”,没人觉得一个年幼的孩子会翻看这些,会看懂这些,偏偏我是个例外。
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或许是她和父亲领养的孩子,或许是父亲和别的女人生下的私生子。
但是她的确是和赵星的母亲曾经在同一个病房修养,我推测或许是为了顺理成章地给我办理出生证明而住过几天院。
我没有深入调查过,我不想毁了这个并不算温暖的家庭。
我的父亲和母亲,并不算苛待过我,只是缺少了一些关爱和陪伴,很多事情也全权放任不管,让我自己拿主意。
但随着我渐渐长大,他们又开始期待在我的身上,看到亲昵和顺从。
他们想撬开我锁着日记本的锁,想变更我日常的穿着,想让我参加乱七八糟的比赛,想让我充当活跃餐桌气氛的工具人。
我可以做到他们想要的一切,但我拒绝那么做。
于是,我们之间开始发生冲突,我的母亲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白眼狼,养不熟的废物,我的父亲沉默地抽着烟,却在母亲情绪快稳定的时候,加一把火。
他说:“你看他听我们的么。”
于是母亲更加歇斯底里,父亲则是冷笑着点燃了手中的香烟。
那一瞬间,我意识到,他在利用母亲,来彰显自己的掌控欲。
再后来,我发现了他们的弱点,他们太爱面子了,我给他们想要的面子,他们给我想要的自由,这个交易还算公平。
我的家庭生活很糟糕,我对父母没什么期待,因此真正出柜的这天,无论他们说了什么,都很难真正伤害到我。
但赵星和我不一样。
他生活在一个正常的、温馨的家庭中,他的父母很疼爱他,而且一贯开明而温柔。
他选择出柜的时候,或许是抱着很大的期待的,也可以想到,他在今天晚上,会有多难过。
我关上了我的房门,平躺在了床上,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赵星。
他说了么?他挨骂了么?他还好么?
我拿起了我手机,重新拨打了一次他的号码——意料之中的无人接通。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半夜还是睡不着,索性也不睡了。
我知道赵星家住在哪里,也知道赵星就住在一楼,理智告诉我应该躺平,什么事明天再说。
但我还是穿上了衣服,将钥匙和钱揣到自己的口袋里,悄悄地离开了家门。
我很幸运,在小区门口碰到了出租车司机,他载着我到了赵星的小区,我多给了他一点钱,请他在门口等我半个小时。
我熟稔地走到了一扇黑漆漆窗户下,手插入防盗的铁条里,轻轻地敲了三下窗户。
过了不到五秒钟,窗户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我借着月色朦朦胧胧地看到了赵星的轮廓,忍不住举起手机,用屏幕的微光照亮了他的脸。
他看起来不太好,眼底有黑眼圈,脸上还有几块青紫,他沙哑着嗓子,低声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同样沙哑着嗓子,低声回答:“我打不通你的手机,实在担心你。”
“我妈把手机收走了。”赵星无奈地笑了笑,“她还不让我出门了。”
“你直接和他们说了?”
“那不然呢,我不想骗我爸妈,我也不想和你偷偷摸摸地谈恋爱。”
十八岁的赵星,想要什么就会直截了当地说,想做什么就会毫不犹豫地做。
我总觉得他过于直率,也过于蠢萌,但我偏偏爱这样的他,爱得要命。
我轻声地教他:“不要和父母硬着头皮干,他们说什么,你面上答应就好了,反正等开学了,我们读大学的时候,还会在一起的。”
赵星却问我:“你带钱了么?”
我在那一瞬间明白他想做什么了,我轻声说:“带了。”
“身份证?”
“带了。”
“那,崔明朗,我们私奔吧?”
那真的是一个荒谬的不妥当的主意,正常人都不会答应赵星,陪他胡闹这么一通。
离开家需要生活费,上大学需要学费,我们就算身上带着钱,也是杯水车薪,养活自己对于两个刚刚成年的准大学生而言,想也知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算要离家出走,总得带好东西吧,我身上甚至连一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我应该拒绝的,应该对他说“你冷静一点,不要说胡话”,或者对他说“等下次我收拾好东西再找你,我们再一起走”。
但最后,我说出口的,却是:“你怎么出来?你房门是不是已经被反锁了。”
赵星伸出手,按灭了我的手机屏幕,我在这一瞬间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听到他说:“这个防盗窗不太结实的。”
那个防盗窗,果然不太结实。
赵星很轻松地将它卸了一半,背着一个双肩包,从窗户里跳了出来,而他刚跳下来,他的卧室门外就传来了他妈妈的声音,她说:“赵星,你半夜不睡觉,在折腾什么呢?”
我们甚至来不及说什么,赵星攥着我的手腕,直接向前冲,我只好也跟着他向前冲。
深夜的冷风灌进了我们的胸腔,耳畔仿佛能听到赵星父母的怒吼声,从他家到小区门口的路其实并不长,但我们逃离小区,坐上等待着我们的出租车的时候,却像是重新活了一次。
司机向后看了我们一眼,踩下了油门,问:“你们去哪儿?”
“火车站,”赵星急促地说,“师傅麻烦快一点。”
司机皱了皱眉,问:“大半夜的去火车站干嘛?”
我抓住了赵星的手,很镇定地说着谎话,我说:“有个朋友半夜到站,我们得去接她。”
“哦。”司机似乎相信了这个答案,没有再多问什么。
直到我们坐上了离开这座城市的火车,赵星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了少许,他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苦笑着说:“他们想直接把我送出国。”
“啊?”
“他们问是谁勾引的我。”
“你说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