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张“易拉罐战争大获全胜”的照片获得了几个赞,除了高中后桌之外,还多出了张训跟段乔两个名字。
段乔是前段时间从张训那儿要到的陈林虎的联系方式,加了之后照例发表了一篇二百字的小感言,偶尔问问老陈头身体。
除此之外,陈林虎三五不时会从段乔的朋友圈里看到张训的身影,段乔总是半强迫地每隔一段时间就把张训从家里拖出来感受一下现代生活的美好。
他发完朋友圈后没多久,段乔给了他发了两条信息。其中一条是张照片。
[段乔:巧哎,我跟老张也在聚,下次喊你!这家猪耳朵陈大爷可喜欢吃了,你能打包回去。]
跟陈林虎和张训这种多少有点儿特立独行的人比起来,段小胖简直是热爱生活的标杆,对周围的这帮脑子有点轴的人散发出社会关怀,辐射张训的同时,还辐射到老陈头。
陈林虎对段乔关心他爷这一点挺感激,回了句谢才点开照片看。
一桌的凉菜烧烤,几瓶空啤酒瓶,桌子周围放着塑料的小板凳,露天的路边摊被街灯灰白的灯光映着,远处的地面上还能看到其他桌弹在地上的烟头,背景里后边几桌喝大的男客人们撩起衣服下摆。
张训坐在桌对面,用透明塑料杯喝啤酒,半垂着眼半笑不笑,手里的烟没点燃,他在公共场所很少抽烟,但有夹在指缝或者叼一根的习惯。
估计是从书咖直接去吃饭的,张训身上的衬衣还没换,挽起袖口,露出结实匀称的小手臂和手腕。衬衫领口比平时多松了一个扣,在夜晚的路灯下显出几分随性。
一桌酒菜是重点,但被拍的有点儿模糊的张训像是照片上的吸光点,陈林虎觉得他跟后边儿的那些背景格格不入。
陈林虎的手指在屏幕上悬了一会儿,才打了几个字发给段乔。
[大虫:张训能喝吗?]
熄灯的宿舍里只亮着电脑屏幕的荧光,陈林虎借着这点儿亮看了一眼放易拉罐小城堡的方向。
社交能力也就算了,酒量方面他起码能扳回一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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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训对酒文化没什么兴趣,喝了两口就放下杯子,看见段乔拿着手机正贱兮兮地在笑。
“你是不是又胖了啊,”张训见不得他这样儿,“笑起来肉都在抖。”
“滚蛋,”段乔骂道,“我正回小恩公微信呢,你少烦我。”
张训夹了筷凉菜:“他怎么跟你聊上了?”
“没,刚聊,”段乔把手机别到张训面前,“我发现他这人挺好玩儿的。”
手机屏幕的对话界面,陈林虎发的那句“张训能喝吗”没有表情包也不带语气助词,让张训有点儿捉摸不出他是在认真问还是开玩笑。
段乔的回复是:他是那种过年跟小孩儿坐一桌的水平。
“你能不能说我两句好?”张训无奈道,“我维持一个优秀成年人的形象已经很难了,你就别火上浇油了。”
他刚说完这句,陈林虎的回复就到了。
[大虫:哈。]
张训不知道怎么着,被这一个字跟一个句号逗乐了。
他好像从这一个字里感受到陈林虎的得意,几乎能想象得到这小子挑眉的那个浑劲儿。
“实话实说而已,”段乔哼了声,看看手机,纳闷道,“我小恩公什么意思啊?”
张训嚼着猪耳朵慢悠悠道:“正嘲笑我呢,你以后少透露我的短处,多说一点儿我的长处。”
“就这一个字儿你都能解读,到底是教语文的。”段乔说,“这就是你的长处。”
刚说到这儿,段乔的女朋友宁小萌又抬着一件啤酒过来,顺手把雪碧递给张训,边挤兑段乔:“行了,才吃几口饭啊,光听你搁这儿喷唾沫了。不过确实啊,张训长得可不像一瓶啤酒就走路打摆子的类型。”
宁小萌长得瘦瘦小小,人却是这张桌上最能喝的一个,张训十分感恩她允许自己喝饮料的行为。
“他那是从小到大都没锻炼过。”段乔边给陈林虎回信息边说,“你不知道,他爸整个儿一斯巴达教育先锋,把他跟他哥张诚训得大气儿都不敢出,别说是酒了,菠萝啤都不能喝,除了学习不能有别快乐。高中那会儿有回吃饭我劝他喝了一瓶,好家伙他爸那一顿打……”
话说到这儿,段乔顿了顿,不着声色地把话题带开,感慨道:“这要搁我身上,我算是人生的乐趣消减到底了——菠萝啤都不能喝啊,这世上还有乐子吗?!”
张训懒得理他,拧开雪碧。
宁小萌斜段乔一眼:“我不是吗?”
“是,您是,您是我人生最大的乐子,”段乔立马改口,“您要是发个话,别说是菠萝啤了,酒心巧克力我都不看一眼。”
张训敲敲碗:“狗粮就省省吧,我还想正儿八经吃饭呢。”
“你就是缺少锻炼,我觉得你肯定没小房东能喝,”段乔没搭理张训的嘲讽,又跟陈林虎发了几条微信,“人家大学生宿舍随便聚个餐,喝的易拉罐数量都比你一年喝得多。”
张训看了眼自己的手机,界面还停在朋友圈陈林虎那条易拉罐小堡垒上,没什么新进信息,再看一眼时间,都快十一点半了。
“你别跟他扯淡了,”张训撂下自己跟板儿砖一样没信息的手机,“人明儿一早的课,要点名的,哪儿跟你似的隔三差五就迟到。”
宁小萌已经一个人吹了半瓶啤酒,一抹嘴:“你们说的是帮小胖追贼那人吗?我让你们帮我带个谢,你们带了没?”
张训和段乔这才回忆起自己还有过这个任务。
“是他,咳,那什么,”段乔转移话题,一拍大腿,“帮我追钱包,替邻居揍傻逼前夫,还在书咖给老张出气,哎呀可好一小孩儿啦,下回你真得见见!”
因为段乔是个大嘴巴,张训说过的事儿他也基本都汇报给了宁小萌,所以这些她也知道的七七八八,点头赞同。
“你当他面儿可别‘小孩儿小孩儿’的喊,”张训笑道,“他不乐意听。”
“也是,好歹也是大学生,”段乔点头,“可他跟咱们差了好几岁呢,年纪上来讲跟弟弟也没啥区别。”
“差几岁?”宁小萌问。
“八九岁吧,”段乔回答,“你知道这什么概念吗?”他伸手一指小摊老板的八岁多的儿子,“看到没,差出来个他!你说我能不把人当小孩儿吗?”
张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老板的儿子正坐在小马扎上逗狗玩儿。
小土狗长得丑,伸舌头舔小孩儿的手指,后者露出一个很浅但很真心的笑。
就跟陈林虎头回摸到他养的猫时差不多。
张训撑着下巴看,脑子里好像空空荡荡,好像又塞满了那天房间里台灯的暖光。
“所以我让老张多照顾照顾,住得近,打工地方也近,”段乔拿着毛豆跟宁小萌碰杯,喊了张训几声没得到回应,“愣什么神儿呢老张,刚我还说你得有个大人样,这会儿你就给我掉链子。”
张训回过神,拿起手边的塑料杯,把剩下没喝完的啤酒全咽进肚里。
“所以我刚才不让你以后少说我短处吗,”张训压下一股上顶的气儿,半眯着眼笑笑,“我得维持我成熟人士的形象。”
一阵夜风吹过,落叶掉到菜汁油渍铺满的路边摊桌上。
好像哪儿不大对劲的秋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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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林虎在跟张训借了第二次书后没多久,天气逐渐转凉,家属院理发店门口的露天跳棋大赛开始向室内转移。
因为陈林虎脑袋上的那个豁口,老陈头跟儿子陈兴业的骂战刷新历史新高,持续了一周有余,直到陈林虎再回家属院依旧没有结束。
具体内容陈林虎不得而知,但从几天后陈兴业买的全自动麻将桌搬进老陈头家大门来看,这场旷世之战依旧以老陈头的胜利作为结束。
麻将桌装好的当天,全家属院都嚷嚷动了,对门廖大爷和老陈头的跳棋战争立马发展为麻将战争,打的轰轰烈烈,持续到晚上七八点才宣布明日继续。
陈林虎在“胡了”、“碰”和“幺鸡”的麻将声里画了两个小时的稿子后,立刻收拾东西一路小跑上二楼,找刚好周六日下午休息的张训避难。
张训一开始并不怎么接受陈林虎这个避难理由,亲自下楼感受了一下牌场老年人的热情后,不得不承认陈林虎出逃是情有可原。
等陈林虎再敲开他的房门,手里夹着速写本,脸绷得死紧,语气沉重地说“我能在你这儿看会儿书吗”的时候,张训跟他对视了两秒,又在陈林虎说“我不出声,不打扰你,就是没别的地方去”之后,跟条件反射似地别开身,给陈林虎让了个进屋的道。
这一让就让了不止一回,张训自个儿也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陈大爷到底怎么吵的,”张训停下敲键盘的手,回头看了一眼陈林虎,“吵赢了还赚了战利品,很行啊。”
陈林虎坐在书柜旁,速写本摊在膝盖上,头也不抬道:“不知道。他跟我爸吵架就没输过。”
“我姥姥姥爷现在也去陈大爷家打麻将,”在旁边架了个小桌写卷子的丁宇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得到吃晚饭的点儿才回家。”
因为每周会来张训这儿一两次,丁宇乐也跟陈林虎混了个半熟。
肥猫可能已经对自己的领地不断冒出新的侵入者这件事感到麻木,趴在张训的床上,居高临下地用目光刮着陈林虎和丁宇乐的脑袋,大度地没有伸出爪子在上面挠上一挠。
“大好的假期,”张训有一搭没一搭地挪着鼠标,有气无力道,“你俩就上门了。”
丁宇乐有点儿不好意思,小声道:“对不起张老师,今天主要想早点儿把卷子写完,从画室回来就过来了。我下回换个时间吧。”
“别,你都这么喊了,懂事儿又礼貌,我哪儿会跟你计较,”张训把“你都这么喊了”读了重音,继而扬起声音,“是吧,少房东?”
陈林虎的目光从速写本上挪开,犹豫几秒低声道:“我不出声,不打扰你,就看书,行吗?”
“我发现你是特别不会抓重点……”张训终于把头转向陈林虎,心想让你“喊个好听的”,你非得去抓“礼貌懂事”的关键词。
头刚一扭过来,就跟陈林虎对上了视线。
黑墨似的眼睛在秋天午后晒进屋里的阳光下透亮,张训从他紧绷的脸上出点儿谨慎,话到了嘴边不由自主地转了个弯儿:“行,我之前也说了,你想来就直接敲门,我的猫听见动静都能帮你给我报信。”
虎哥趴在床上打了个奇丑无比的哈欠。
陈林虎盯着张训的脸看了几秒,没从张训带笑的脸上看出什么口是心非的痕迹,心里略微松了口气。
他是真想不到周六日还有什么好去处。
宿舍不怎么想待,家里已经被麻将占领,老陈头最近正在打麻将的兴头上,这老头儿平时爱好不多,陈林虎也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只能尝试性敲开张训的房门,头一回在张训的书架旁看了一下午的书。
张训的房间入秋后有了点儿变动,卧室的地板像模像样地铺了层地毯,书架上的书也又有添加,陈林虎就坐在地毯上看书。
不去书咖打工的时候,张训基本上都耗在电脑前写东西,腾给陈林虎一块儿地方后俩人就互不打扰各忙各的,偶尔谁起身去厨房倒水或者泡咖啡,会帮对方捎带手来一杯。
有对口味的书,有地毯,有不怕自己的猫,有咖啡。陈林虎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比这儿更像末日之下的避难所。
避难所里还有不会让陈林虎紧绷和疲于应付的张训。
“反正猫都习惯你了,”张训对陈林虎笑笑,又接过丁宇乐递给他的写完的试卷,“想来就来吧。”
陈林虎没闹明白“猫都习惯你了”跟这事儿有什么关系,但张训的声音带着笑,让他知道张训没在意这个。
天气转冷之后,张训松垮的短袖也统统进了衣柜,取而代之地是灰色的高领薄线衣,裹着身体一路延伸到张训的喉结,衬得下颌线条更加清晰,弧度带着锐气。非常不讲究地套着条宽松的休闲裤,光脚踩在地毯上,能怎么放松就怎么放松。
跟丁宇乐那两个啤酒瓶磕掉做的镜片似的眼镜不同,张训近视很浅,鼻梁上架的眼镜是一圈儿浅色的金属框,他半垂着眼读着一道阅读理解题,整个人有种成熟稳重的质感。
陈林虎看了几眼,低下头把速写本朝前翻了两页,在一张侧面的人物速写上加了一副眼镜。
“哥,你画什么呢?”丁宇乐蹲到了陈林虎跟前儿,接触了几次之后,他已经对陈林虎凶巴巴的长相完全免疫,说话也自在不少,“我能看吗?”
陈林虎下意识把刚才那页遮了过去,翻到最新画的一页后才点头:“嗯。”
丁宇乐颠颠儿地挤到陈林虎身边,伸头看了看。
速写本上被划分成几小块区域,每个区域相当于一小块画布,陈林虎在每个区域里分别画上不同的构图。
“你这画的是什么?”丁宇乐问。
“有个系里的比赛,”陈林虎没什么起伏地解释,“我没想好怎么画,多画几个构图找找感觉。”
张训也想起之前童翡在书咖里提过这茬,看陈林虎的意思是确定要参加的,不由也来了兴趣,把椅子往后拉了拉,前倾身体伸长脑袋也跟着看:“这么多?”
他跟陈林虎的距离还有点儿远,但一过来就遮挡了窗外的光线,可能是因为这样,陈林虎觉得他的存在感比离自己更近的丁宇乐还强,不自觉地握紧铅笔,在一个构图的框上描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