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那令人安心的怀中,他实在是舍不得离开。可是分离就在眼前,将是反目成仇、碧落黄泉两不见,这,谁也不能改变。
"什么意思?"木华黎迷惑地看他,"你要离开我么?我不会让你离开我,除了你,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抱紧石繇菊,散落的长发随风掠过石繇菊的脸。
感觉到他的手指在抚着自己的脸,石繇菊发现自己已是满面泪痕,他不语,握住了木华黎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木华黎任他握着,左臂把他揽得更紧。
两名官员捧着一份卷宗走过来,边走边议论:"侍郎大人怎么又要看西......木家的卷宗,这个月他看了都不下十几遍了。"
另一人悄悄道:"别说了,还不是......唉,木家当真是冤枉,木三将军和绛云公主是多般配的一对儿......算了,这些私下里说说就好,传出去可不得了。"
二人相视一眼,悄然跟在后面,石繇菊还是拉住木华黎的手不放,此时情景此时天,他不求永远,只消多一刻,就够了。
大同堂的门敞开着,刑部侍郎童天语慢慢地踱出来,向着那两名官员点点头:"先放在桌子上,下去吧。"然后,他一个人坐在院中的石桌上。
夜凉风冷,衰草流萤,他毫无感觉,只默默地坐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人影已经闪进了堂中。
就着明亮的烛火,木华黎迅速地一张一张翻看着那些奏章、帐目,把每一个名字都默默念诵一变。石繇菊心惊胆战,时刻都准备着木华黎翻脸--但直到最后一页翻过,他也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只听到木华黎低低地、恨恨地说了两个字:"卑鄙!"
朝来西风起,过午雨摆风摇。已不是梅子黄时带着花香的绵绵细雨,深秋时节,一场秋雨一分凉,蜿蜒的小路绵延在树林深处,不见人影。
两匹快马的速度也慢了下来,石繇菊道:"黎,你冷不冷?"
木华黎展颜一笑:"冷呵,你过来,我们乘一匹马。"
"好。"石繇菊怜惜地看着他冻得青白的脸,飞身过去,却被木华黎伸手抓住手腕一甩,放在马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木华黎的手已经搂在他腰间,温热的气息吐在他耳边,笑道:"抱着你我就不冷了。"
石繇菊有些好笑,自己本来想是抱着他的,不过这样也好,甜蜜的感觉仿佛要自胸膛中流溢出来,他低低道:"快走吧,赶快找处人家换换衣服,不然,你我明天都不用起来了。"
他不知道那份卷宗中为什么没有自己的那份证词,但这让他狂喜。木华黎看过卷宗,发现最先上奏章的是他大哥木华曦的副元帅赵亭,那些所谓的叛国来往信件多数是赵亭"亲见",其他的奏章所谓落井下石、火上浇油、惟恐天下不乱......不一而足,太后一党早就欲除木家而后快,连木华黎与戏子交往甚密都当作罪状来上奏。几份为木家求情的奏章,多数判了流放,只有平王一份饶过。
二人现在正在去边关的路上,因为赵亭现任兵马大元帅,取代了木华曦镇守边关,风光无限。
雨越来越大,密密的雨帘席卷天地,两个人都已经全身冰冷,只有贴在一起的胸膛是暖的。木华黎把头放在石繇菊的肩上,低低地问:"鸿,你会陪我一辈子么?我怎么做才能让你陪我一辈子?"
石繇菊仰头靠着他,任冰冷地雨水敲打在他脸上,心地清明起来,低头笑道:"你什么都不用做,我就会陪你一辈子,只要我能够活着,就一定陪着你。"
山路一拐,眼前是一片小小的湖泊,十几户人家散落在湖畔。篱落疏疏,泥墙草屋,两只黑毛的小狗在雨中忘情地撒着欢儿。迎面一户人家种了满院子黄菊,或含苞、或绽放,在阴晦的秋雨中耀人眼目的灿烂。
木华黎催马过去扣响了篱笆门,叫:"主人在家吗?"
极清朗的男子声音:"这么大的雨,谁啊?"木板门吱呀一响,布衣的男子撑了油纸伞疾步过来,气势汹汹道:"怎么连把伞都不带的赶路,没人教过你们怎么出门么?"伸手扯了那两匹马的缰绳,道:"快进屋子里面,马我会送到后面去。快去啊,愣着做什么?"他扬头高声道:"廖,快照顾两位客人。"
屋子里空旷而整洁,一个高个子的中年男子手中已经拿了两套衣服,笑笑:"想来,你们的包裹也定是湿透了,先换上我们的吧。"
木华黎不知所措,石繇菊仔细看着这面容清秀的中年人,儒雅慈祥,并不象包藏祸心,接了衣服施礼:"多谢这位大叔,请教大叔尊姓高......"
"高什么高?"门又一次敞开,刚才的男子带着浓浓的雨意闯进来:"废话少说,先去换了衣服,想要得个风寒什么的多在我这儿混两天是不是?"
"风,你疯了?对我这么说惯了,对别人讲点礼貌好不好?" 廖羞涩地笑了笑,"两位小哥儿,我姓廖,廖远,他是狄风,你们先去换衣服,回来再说别的。"说着,那狄风已经动手把两个人送进了旁边的卧房。
卧房中也很是简陋,只有一张木板床,鸳鸯枕头、龙凤呈祥的锦被。木华黎呆了呆,有些迷惑:"这里还有女子么?怎么......"
石繇菊笑了出来,伸指在他额头上一戳:"笨蛋,他们是夫妻啊。快换衣服,小心着了凉。"说着,便来解木华黎的衣扣。
"夫妻?两个男子是夫妻?可以做夫妻的么?"木华黎喃喃地念,抬头见石繇菊被雨水打湿的长发散落在肩上,乌发雪颜,轻颦浅笑,眉眼间带了无尽的情义,那一声"傻瓜"似嗔似怨、风情无限,仿佛又回了那日红袖班的戏台上,水袖长衣地舞一出贵妃醉酒,一时竟意乱情迷,看得痴了。
石繇菊已经把木华黎脱得只剩下里,正拿了干衣往他身上披。平日里这样的事做得多了,也不觉什么,但见此刻木华黎目光迷茫盯着自己,脸色泛红,雪白的胸膛袒露无遗,竟也有些痴迷,忘了下面的动作。
外面一声做作的咳嗽,狄风大声道:"只换衣服,别做别的,那卧房被褥可是我们的!快出来喝碗姜糖水!"然后是廖远有些哭笑不得的声音:"风,你这个疯子!""哎哟,别打,你真打啊!"狄风埋怨着。
"啊秋!"木华黎打了一个喷嚏,两个人都清醒过来,木华黎拿过衣服自己穿上,石繇菊也赶快换自己的衣服,两张脸是同样的红,连视线也不敢再接触在一起。
喝过了姜糖水,雨已经渐停,狄风笑道:"你们两个,谁会煮饭?"
"我会。"石繇菊赶紧接着,木华黎会烤鱼,那是练过的,但决不会有人让小王爷进厨房。
"那好。"狄风笑道,"小美人跟我去洗马灌药,小媳妇儿跟我媳妇儿在家煮饭。"
"狄风!" 廖远拿起手边的布巾便扔了过去,石繇菊不知如何是好,狄风已经拉了木华黎出去,边跑边叫:"小美人,河东狮吼的时候,要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可记住了......"
石繇菊跟了廖远进厨房洗米烧饭,手中择着菜,廖远轻声笑道:"石公子,你们......是私奔出来的吧?"
12
"果然是官家的公子哥儿,中看不中用,连个菜都不认识,叫他拔几棵葱都拔不对!"狄风气呼呼地进来,把几根韭菜扔在地上,恨不能踩上几脚,但到底是自己辛苦种出来的,舍不得。看他那样子,廖远"嗤"地笑了出来。
石繇菊也忍不住笑了,想那西王府再不讲排场,厨子也不会把蔬菜完整着端到小王爷面前。让木华黎只用脑子就把切成丝、片成块,然后煎炒烹炸了的东西拼凑回去,他再聪明也没那么大的本事。
想着,木华黎已经冲了进来,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蔬菜,每样都有几棵,怒道:"这里面总有一种是吧?"
石繇菊接过来,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却看廖远和狄风已经笑成一团,说不出的亲昵和温馨。木华黎被笑得面红耳赤,转身就冲了出去,过大的衣服在风里招摇着。他赶紧追过去,却听廖远和狄风笑得更是开心。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村中已经没什么人走动,几声狗吠隐隐地传过来,更显得幽静。
寂静地小村中处处灯光晕黄,那种暖暖的黄,在雨水积蓄的湖泊中随着水波荡漾开来,梦幻样诱惑着人去接近、去追寻,也许,有人会被这遥不可及的梦吸引,然后让自己葬身那片碧蓝......
石繇菊看见木华黎就站在湖边,一动不动,宽大的衣袍和披散的长发在风里飞扬着,他禁不住冲上去紧紧抱住木华黎,惟恐晚一步就再也抓不住那个美丽的少年。
木华黎身躯一僵,然后放松下来靠在他的肩头,微笑道:"鸿,以后,我们也在这里盖一间小木屋,种上一园子的菜。我发誓,我不但要认识那些菜,还要亲手把它们种出来。狄风得意什么?我一定比他强!"
石繇菊用手理着他的长发,也笑道:"好啊,我信你,我的黎啊,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很好。"
"你瞧,这里有山有水,还有那么好的土。我们也种一园子的菜和花,恩,要种得比狄风和廖远他们种得更好。晚上没事的时候,就来这湖边看月亮,好不好?"听那语气,还是当日在凝碧轩看月亮时节那个不知愁的少年。
"好,当然很好。"石繇菊微微地笑,"只要你喜欢,做什么都可以。想一想,二十年后,不,五十年后,我们头发也白了、牙齿也掉光了,两个老头儿拿把大蒲扇,坐在这湖边看月亮,然后说‘这水里的月亮好圆,小鱼儿怎么调皮,它都是圆的'......哈哈......"他笑出声来,实在想不出眼前这张漂亮的脸如果长满了皱纹、掉光了牙齿会是什么样子。可是笑着,悲哀渐渐地涌上来......真的会有这一天么?想着,他喃喃道:"你看,今天的月亮就不是圆的了......"
"那没关系,等再到十五,它自然就是圆的了。"木华黎伸手把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道:"娘娘对我说,你爱我,就象她爱父王一样的爱我。但你不是女子,不能做王妃永远和我在一起。所以,我决不可以爱上你,这样,你就会失望、然后离开,去拥有自己的生活。娘娘说一定要你离开我,因为做一个男子的禁脔是很可耻的事情,她说你是那么善良可爱,我不能伤害你。确实,你也是一个男子,该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我不该拖住你不放,可是......我舍不得你!"
亲人,而且是唯一的亲人。石繇菊没想到木华黎从来不说爱他的原因竟是这样,他想笑,放声大笑,告诉世人他的苦心、他的爱恋都不是虚空,长到十八岁,第一次想要的人、想要的爱,他得到了;但他又想大哭,害木华黎失去一切亲人的凶手之一正是自己,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个梦,在木华黎知道真相的那一天终究是要醒的,如果得到了注定还要失去,他不清楚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得到更好一些。
木华黎没有看到他的表情,接着道:"狄风说,如果我真的舍不得就娶你做妻子,你就不会离开我,象他和廖远一样。你说过你爱我,那么和我成亲,永远都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他有些惶惑、有些惊恐、也有些脆弱,紧紧抓着石繇菊的袖子,象是害怕一松手便会再也抓不到,怯生生仿佛不再是那个已经逐渐强势起来的少年,最后还补上一句:"你说过你爱我,你说过你一辈子都陪着我的,所以......所以,你可我成亲,好不好?"亮晶晶的眼睛就那么充满希冀地看着,眸色中的黑亮几乎能把人的魂魄吸进去。
成亲?做妻子?石繇菊不敢相信自己还清醒着,即使明明知道两个男子成亲本身就不合礼法,成了亲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足为外人道,即使知道那只是狄风给这少年描绘出来的一个梦幻,即使知道这只是廖远和狄风物伤其类的有意成全。但,这些话从木华黎的口中说出来,却是魔咒一般让他迷醉,让他忘记一切。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予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那词,是说女人的,可是与他的心情如此的贴切,是的,我爱他,可以为他付出所有,更何况,我欠他的......
"你不同意,是不是?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想的,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久久得不到回答的木华黎垂了眼帘,松了手,抿着唇,连声音都在颤,"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才是爱你。但我知道那两条鱼的故事,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你不信我么?"
两条干涸在沟渠里的鱼,相濡以沫、不离不弃,木华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石繇菊又惊又喜。还能再要求什么,他握了木华黎的手:"我信你,我同意,我喜欢,我盼了很久这一天,可是王爷、王妃娘娘和你的哥哥嫂嫂才......"石繇菊语无伦次,但他至少还知道应该为父母守孝三年。
"我不管!"木华黎的神色一变,竟透出一种寂冷入心的绝望,"我不会等,一定不能等,鸿,我们成亲,你做我的妻子,我们一辈子不分开!"他抱着石繇菊,越抱越紧。
石繇菊喘不过气来,他从木华黎的神情和声音中感觉出一种疯狂和凄厉的味道,这看似单纯的少年,已经不是初见时的模样,眸子里总是藏着让他捉摸不定的东西,但无论如何,这个怀抱他不愿离开。
狄风带着木华黎快马去了最近的市镇,买了红烛、喜衣、酒菜,廖远和狄风自告奋勇做了司仪和大媒。小村中所有的村民都来观礼,三拜礼成,没有新娘也就没有送入洞房这一项,木华黎和石繇菊一样被宾客灌得醉眼朦胧。
有了廖远和狄风的前事,两个少年有违礼法的成婚,并没有在这小得可怜的山村中激起任何波澜,酒肉的香气四散,每个人都乐观其成,其间只有那些山村的女子在暗暗遗憾。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石繇菊直到被送进了洞房,还是不敢相信。真的已经成了夫妻吗?他狠狠地在腿上掐了一把。
痛啊,是真实的痛,那么一切都不是梦。
闹腾了一天,小村又安静下来,连想要开个玩笑的狄风都被廖远拉走。一天一地的黑暗和寂静,仿佛只剩下了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龙凤红烛在小小的屋子蒙上摇曳的喜色,两个人缓缓地凑近,木华黎第一次说出:"鸿,我也爱你!"
石繇菊承受着木华黎生涩的亲吻,握住他的手教他该怎样做。有些痛苦,但更多的是甜蜜,心里每一处都在叫嚣着快乐,是的,这是神圣的,不同于任何一个以往,终于和心爱的人有了一个名正言顺,谁还去担心有没有明天......
又上征程,木华黎依旧把石繇菊抱在怀中共乘一骑,两个人身高相同,但木华黎的固执只让石繇菊觉得幸福,便依了他。
狄风笑道:"小美人,别忘了带你的小媳妇儿回来看我们。"
木华黎也笑:"狄大叔放心,我们告老还乡就还到这里来......驾--"马蹄得得,带走一路烟尘,只听狄风在后面暴跳如雷:"小鬼,又叫大叔,我有那么老么?" 廖远温柔地说着:"小黎、鸿儿,我们等你们回来,我们帮你们准备好新屋子......"
声音渐远,石繇菊靠着木华黎,陷在木华黎身上清甜的味道里,他安心地闭上了眼。
走对了路,果然在傍晚的时候到了淮安驿,两人便住在唯一的一家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