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郁铎简述完事情的经过,江弛予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拍在郁铎肩上的那一铲子,就像是直直抽进了他的心里,整个胸腔连烧带燎,火辣辣地疼。
“王建明最近都干了什么好事,我早就已经知道了。” 江弛予不想再假装若无其事,连声质问郁铎:“他连续招惹了你这么多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也不来找我,甚至到现在都还想要瞒着我,你明知道他现在最忌惮的人是谁。”
江弛予回来这么久,在面对郁铎的时候,不是阴阳怪气话里藏刀,就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直截了当地发过脾气。
一时间,郁铎也不知该悲还是该喜。
没有找江弛予帮这个忙,郁铎自然是有他的考虑,但他有预感,在这个时候把他的想法说出来,势必会火上浇油。
“又是为了我好?” 看着郁铎的反应,江弛予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先一步说出了他的答案。
既然江弛予已经想到了,郁铎把心一横,索性就往下说:“毕竟你们现在有利益牵扯,我不想把你牵涉进来,况且现在问题已经顺利解决了。”
江弛予看了眼郁铎青紫的肩膀,心想,这就是你说的顺利。
江弛予自小就不是一个情绪波动激烈的人,况且眼前这个人还是郁铎,怒气仅在他的心里停留了一瞬,很快就被他控制了下来。
郁结在心里的那口怒火散去之后,留下的心疼更是让人坐立难安。
“也对,我从来帮不上你什么忙,你一个人就能解决所有事情。” 江弛予很快恢复了平静,看向郁铎,又补充了一句:“你一直都是这样。”
“不是这样。” 郁铎看着他,心里有话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苍白的说:“况且王建明这事,最后还不是你替我解决的吗,不然他怎么会这么快善罢甘休。”
“那是我多事。” 江弛予冷静说:“你并不需要我做什么。”
这人是哄不好了,郁铎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朝江弛予伸出手。
刚开始的时候他似乎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覆上了江弛予的手背,轻轻拢在掌心,像是一只尚未习惯撒娇的猫,笨拙地在向主人示好。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郁铎长着薄茧的指腹,无知无觉地擦过江弛予的虎口。
手背上传来的温度,让江弛予再一次陷入了自我厌弃,郁铎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他完全没了脾气,连一张虚张声势的冷脸都没法再对他摆。
归根结底,这从来也不是郁铎的错,他不应该把自己的无力感迁怒在他身上。
“对不起,最近是我的情绪不好,你不要介意。” 江弛予不想让郁铎瞧出什么,将自己的手从郁铎的掌心抽出,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拨通了小赵的电话:“我让赵助送点药来,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会比较忙,你自己多保重。”
没过多久,江弛予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助理就把药送上了门。过去郁铎的手就算只是破了一个小口子,江弛予都要亲自帮他处理好才肯罢休,但今天他只是把药送到郁铎手里,就和赵助一起离开了。
这天之后,两人之间略有起色的关系,也随着深冬的到来,莫名其妙地降了温。
郁铎这边的事态算是平息,但是圈内又有流言四起,说是建哥不知怎么触了江总的霉头,瑰湖毫无征兆地突然中止了入股金石的计划,金石寻求瑰湖的合作失败,现已无力回天即将宣布破产。
这一传闻虽然没有得到双方的证实,但是金石手里几个在烂尾边缘徘徊的项目再无复工迹象,大半高管跑路,已然可以窥见一二。
金石倒下,棠村的拆迁工作毫无阻碍地顺利开展下去,足以证明此前的 “民怨沸腾”,都是建哥从中挑拨鼓动。
短短的一个多月里,有老项目竣工,也有新的项目启动,时间也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来到了年底。
年底诸事繁多,是工程人一年中最忙的时候,郁铎接连几天在工地和各种各样的应酬中来回奔波。
这天一直到下午快下班,郁铎才有时间来公司一趟。他刚在自己的桌前坐下,芊芊就拿着一只信封敲门走了进来:“老板,这个刚刚瑰湖那边让人送来的,寄件人是…” 她看了一眼落款,道:“总经理办公室。”
郁铎身上的外套脱了一半,闻言微微一怔,脱口而出问:“里面说了什么?”
芊芊听郁铎这么问,正准备把信封打开,又听郁铎对她说道:“把信给我,你先下班吧。”
信封里装的是一张邀请函,邀请函上说月底瑰湖要举办年会尾牙,邀请郁铎前来赴宴。看着邀请函上那排机打的字,郁铎那颗不知什么时候高高跃起的心,一下子踩了个空。
瑰湖十分重视他们的年会,每年都会请合作的公司参加,这封来自总经理办公室的邀请函,不用想也知道只要是和瑰湖有关系的人,人手皆是一份。
就在上个星期,郁铎自己的公司也办了尾牙。他们的年会没有瑰湖那么讲究,也没有这么大的排场,郁铎将过去在棠村叱咤风云的村宴大厨请来坐镇,在公司的架空层摆上几十桌宴席,公司上下所有人齐齐聚在这里,其乐融融地吃了顿饭。
郁铎也给江弛予送了邀请函,其实他能感觉得到,那天到最后江弛予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但心里其实依旧憋着一口气,等着他去哄。过去江弛予闹别扭,郁铎有的是办法,保证药到病除。但时过境迁,时移势易,很多事他已经不适合去做,很多话,他也再说不出口。
那天晚上江弛予没来,郁铎没有让任何人看出他的沮丧,喜气洋洋地给员工们一人封了一个特别厚的大红包。
所有人都很高兴,芊芊和李启东两活宝更是表演欲旺盛,当场献唱一首换腔走板的《感恩的心》送给老板,逗得在场的所有人笑成一团。
郁铎早早放话说今晚不要拘谨,众人自然放开了手脚撒欢儿,就连平日里最内向的同事,喝高了之后也没大没小地追着郁铎要红包。
郁铎置身在热闹喧嚣的喜庆氛围中,却莫名觉得有些孤独。
就这么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其实也挺没意思的。
当时他的怀里还揣着一个红包,是留给江弛予的。不过今年看这情形,应该是没有机会送出去了。
* * *
受邀出席瑰湖尾牙的公司不止郁铎一家,郁铎和几位相熟的老总都默契地回信表示感谢,没有真的去参加。本来么,年会就是人家自家员工聚在一起辞旧迎新的,他们一群外人杵在那里,怎么看都怪破坏气氛。
特别是郁铎,他和人家江总之间的那点新仇旧恨,在建哥的宣传下几乎人尽皆知,他更没有在这个时候去坏人的兴致,平白增添谈资。
而且今年瑰湖的年会上,也是暗潮涌动。江弛予和杨幼筠因为擅自中止了入股金石的计划,被总公司要求年后回去交代情况。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杨幼筠和江弛予这次明面上是回去 “述职”,实际是 “夺权”。杨幼筠和她兄弟们的明争暗斗随着入股金石失败已经浮到了水面上。几方人马为了年后这场大战已筹谋多时,各自都在这张赌桌上压上了自己最重要的筹码。
二位这一去,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这世上没有人是傻瓜,所有人都在为了自己的利益做打算。
于是瑰湖内部的各种势力又开始蠢蠢欲动,提前冒头。
不过瑰湖的这些事,说到底都与郁铎无关,瑰湖年会这天晚上,郁铎下班回家泡了个脚,早早就上床躺着了。
他年纪不大,生活方式却十分老派,这些年更像是提早进入了晚年生活,明明手里攥着小半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每天都过得简单且平淡。
用林胜南的话说,像郁铎这样的,就叫做懂得赚钱,不懂得花。
窗外的北风刮得呼呼作响,就在郁铎即将入睡的时候,接到了杨幼筠的电话。
第82章 真的不喜欢我了么
强冷空气南下,今晚应该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夜。一离开暖气充足的房间,手脚就会被冻得僵麻。
郁铎坐在出租车上,出神地望着窗外萧瑟的街景,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隔着一个红绿灯,他就看见江弛予站在酒店门口的台阶前。
郁铎最近几次见着江弛予,他身边总有一群人前呼后拥着,这会儿冷不丁看见他形单影只地立在那里,还有些不大习惯。
郁铎让司机师傅把车靠边停下,自己开门下了车。
就在不久之前,郁铎在家里突然接到了杨幼筠的电话。杨幼筠在电话里说,今晚年会客人太多,江弛予忙于应酬一不小心就喝多了。同事们这会儿都招待客人去了,没有人照应江弛予,杨幼筠又不放心让他自己一个人回家,所以麻烦郁铎去一趟。
杨幼筠这番话在郁铎这里可站不住脚,江弛予不管怎么说也是瑰湖的总经理,再怎么样都不可能酒后没人照顾。再说郁铎今晚没有开车回来,外面天寒地冻的,一个没车的人出去一趟不方便,也帮不上什么忙。
杨幼筠没打算给郁铎拒绝的机会,没等他开口说什么,就风风火火挂了电话。
郁铎坐在床上,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杨幼筠这番话的真实性,最后得出的结论还是杨幼筠在胡说八道。
尽管如此,他还是起身穿好衣服,打车出了门。
宾客陆续散去,江弛予作为主人家自然留到了最后一个,他站在台阶上,看着郁铎下车朝自己走来。
酒店招牌上的霓虹闪烁,跳跃的彩色光影顺着他的鼻梁一路延展至唇角,将他脸部的线条勾勒得分明。
真的是郁铎来了。
江弛予目不转睛地盯着郁铎,轻轻吐出两个字:“好巧。”
“一点都不巧。” 郁铎来到台阶下站定,抬起头看着江弛予,道:“杨幼筠让我来接你,今晚喝多了?”
“还好。” 江弛予垂下眼眸,错开视线:“小赵一会儿会过来,我要在这里等他。”
小赵这个人郁铎有印象,因为声线和江弛予有几分相似,郁铎一早就注意到了他。
他想起了杨幼筠电话里说的话,对江弛予说道:“赵助送其他客人去了,不会回来了。”
江弛予没有说什么,但脸上明明白白地写了 “我不信”。
看着眼前的江弛予,郁铎在心里腹诽杨幼筠。江弛予现在看上去清醒得很,还能给他摆冷脸,一点都不像喝醉了需要别人送回家的模样。
“你怎么才来?抽奖都结束了。” 江弛予在这里应该站了有一会儿了,他像是累了似的,就这么在台阶上坐下:“很遗憾,你来晚了,大奖已经花落别人家了。”
江弛予这两句话让郁铎一头雾水,转念间又想起杨幼筠说过今晚的年会上有几轮抽奖活动,特等奖是一台价值小几十万的电动汽车。
江弛予这是怪他今天没来参加尾牙,故意在拿话刺激他呢。
看着江弛予这有些幼稚的举动,郁铎才从他过分平静的脸上琢磨出了一点醉意。
“还认得我是谁么?” 郁铎迈上台阶,来到江弛予面前蹲下,扬起头来看着他。
“郁铎。” 江弛予抬眼看着郁铎的眼睛,顿了顿,又像机器卡壳儿了似的蹦出了三个字:“讨厌你。”
到这里,郁铎终于可以确定,江弛予今晚真的被他的下属们灌醉了。
“讨厌就讨厌,我也不喜欢你。” 郁铎被他这赌气的话逗得直乐,醉酒的江弛予让他感到有些新奇。说起来,江弛予过去滴酒不沾,回来之后酒量又深不见底,郁铎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
郁铎伸出手指点了点江弛予的额头,将他戳得往后一仰:“什么臭德行,一点都没有小时候可爱。”
郁铎这就冤枉江弛予了,虽说如今的江弛予和五年前判若两人,但他其实并没有改变。在遇见郁铎之前,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否则他也不可能跟在江小青身边,在夜总会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好好地长大。
只是过去和郁铎在一起的时候,江弛予总是把自己最柔软的一面展现在他面前,也把所有的温柔和耐心,全部给了郁铎。让他忘记了,最初遇见江弛予的时候他是什么模样。
多疑敏感又偏执,手黑心狠,咬起人来毫不含糊,像一只不愿意相信任何人的小野狗。
“你更讨厌,我更不喜欢你。” 听郁铎这么说,江弛予接连反驳了几句,像斗气的小男孩似的,非要和郁铎争个高下。
这不是江弛予第一次对郁铎表明自己不喜欢他,这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条件反射,就算是醉了,江弛予也时刻保持着警醒,不管怎么问,都不能再轻易把喜欢说出口。
二十出头的江弛予,没想过害怕,也不知道会疼,敢于毫无忌惮地将满腔的爱意捧到那个人面前。但现在的他,已经知道撞破南墙是什么样的结果,不会再轻易尝试了。
他就像是一个遭遇过海难人的,失去了拥抱大海的勇气。就算一辈子只能守在岸边,远远看着海上日升月落,也好过一朝不慎,再次被拍进不见天日的海底。
“哎,江弛予,我问你。” 郁铎看似在调侃江弛予,但真心话时常伴随着试探和玩笑:“你真的不喜欢我了么?”
江弛予没有犹豫,坚定地说道:“不喜欢你了。”
这曾经是郁铎最希望听见的答案,时隔多年听江弛予亲口说出来,身体又像是被掏掉了一块,仿佛原本深深植入血液骨髓的一个部分,就这么离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