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喝了几杯酒,聊了一会,他们才放开。
因为即便他们分开了这么多年,梁锐希待他们还是跟过去一样。
他说着他们熟悉的家乡话,随口询问每个人的现状,该打趣打趣,该关心关心,他开朗随性,毫无架子。
而他当年那些同学都在社会上从事着不同的职业,有人在做汽车修理工,有人在做健身房销售,还有人在送快递——当年梁锐希没有因为自己成绩好就蔑视他们,现在也没有因为自己去了大城市就表现得高人一等。
他们也都知道他考了名牌大学,学了法,聊着聊着便开始询问他该怎么处理各自生活中遇到的问题。
刚接受过司考的洗礼,正是梁锐希理论知识记得最牢的时候,他从容地为他们答疑解惑、指点迷津,让当年的小伙伴们都钦佩不已。
不止他们,这样闪闪发光的梁锐希也叫周琰移不开眼,因为这一刻周琰仿佛重新看见了当年在大学校园里转着钥匙圈的那个自信青年。
气氛的拐点是在梁锐希啃着一个卤鸡爪的时候,他惊讶地看向其中一人留着长发的青年,问:“徐嘉,这卤爪子还是阿姨亲手做的啊?”
叫徐嘉的就是这家火锅店的店主,他听梁锐希问出这话,眼眶一瞬间红了:“是啊锐哥,我跟我妈说你要回来,她就去菜场买了鸡爪,给你卤了整整一脸盆呢。”
梁锐希心中不无动容,又问他:“那畜生现在还敢打你们不?”
徐嘉道:“不了,那次之后,就没有了。”
另一个哥们说:“他现在就指着徐嘉他娘俩活呢,还敢动手?再动手兄弟们把他两条胳膊都卸了!”
“不行汪超,”梁锐希看向放狠话的那人,调侃道,“《刑法》234条里规定,蓄意伤害致一人轻伤的构成故意伤害罪,可判两年以下。”
众人:“……”
梁锐希对徐嘉道:“现在没事了就好,要有事你再找我,我帮阿姨打离婚官司。”
徐嘉敬了他一杯酒,问他:“听晟哥说你这次是有事情想找我们帮忙,是什么事?”
被他一提,大家都想起来,也纷纷询问。
杯酒入腹,梁锐希才沉吟道:“我想对付一个人,他叫谢民姚。”
大伙儿茫然:“谢民姚是谁?”
梁锐希点点桌子,报了个头衔,大伙儿都呆了呆,问:“他咋了锐哥?”“你咋还跟这种大人物干上了?”
“他不是个好东西。”
梁锐希只说了这么一句,其余都没解释,那些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起该怎么对付谢民姚来。
只不过他们出的主意诸如砸对方的车、跟踪对方回家、找机会暴打之类的,几乎没一个是合法的,听得梁锐希哭笑不得,周琰也在边上频频蹙眉。
“兄弟们,忘了我学什么的了?你们要这么搞,没把那混蛋搞下马,反而先把我搞进去了!”梁锐希数落了一句,便开始交代他们该怎么做。
但接下来的话他都是用方言说的,周琰只见他们都不住点头,表达着“容易”“简单”之类的感叹词,最后还说“锐哥放心”“包在我们身上”之类,也不知道他们秘密达成了什么共识。
前后大概就二十来分钟,这件事便聊完了。
虽然是为白芸出头,但梁锐希全程都没提白芸一个字。
接下来吃饭,他们又开始嘻嘻哈哈聊起过去的事,一顿火锅一直吃到了晚上十点才结束。
大伙儿都喝高了,分别前拉着梁锐希感慨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聚,这次还有几个兄弟在外地打工,都没碰上,但他们拉了个群,在群里发了聚餐的照片,惹得几人在群里嗷嗷直叫。
梁锐希也很不舍,临走前不忘提醒他们:“以前咱们不懂,很多事虽是为自保,但不见得做得正确,像是对付徐嘉他那个畜生爹,过去就过去了,法不溯及既往,可以后不能这样。你们要再碰上什么不公平的事,碰上什么生气、委屈的事,不要自己冲动,多来问问我,我会用合法的方式帮大家讨回公道。”
他又趁机把周琰推到自己跟前,骄傲地说:“还有周琰,他是我大学里最好的哥们,比我还厉害,已经做三年律师了,他合伙人还是燕大的法硕,特别牛掰。”
大伙儿惊叹连连,这群平时只能混迹在底层的青年恐怕是头一次发现那些名校、精英离自己这么近。
在社会中沉浮多年,经历过最丑陋的人世的他们,在面对周琰这样的人时,眼里也都透着钦佩与敬畏的神情。
第70章 我护着你
当天晚上两人直接住在市区, 梁锐希已提前在网上订了宾馆。
回宾馆路上周琰才问:“你记得你的户籍地是在津港,怎么会在长水市区里念初中?”
的确,和白芸一样, 梁锐希真正的老家是在长水市西北边一个叫津港的小镇, 距离市区还有四十分钟的车程。
周琰可能是看他身份证时看到过, 梁锐希并没有多想,直接解释:“我刚上初中那年, 我妈还在长水打工, 那时候长水的学籍管理可能没这么严格, 反正村镇户口也可以在市区借读,她就带我来长水了。”
周琰颔首:“原来是这样。”
梁锐希看向周琰,有些忐忑道:“我把你拉来跟他们一起吃饭, 你会不会不大习惯?”
周琰说:“我主要是听不大懂你们说方言,而且我还有一点奇怪……”
梁锐希:“哪里奇怪?”
“我感觉你那些同学都特别听你的,对你态度也很恭敬, ”周琰瞄了一眼梁锐希手上拎着的一大袋卤鸡爪,那是临走前徐嘉给的,“还有你们在饭桌上提起徐嘉的事, 说当年对付他爸, 是什么意思?”
梁锐希解释道:“他爸家暴,天天在家喝醉了酒就打他和他妈, 打得特别凶。我们实在看不过,就回去帮他教训了一下他那个畜生老爸。”
周琰皱眉:“怎么教训的?”
梁锐希:“也没啥……就割了他爸一根手指。”
周琰倒抽了一口凉气:“割手指?”
梁锐希躲避着周琰的视线:“没彻底割断, 只是拿小刀一点点割, 把筋割断就行了, 反正听说是那手指是不怎么能用了。”但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却是波澜不惊的。
周琰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心惊胆战地追问:“是你动的手?”
梁锐希乐道:“这种事哪需要我亲自动手啊……”
周琰:“……???”
“呃, ”梁锐希也不想让周琰知道自己太多的黑历史,讪讪道,“好了,你别问了。我刚不都说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而且那畜生之后就不敢再打徐嘉了,你看,效果还是很好的……”
周琰哑然无言,瞪了他半响,最终郁郁地收回了视线。
到了宾馆,周琰放下东西就先去洗澡了,梁锐希又拿手机回了几条消息,等周琰洗完换他进去。
洗着洗着梁锐希才后知后觉,周琰在问完徐嘉的事后就再也没说过话了,刚刚出浴室的时候甚至都没再看他一眼。
想到周琰那一根筋的性格,梁锐希心中一阵惴惴,慌忙冲完水出去,发现周琰都独自躺下了!
为了对外掩饰两人的关系,梁锐希订的是标准间,但他并不是真想跟周琰分床睡,于是赶紧凑过去问:“你怎么了?”
周琰不吭声,梁锐希索性爬上床,壁虎似地隔着被子贴在他身上,讨好地唤他:“阿琰?琰哥?哥?”
周琰睁开眼睛:“干什么?”
梁锐希眼巴巴地望着他:“你生气了?”
周琰:“不是你让我别问了么?”
梁锐希:“我……”
周琰隔着被子想推开他,梁锐希忙讨饶:“别,我没。”
周琰:“那我可以问么?”
见周琰这架势,梁锐希就知道对方的霸道劲儿又上来了,无奈地耷拉着脑袋:“问吧问吧……”
周琰从床上坐起来,与他面对面,斟酌着开口:“你上初中的时候是帮派老大?”
梁锐希失笑:“什么帮派老大……”
周琰的神情一秒凝重。
梁锐希忙交代“是”,又辩解道:“但没什么帮派,我们就一群初中生小打小闹的,你别想得太严重了……”
“你拉帮结派组织团伙,他们又以你唯马首是瞻,这不就是帮派老大?”周琰眉头紧蹙,“你不要觉得初中生这样做就是小打小闹,三观不成熟不理智、冲动犯事的少年犯还少?”
梁锐希冤道:“我没组织啊!是他们自己愿意叫我哥,愿意听我的!我也没有为非作歹,你看徐嘉那瘦弱样,我还保护他呢!”
周琰看向电视柜:“你收保护费吗?”
“当然不了!”梁锐希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见那上头摆着的东西,差点两眼发黑,“那鸡爪子是徐嘉他妈妈愿意烧给我吃的,又不是我勒索来的!”
怕周琰胡思乱想,梁锐希接着解释:“哎,你没经历过我们那种生活,不知道我们当时的环境有多混乱。我读的那个初中附近就是洗脚城和西街夜市,很多都是来长水打工的人,徐嘉的爸妈也是外地来的,学校里还有很多寄宿的借读生,里里外外都鱼龙混杂,像我们这种没靠山没背景的人,要是不抱团不结伴,很容易被欺负。相对那些本地的流-氓,我们才是弱者,我们聚在一起更多只是相互保护……”
周琰盯着他问:“那你们今天在饭桌上又在谋划些什么?你打算怎么对付谢民姚?”
梁锐希:“你查到的情报我也跟他们透露了一些,我就是叫他们各自挖掘身边的关系网,组织人民群众当眼线,帮忙收集更多谢民姚违法犯罪的证据……我这么多年都不在长水,要不求助当年的同学朋友,难不成还拿着录音笔当街去采访么?”
周琰微微颔首,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梁锐希又说:“明后天我还约了我高中同学、老师见面,他们很多都留在长水,有些人家里也有点关系背景。苍蝇不叮无缝蛋,如果你先前查到的事实准确,这谢民姚绝对是个大狗官,只要是在长水的,多少能帮我打听到一些。”
听了梁锐希这话,周琰的表情已经没有刚刚这么严肃了,但眼神仍有些许复杂:“既然只是这样,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从下高铁梁锐希接了那两通电话开始,周琰就察觉到他的遮掩,如果只是和同学们吃个饭,他大可以直接告诉他。而刚刚在饭桌上,有些事梁锐希又故意与他们用方言交流,这不就是明摆着不想让他知道?
梁锐希尴尬地垂下眼:“我初中这些同学,整体素质都比较低,我怕你知道了对我产生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周琰反问。
“比如觉得我以前是个不良少年?”梁锐希支吾道,“毕竟我们以前混在一起做的那些事,有些也蛮幼稚的……”
“梁锐希,你凭借自己的本事交朋友,还能在多年没见的朋友面前这样有威信,我会有什么看法?你自己不也说法不溯及既往,你现在已经知道什么是对的不就行了?”
梁锐希放松下来,抬眼看周琰:“那你不生气了?”
周琰轻叹了一声,伸手招呼他靠近,又揽着他的后颈亲了亲他:“我刚刚只是担心你没搞清楚界限就胡来。”
梁锐希咕哝道:“《刑法》294条我还背得出来呢,司考白考的么?而且饭桌上我还提醒他们以后都别冲动别意气用事了呢。”
周琰笑笑,这才道:“还没刷牙?嘴里一股辣鸡爪味。”
梁锐希撇撇嘴下了床,心说这不是着急安慰某个傲娇鬼么?刷完牙回来,见周琰已经让出一边来给他睡了,梁锐希钻进被窝,又听周琰问他:“你是怎么当上老大的?”
梁锐希开玩笑道:“怎么?你还想跟我取经?”
“我就是有点好奇,”周琰伸手揉了揉他几根突起的肋骨,说,“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你打架,而且我看他们有几个长得比你还壮实,比如那个汪超,你这么瘦打得过他们么?”
梁锐希被他揉得发痒,躲了躲,笑说:“这又不是只看打架的……虽然打架也是一方面。”
“那看什么?”
“看气势,要狠,要讲义气,不能以自己为中心,而是以团体为中心,多为别人考虑……小弟们觉得你为他考虑,也愿意投靠你,听你指挥。当然,他们吵架了,你还得给他们评个理……哎,也挺烦的其实,所以大部分事情我都丢给蒋晟管……”
“蒋晟也是你的小弟?”
“他算是老二,”梁锐希回想了一下,说,“徐嘉他爸那个事情,就是他动的手,他执行能力可强了。”
“……”
见周琰又无语,梁锐希忙道:“你别多想,我们也是以牙还牙,你不知道那畜生打徐嘉有多凶残,徐嘉那时还初中呢,每天来上学,胳膊撩起来全是青青紫紫的……”
周琰原本想说“那还不报警”“他父母怎么不离婚”,但话未出口,他就知道,在他们那个处境,也许根本不具备这种意识,也不知道该怎么合理地求助别人。
周琰心情莫名又有些低落:“再跟我说点你们以前的事吧……”
梁锐希犹豫道:“你真想听啊?”
周琰:“嗯。”
梁锐希回忆着说了几件比较光彩的,当然也不忘讲那次为解救老师而打的群架,和他揍翻校外大混混的英勇事迹。
周琰听得一脸神往,笑问:“你那时候是不是很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