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陈林虎撑着地,痛快呼吸着夏日的空气,“谢了。”
张训回头看,陈林虎一米八的身高缩在后座,双手抱臂,岔开双腿蹬着地面,导致后来的自行车都得绕开点儿距离停车。
小电驴的后座让陈林虎坐出豪华轿车副驾的氛围,刘海儿被风吹开,眉尾的疤痕彻底露出,让陈林虎的脸看着有点儿凶。
再搭配上黑短袖胸前“猛士”两个大字,张训觉得自己像是在给□□小头目开车的司机。
张训实在没忍住,笑了一声。
陈林虎被这声笑搞得莫名其妙,但没有开口询问。
他给自己定下过一个规矩: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这条规矩定下的原因十分令人悲伤,得从他是个早产儿开始说起。
和大部分早产儿一样,陈林虎刚落地时有些瘦弱,他爸陈兴业和他妈林红玉心疼得够呛,两位知识分子在生了孩子后反而搞起了封建迷信,为了能弥补他的先天不足,所以想要在名字上争取一些非自然力量的庇佑。
两人为此挠秃脑袋,起名用的草稿纸都写报废了三四大张,也没找到一个能把健康强壮、活泼可爱和父母之爱都兼容到一起的好名字。
直到林红玉女士在一次午睡中梦到怀孕时总是在家门口遇到的一只猫,醒来时依旧忘不了猫逮耗子时的威武,形似猛虎,当机立断要给儿子起名为“虎”。
那会儿陈兴业跟林红玉的感情还没破裂,俩人腻歪的不行,陈兴业对妻子百依百顺,不仅同意了这个接地气的字,还把林红玉的姓也写进儿子的名字里。
陈林虎,意思就是陈兴业和林红玉健康的小老虎。
在陈林虎刚开始学字的时候,父母就把“虎”这个字吹得十分夸张,小陈林虎甚至一度树立起自己是猛兽之王的错误认知,并在幼儿园开始就四处宣扬自己名字的来历,享受其他人羡慕的目光。
直到陈林虎上了小学,第一次学到“照猫画虎”这个成语时才犹如雷劈般清醒。
猛兽之王在一堂成语课后陨落了。
甚至在此后的许多年,陈林虎一想起自己曾经的炫耀言论就会尴尬得睡不着觉。
那天起,陈林虎决定要当一个少说话多做事的人。他在成长的途中接触到一个论调,“成熟稳重才是成年人的行事风格”,并且因为这段惨痛往事而觉得此言有理,一直默默践行,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
这个习惯确实给了他不少实惠,让他能在陈兴业和林红玉争吵冷战乃至离婚分道扬镳时保持外表平静。
还能在打架时因为少说废话而抢占先机。
但也在高中的时候没少招惹麻烦。
不过张训应该不在这些麻烦的范围内,他笑完了,就继续扯起别的话,并不介意陈林虎只用单调的音节回答。
“这几天都是晴天,”张训发动小电驴,两人又齐刷刷地缩回腿,张训的声音慢悠悠从前头传来,“适合去新地方生活。”
陈林虎紧绷的嘴角松下,回答道:“嗯。”
去新的地方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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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宫家属院已经有些年头,院门就是两扇栅栏似的大铁门,大敞四开着,门口坐着个看门的保安,正拿着手机斗地主。
陈林虎提着行李箱往里走,看门的保安头也不抬。
也是,看门嘛,看着门就行了,看人干嘛呢。
陈林虎给自己理顺了逻辑,嘴角勾了勾,余光却瞟见张训还骑在电动车上,跟他一道进了家属院。
“谢谢送我,”陈林虎刚勾起的嘴角迅速压了下去,“回吧。”
张训骑着车说:“这不回着呢吗?”说完一抬手,吆喝了一声,“老严!”
看门的保安把手机从脸前移开,跟张训摆了摆手。
“回吧,”张训看着愣在原地的陈林虎,“人民群众护送您到家门口。”
说完又把陈林虎刚拿下去的箱子又提回了电动车的脚踏板上,电车快没电了,张训下车推着走。
“上门报恩。”陈林虎从震惊中回神,“服务到家。”
“客气,”张训拱了拱手,“滴水之恩,当往死里相报。”
家属院里的建筑还是一九九几年的老房子,靠里的三排建的更早,楼也就四层高,左右两侧各有两栋家属楼,中间是一大块开阔的空地,几个小毛孩子尖叫着从陈林虎面前跑过,在玩鬼抓人。
“你亲戚住哪儿?”张训问。
“三号楼……”陈林虎还没说完,瞅见正对着的一家院内理发店门口坐着几个老头儿老太太。
阳光之下,一颗卤蛋一样的光头正散发着刺眼的亮光。
“那边儿,”陈林虎说,“最闪的那个。”
张训顺着亮找过去,一眼就看到自己房东正坐在小马扎上,边摸着圆溜溜的光头边跟人下跳棋。
没等张训再问,就听见身边的陈林虎喊了一声:“爷!”
老陈头年纪大了耳背,陈林虎这一声就喊得格外响亮。
没想到老陈头声音更大,抬头跟陈林虎一对眼,拍着腿扯着喉咙口音十足地回应:“哎!我的大孙贼~”
张训心里咯噔一声。
喊完陈林虎,老陈头又看见张训,拔高了声音又喊:“张老师!你车上驮了个什么玩意儿?”
现在驮的是你孙子的行李箱,之前还驮过你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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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头今年七十一,身体硬朗略富态,除了听力已经下降到跟谁说话都很考验对方嗓子的地步外基本没什么毛病。
但也因为这一点,陈林虎跟张训不得不扯着喉咙跟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讲了一遍。
一通狂吼下来,陈林虎用高分贝向除了他爷爷之外的所有人都宣扬了他是怎么助人为乐的,张训也咆哮着让除了老陈头外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怎么知恩图报的。
理发店门口的老头儿老太太们都已经开始夸讲的时候,老陈头还支棱着耳朵问:“啥?你俩大声点儿,谁学雷锋?”
陈林虎闭嘴了,他实在没勇气再进行一次自夸性广播。
扫一眼张训,这人倒是一副平静祥和,依旧挂着温文尔雅的微笑,非常具有成年人特有的成熟稳重。
陈林虎正佩服这人,就瞧见张训搭在电动车车把上的手指正挖着一处缝隙,抠得十分用力。
老陈头在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解释下终于听明白了,拍着陈林虎的后背吼道:“虎子,干得好!”
陈林虎的嘴闭得更紧。
“老陈,你孙子几年没回来啦?”穿着荧光粉上衣的老太太搭话,“都长这么大了!哦呦,还是个热心肠!”
老陈头在周围老邻居的吹捧下很是得意,摸着自己油光锃亮的秃头大声道:“啊,前几年不是学习忙嘛,过年都是我去他们那边儿。现在考上大学,就要在我这儿常住啦!”
“上大学好,有出息,上的什么大学?”老太太很捧场,“还记得我不?你也不常来,记不得了吧?你小学在这玩的那次,爬房顶上下不来那回,我给你爸报的信啊!”
陈林虎当做没听见后半段话,只答前半段:“宝象师范。”
“哦,师范!要当老师?当老师不错!”一干瘦老头接口,“记得我不?她跟你爸报的信,我领你爸找的梯子啊,好家伙,你爸身手是真不错,一窜就上房顶了,在房顶上就把你一顿打……”
陈林虎“少说话多做事”的做人准则又及时帮了他一把,装得像个听不懂话的哑巴。
“我也觉得师范不赖,以后跟张训老师一样,得叫陈老师,”老陈头的声音力盖群雄,“我们老陈家还没出过人民教师呢!早跟你们说了,我孙子成绩好着呢!”
陈林虎低声道:“不是老师,师范学校也分专业,我不是学教育的。”
“啥?”老陈头把耳朵凑近他,“你不属叫驴的?”
“我不教书!”陈林虎提了提嗓门。
“你不叫猪?”老陈头扯着喉咙,“这不是劝狗不吃屎吗?净废话!你那字儿念‘虎’!”
周围老头儿老太太们本来就没太明白师范学校的学生为什么不是老师,让老陈头跟着一搅和,脑袋还清醒的几个这会儿也跟着含糊了。
陈林虎觉得自己还是别解释了:“就当是老师吧。”
“你看,”老陈头一拍大腿,“还是的啊。”
陈林虎张开嘴又闭上。
也不知道这老头儿是真耳背还是只捡自己喜欢的听。
“未来的人民教师,快给你箱子提家里去吧,”老陈头很满意,“搁我旁边那屋啊,咱爷俩晚上唠唠嗑。”
其他几个老邻居跟着摆手,边继续讨论教师是个好行当。
陈林虎可算解脱了,应声走出去两步,琢磨出不对劲儿的地方:“你旁边?我不住楼上的房子?”
老陈头在这个家属院里的地位不低,一部分原因是他作为大院儿里的铁钉级住户,在院里拥有两套房,老陈头一直自己住一楼带小院子的那套,正头顶的二楼以前都留给过年时会带陈林虎回来的陈兴业和林红玉住。
“楼上那房子我租出去了,”老陈头用蒲扇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一楼那户够咱俩住了。”
陈林虎没再多话,点了个头就要从张训车上提自己箱子。
“走吧,”张训笑得很和善,仿佛没听见没看见陈林虎刚才被掀起的老底和遇到的尴尬,“都说了能给你顺家门口。”
“你住三号楼?”陈林虎没想到这人比想象里住的更近,“几单元?”
“我住你楼上。”张训说,“少房东,咱还走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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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号楼前的小道一侧的绿化带里栽着一排面黄肌瘦的树,树荫下的泥地里倒是寸土必争地种满了菜苗。
老家属楼楼洞的大门早就坏的关不上,干脆拿块儿石头顶住,一年四季敞开,一碰就刷刷往下掉铁锈渣。
“段乔知道了得连夜过来登门道谢,”张训推着已经没电了的小电驴道,“这住的也太近了,这样,你要有什么事儿就拿笤帚棍敲敲天花板,我听见响儿就下来,跟召唤兽似的。”
“你在楼上跺跺脚,我就当你跟我打招呼了。”陈林虎想到段乔饱含热泪的眼角跟深情的感谢词,又补了一句,“不用跟你朋友说了,你替他跺脚就行。”
语气很沉重,张训扶着电瓶车失笑:“好的陈老师。”
陈林虎歇菜的心情在“陈老师”的称呼里更加下滑,快到二单元时开口:“我美术生,学的是数媒,考不上教育系,也不打算当老师。”
这茬他跟老陈头说了,但老陈头听不懂。
其实他也跟他爸陈兴业说了,但陈兴业不想听。
陈兴业一贯不想听任何让他觉得丢脸的事情,从陈林虎的高考结果下来后,他就没再听陈林虎说完超过三分钟的话。等知道陈林虎没选择复读后,三分钟又缩短成了一分半。
再缩一缩,陈林虎就能被迫彻底落实他“做人少说话”的人生准则了。
说完这句,感觉到张训的视线扫过自己的脸,陈林虎闭了嘴。他就是纯粹想找个人让他好好说完整这句话,没想过要怎么解释,或者怎么继续说下去。
“哦,”张训却没发问,也没硬要继续这个话题,“其实我也不是老师。”
陈林虎愣了愣:“啊。”
“所以叫张训就行,”对方笑笑,把小电驴推进楼道里,“咱们这种交易关系就不用喊得太见外了。”
“……换个词儿,”陈林虎都接不上这烂梗,“不合适。”
张训很好商量地点点头:“买卖关系。”
陈林虎搞不懂,张训为什么能这么自然地用语言让气氛山体滑坡一样地急速奔向无法理解的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没人记得高乐高是啥了吧。
PS,学校无参考。
第3章
楼道里的气温比外面低上一些,隐隐有老建筑才有的些许潮味儿混在夏日的尘土味儿里。
手机铃声在狭窄的老楼道里响起,陈林虎拿起看了一眼,陈兴业的大名正在来电人的那一栏。
他说话的欲望迅速降到水平线以下,但还是点了接听键。
“到了?”电话里陈兴业的声音传出,“到了不会主动说一声?能不能懂点儿事?”
老家属院里这个时间段还算安静,电话里的声音张训听的七七八八,尽管陈林虎依旧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但张训还是从他微微绷紧的肩膀看出些外泄的情绪。
陈林虎任由他爸在那儿嘚吧,弯腰去提自己的行李箱,张训先他一步把箱子从踏板上拿下。
“你去开门。”张训低声道。
陈林虎看了他一眼,张训神情自然,看不出有没有听见电话内容。
拿着从老陈头那儿讨来的钥匙打开防盗门,陈林虎对帮忙把行李箱送进门里的张训点头:“谢了。”
“小意思,”张训又折回小电车前,从破破烂烂的车篓里掏出两本书,跟陈林虎挥挥手,“我回了,你也休息休息吧,看着怪累的。”
说完迈着非常养生的步子不紧不慢地上了楼。
“跟谁说话?”陈兴业在电话里问,“是男是女?我再跟你说一次,少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你是去上学不是去玩的知道么?”
陈林虎关上防盗门,听到那句“不三不四”后扯了扯嘴角。
这么多年,陈林虎觉得陈兴业一直致力于提出一些不需要回答的问题,而这些问题陈林虎通通都能用“嗯”来把他气得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