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了?会不会说话?”陈兴业又说,“你要再敢跟高三那次……我打断你狗腿知道吗?听见没?”
这回陈林虎换了一个回答:“汪。”
陈兴业气够呛:“有意思吗你觉得?”想起另外一件事,开口,“对了,你妈去送你吗?”
“她要出差。”陈林虎把行李箱推进小卧室,打开空调。
屋里的老空调已经服役近十年,运作时的“嗡嗡”声跟要把墙皮震下来似的,陈兴业的声音在这嗡嗡里都不那么刺耳了。
“忙天忙地,地球没她就转不动了。”陈兴业语气冷淡,“算了,说多了没意思,你自己招呼自己吧,都成年了,别再整天不着四六的胡混,照顾照顾你爷。”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钱不够我再给你点儿。”
陈林虎等了一会儿,没听见陈兴业说“她不送那我过去”之类的解决方案,只听到电话挂断后发出的“咔嚓”一声。
现在是智能机时代了,电话挂断连忙音都没有。
人类已经进化到连“我很忙”都不用交代的地步了。
几分钟后,陈林虎的微信上收到陈兴业一笔一千块的转账。
短短一下午的时间,陈林虎净赚两千块钱。
他躺在床上先把爹妈转的钱转到单独的卡里,又发了条屏蔽爹妈的朋友圈:发了。
朋友圈里充斥着高考结束后的狂欢气息,大喜者唱K拼酒聚会,大悲者无声无息。
只有陈林虎夹杂在里边,比大悲者多出一点声音,又没有大喜者的热烈,处于一个非常扫兴的地带。
几个高中同学用相同场景的照片刷了屏,陈林虎看了半天才意识到原来班上组织了聚会,到了三分之二的人,且已经进行到了末尾,而他要不是翻了朋友圈根本不知道这茬。
陈林虎的高三生活过得兵荒马乱,除了打架之外就只剩下大半夜看数学时的头疼,以及至今仿佛都还萦绕在舌尖的画室里速溶咖啡的味道。
开始匆忙,过程混乱,结尾……陈林虎琢磨了一会儿,没想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屏幕上出现提示,有人给陈林虎刚发的那条朋友圈点了个赞。
没半分钟,点赞人的私聊就发了过来。
[小卖部碰头:哪儿呢虎子!后天要请班主任吃饭来不来?]
[小卖部碰头:你考哪儿了?三年前后桌,话都不留一句!]
陈林虎终于露出点儿笑影,他的手指点在屏幕上,在输入栏按出一个句号。
手机震了震,三年后桌又发来一条新消息。
[小卖部碰头:我打听了,卓文星考的还行,正常发挥吧。]
[小卖部碰头:有人回宿舍收拾东西的时候见到他了,还跟打了招呼呢。]
[小卖部碰头:你也别老介意那事儿,都毕业了,好好的啊。]
“好好的啊”是小卖部碰头的口头禅,三年里陈林虎听了无数遍,光看着四个字就仿佛已经听见了从背后传来的声音。
后桌跟卓文星没什么来往,这是因为他,后桌才专程去打听的。
陈林虎犹豫一秒,把那个句号发了出去。
[大虫:。]
[大虫:谢了。]
那边儿立马“叮叮叮”发来数条回复,激动得恨不得从屏幕那头窜出来逮陈林虎啃两口,又是问他在哪儿又是约晚上出门撸串,并没有因为毕业就减少废话量。
陈林虎耐着心一条条看完,没有一条是他想回答的,干脆按灭屏幕把手机丢到一边儿。
手机砸进床上的空调被里,老陈头给大孙贼新买的空调被是嫩嫩的明黄色,陈林虎这才发现上头还印着一只看着不太聪明的卡通老虎头。
也不知道老头儿买的时候是不是成心的。
他扯着被子看了一会儿,转头把屋内陈设打量一边。
小卧室的书桌是从二楼搬下来的,老旧的实木家具,是陈林虎小学二年级来老陈头这儿过暑假时去家具城买的,他趴在上边儿写过两三个寒暑假的作业。
刷成红褐色的桌面上印着洗不掉的水笔痕迹,桌角还贴着一只橘猫的贴画,猫头上被小时候的他用笔写了个大大的“王”。
陈林虎一度迷信自己的大名儿,恨不得逮着动物园笼子里关的老虎认干亲戚,写名字都会刻意把最后一个字儿往大了写,小学成语课兽王陨落事件后幡然醒悟,又开始致力于遮掩自己的过去。
没想到老陈头屋子里还保留着陈林虎的“罪证”,带来的羞耻感跟三十岁时翻出自己十三岁写的小说当众朗读也差不多。
屋里的家具是陈兴业林红玉带着他和老陈头置办的,贴画是林红玉哄他时买的,撺掇他往猫头上写王的事儿是陈兴业干的。
这屋里把陈林虎记忆的一角原封不动地存档,从二楼搬下一楼都没能全部消灭。
往事不堪回首,陈林虎决定朝前看。
刚站到爬了半拉爬墙虎的窗户前,就看见一根绳正在外边儿晃来荡去,下边儿挂着个小竹篮,正从陈林虎窗户台下那一小块儿泥地上往上拉。
陈林虎的那点儿“不堪回首”瞬间被震到了脑后,愣愣地看着小竹篮慢悠悠地从他眼前一点点儿往上窜,时不时还碰一下他窗户上的防盗栏,陈林虎甚至能看清里边儿放着的一些褐色颗粒。
他见过画室那边儿有人喂猫,跟竹篮里装的差不多。
贴在窗边四处看了看,猫毛狗头没见半点儿,只有竹篮还在一摇一摆地往上提,大大咧咧地从陈林虎的脸前擦过。
这种懒散的速度中透出点儿“姜太公喂流浪动物,爱吃不吃”的意思。
不仅如此,这位姜太公还很懒,喂食不出门,全靠一根绳。
“讲究。”陈林虎笑了,坐回床上看那个竹篮。
窗外的天色渐渐变成暖橘色,他想起张训临走前那句“你也休息休息吧,看着怪累的”,浑身就跟拉掉了气门芯一样倒在了床上,没两秒就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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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时窗外已经是夜幕笼罩。
厨房的灯亮着,炒菜声和伴随着饭香味驱散陈林虎残留的一点困意。
老陈头正掂着锅翻炒饭,见陈林虎睡醒了走过来,粗着嗓子喊:“醒了?正好,洗把脸来端饭!”
“我盛,”陈林虎扫了一眼老陈头手里那个铁锅,光是瞧着就分量不轻,“你坐那等会儿。”
“啥?大声点儿!”老陈头没听清,拍开孙子伸过来的手,“碍事儿,让让。”
说完不等陈林虎接手,就熟练地关火、提锅转身、分盘盛好,这才把锅往水槽里一扔,边擦手边扭头问:“你刚才说啥?”
“……”陈林虎竖起根拇指,“老当益壮。”
老陈头撵着陈林虎去洗脸:“你小子睡糊涂了,我是中年康健,就是长得显老。”
“您这‘中年’有点儿长。”陈林虎在卫生间扯着喉咙回答。
“你懂个屁,”老陈头也吆喝,“人没死就不算老!”
老陈头没理也要占三分的能力实并没有随着他的年龄增长而退步,反倒愈发精进,陈林虎锯嘴葫芦一样,光听他爷爷一个人大谈养生。
“就拿炒饭来说吧,你光炒个鸡蛋就不营养,不养生,”老陈头挖起一勺炒饭,得意道,“得搭配蔬菜,你看这番茄,营养还好吃,我又切了黄瓜丁一起炒,虽然米是昨天剩下的,但炒完味儿好着呢。”
陈林虎在老陈头充满催促的目光下扒了一口饭。
米饭因为是隔夜的,粒粒分明,鸡蛋炒得很嫩,黄瓜丁嚼起来脆爽,番茄炒成了半酱状,酸甜冲散了炒饭的油腻,吃完一口就直接往嘴里扒第二口。
“怎么样?”老陈头伸着脖子看他。
陈林虎“嗯”了一声,想起老陈头听不清,埋在饭碗里的脑袋又点了点。
“好吃吧,”老陈头乐呵呵地往自己饭里挖了一大勺红油辣椒,“知道你爱吃炒透炒软的番茄,特地猛炒的呢。”
陈林虎不挑食,爱吃的不爱吃的都能吃,也不知道这老头儿什么时候瞧出来他这些小讲究,林红玉和陈兴业都不一定知道。
“不是雇了人做饭打扫吗,”陈林虎把掉在桌上的一粒米饭夹起来放回碗里,吃得更仔细了点儿,“你怎么还自己做?”
老陈头不屑:“你爸就是浪费钱,扫个地做个饭的事儿,我用得着人伺候?”
“七十一了都,”陈林虎这回没顺着老陈头的话,嘴角往下垂,“烧水都听不见壶响,你说用不用?”
老陈头被揭短,正要急,一瞧见陈林虎可以去混□□的表情,赶紧道:“也没辞退,我就让那人一三五来,人家也得歇歇不是?得科学用人!况且我也得干活啊,哪能有了钱就跟土财主资本家似的呢?”
陈林虎的表情缓和了一些。
“你看你那表情,跟你爹一样,说变就变,”老陈头话多得不行,“都是属狗脸的。”
陈林虎还没回话,他又改口:“不对,你爸属狗脸,你这是虎相!”
幸亏陈兴业这会儿不在,不然这俩人当场就得呛呛起来。
陈兴业和老陈头倒不是感情不好,平时也惦记对方,就是说不到一处去,两三句话就能开骂,重点是陈兴业还吵不过,只能单方面挨骂,气的抽烟的手都直哆嗦,差点儿比老陈头先得帕金森。
听自个儿爷爷骂自个儿爹,陈林虎非但没有不适应,反而点了点头,还夹了一筷子芥菜丝放老陈头碗里以示赞同。
“你爸这回怎么不来?”老陈头又问,“你妈也没来,就让你自己坐车过来?”
陈林虎点头:“忙。”
“忙?”老陈头眉毛倒竖,语调都大的走音了,“忙也没见他俩少吵一顿架啊,儿子上大学倒是忙的连送的功夫都没了?他俩是不是又因为谁送谁不送的打嘴仗了?”
“没,我妈要出差,”陈林虎淡淡道,“我爸走不开,陈童感冒了,这几天他跟杨阿姨轮流带着去医院。”
老陈头吃饭的动作顿了顿,快速地看了陈林虎一眼。
陈兴业跟林红玉在陈林虎初一那年离婚,两年后再婚,陈童是陈林虎同父异母的弟弟,还小着,有点儿体弱多病,老陈头没见过他几面,倒是常听陈兴业提起。
“小娃娃感冒是得重视,让你爸忙去吧,”老陈头咳了一声,“不然还以为哪家小孩儿都跟你似的,身强体壮,喂啥吃啥,打小就省心。”
陈林虎笑笑,没说话,心想我拳打幼儿园那会儿,陈兴业跟林红玉也没少操心。
一顿饭吃完,陈林虎洗碗刷盘后在老陈头的催促下,把买给老陈头的蓝牙收音机拿出来。
老陈头年纪不小,爱追时髦的心却一点没改过,年轻时候喇叭裤皮夹克,头发打摩斯打得跟狗舔的一样反光——这点儿倒是也没变,他脑袋现在还反光。
智能机出来的那一年老陈头就已经紧追时代步伐,太难的东西玩儿不了,微信斗地主刷视频还是可以的,没少发《年纪轻轻就脱发,只因吃了这样东西》一类的垃圾信息给陈兴业,专门气自己儿子玩儿。
陈林虎给老陈头仔细讲解了一下收音机的用法,老陈头就明白了个大概,边戴着老花镜连手机的蓝牙边叨叨:“对了,你来之前你爸特地给我打电话,说让我多看着点儿你,说你高三浑得很,让多留意你谈对象没,谈了就告诉他,还不让我跟你说,咋回事儿啊?”
陈林虎眉毛一挑:“不是不让你跟我说吗?”你怎么全给抖搂出来了。
“嗐,我不跟他好,”老陈头大手一挥,“他没意思,我跟你好。”
陈林虎知道陈兴业是什么意思,自从高三他眉梢挨了那一下,陈兴业难得开车接他回家之后,有些事儿就跟鱼刺一样扎在了陈兴业喉管里。
“没怎么,”陈林虎语气平平,“没考上他定的那几所大学,让他丢人了。”
见老陈头没听清似的,陈林虎忽然大声喊了一嗓子:“我考砸了!”
他早在老陈头下午跟人吹他成绩好的时候就想说了,但始终没有说出口。
这四个字表达的事实会让陈兴业暴怒,让林红玉焦躁,陈林虎还没琢磨出来会让自己怎样。
只有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才意识到这好像是他对自己十几年学业的总结。
总结就是,他让陈兴业暴怒,让林红玉焦躁,暂时还不知道会让老陈头如何。
老陈头愣了片刻,一巴掌拍到陈林虎背上:“老子耳朵还没聋呐!”
陈林虎张着嘴,老半天才憋出几个字:“那我小点儿声。”
心里那点儿刚酝酿出来的情绪还没抓住细品,就让老陈头一巴掌拍得四散奔逃。
收音机长得小巧,嗓门倒是大,老陈头拍完孙子顺手按了个播放,一嗓子“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差点把房顶掀翻,爷孙俩赶紧合力把它给关哑火了。
“声音大,晚上别公放。”陈林虎说。
“这动静可够我听了,”老陈头乐得合不拢嘴,“白天我听歌儿的时候用!我不光听戏呢,我比隔壁院儿那老头时髦多了,听流行歌!”
陈林虎还真没想到:“什么流行歌?”
“反正你们也都听,”老陈头宝贝一样拿好收音机,拍拍腿站起身,“不跟你扯了,我跟人约了晚上打斗地主,你瞅瞅你这乱的,收拾收拾。”
行李箱敞开,里面的衣服裤子、几本书和一台笔记本电脑都散在一旁。
老陈头看了两眼,弯腰捡起一件儿厚毛衣:“你这箱子里怎么什么季节衣服都有,还有这件,你初三那年来这儿过年就穿的这身吧,还穿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