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虎回头,跟看什么大罪人似的瞪着张训。
这愤怒的眼神让张训丈二和尚一般摸了摸脑袋,他感觉到陈林虎挺生气,但不知道这人哪儿来的火。
“你闹什么呢?”张训也不捧了,皱眉问道,“讲明白!”
陈林虎还没说话,旁边啪啪跑来俩小孩儿,站他旁边儿打了个水漂,石头在水面上弹了一下沉底,小孩儿拿挑衅的眼神看看陈林虎。
俩大人都不吭声了,陈林虎又从地上捡起个石头往水里砸,张训烦得不行,他对自己因为陈林虎一点儿风吹草动就神经紧张的行为感到特别无语,胡乱摸出烟叼上,在河边儿的草地上走了两步。
陈林虎也心不在焉,注意力挂在张训身上,水漂打的跟乌鸦喝水砸进去的石子似的,旁边俩小孩儿又显摆似的挨着他打了几个水漂,叽叽咕咕地笑。
张训本来正搓火,双手揣兜站着看了好一会儿,啧了一声,走过去拉开陈林虎,自己从地上挑了块儿趁手的石头,脱手一甩,石子轻巧地在水面上连弹四五下。
把陈林虎跟俩拖着鼻涕的小孩儿看傻了。
张训一声不吭,又低头找了块儿石头甩出去,这回水面上直接开了七个水花才算完。
“手生了,”张训甩甩手上的雪水,慢条斯理道,“你们歇会儿吧,再让你们打下去水位线都得给填上涨了。”
旁边儿俩小孩儿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眼里冒光地满地给张训找石头。
陈林虎本来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这会儿也让张训在水面上接连不断打出的水花给惊到了,张训扭头对他笑了笑,还挑挑眉:“我说你填海你还不服,现在服了吧?”
“你还真会这个啊?”陈林虎还以为张训之前说的小时候经常打水漂是说着玩儿的,学着他的动作放低重心甩出去个石块,效果不怎么样。
“我会的多着呢,”张训跟那两个被家长叫走的小孩挥挥手,抱着手臂叼着烟,眯着眼看陈林虎做无用功,“怎么样啊陈精卫,别填海了,叫哥,哥教你。”
陈林虎瞥他一眼,闭着嘴不吭声。
本来就差八年,再喊就跟反复强调似的,陈林虎很不乐意。
张训看见他倔头巴脑的样子就没辙,挑了块儿薄的偏椭圆一些的石头塞陈林虎手里:“找这种的才行,别站那么高,手这么摆,石头跟水面的角度不能太大。”
陈林虎手里攥着张训给他的石子,手被张训拉着调整角度,刚才的火气瞬间泯灭,只剩下一缕轻飘飘的烟。
“行,试试。”张训拍拍陈林虎肩膀,示意他甩出去。
陈林虎脱手,水面上立刻弹起两个水花。
他跟第一回逮住兔子的小虎犊子似的,略带得意和炫耀地扭头看看张训,张训心里笑翻了,面儿上还得忍着,严肃地又递给他一个新石子:“再来一个。”
陈林虎脑子活,聪明,学得很快,连打出去七八个石子就已经摸到了窍门儿,水面上弹出的水花从两个直线增长到四个,也不用张训吆喝指导,自己就能玩儿得风生水起。
教了几年书,张训就没教过这么省心还灵光的小孩儿,尤其是看陈林虎甩手时利索的动作和脸上的笑,张训心情都能跟着变好。
虽然不知道陈林虎刚才那狗脾气怎么又发作了,但好哄是真的好哄,顺顺毛就又开开心心的了。
“好玩儿吗?”张训点着烟,在原地跺跺脚,“天寒地冻的,大中午头不吃饭,在这儿打水漂。”
陈林虎这会儿早不气了:“还行。你饿了?”
“早让你刚才噎饱了,”张训说,“你发什么疯呢?谁又惹着你了?”
陈林虎把一个石子甩出去,在水面上弹了三下。
“你不说我走了,”张训捞起地上的两兜东西,“老子还没吃饭呢,都他妈让你气饱了。”
陈林虎把手里的石子都扔在地上,嘴唇动了动,脑中天人交战了八百回合才开口:“你说让我忘了今天上午的事儿,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张训愣了愣,猛地想起自己早上在陈林虎怀里眼眶发酸,顿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手指不自觉抠起塑料袋手提地方的缝,“我觉得丢人不能让你当忘了吗?你还非得提,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
陈林虎瞪着眼,本来就长得凌厉的五官这会儿显出狠相来,也抬高了声音:“我抱你一下,是丢人的事儿吗张训?”
意料之外的回答和意料之外的表情,张训怔怔地没反应过来。
“你想失忆你失吧,”陈林虎说,从张训手里夺走两包塑料袋,又跟踩风火轮似的,发火冒烟地要走,“我就不。”
张训让他给彻底整蒙了,他完全搞不明白陈林虎的脑回路,不理解为什么好好一大小伙子钻牛角尖儿都能钻偏到这个程度,紧跟着在身后喊:“不是,我没那意思!”
走前头的人脚步不停,速度飞快,后脑勺都长得比别人犟。
“陈林虎!”张训气乐了,这狗脾气是真不听人解释,但一想到刚才他说的话,张训心里就塌了一块儿,没料到陈林虎是跟他计较这个,“哎,你走慢点儿……浑蛋玩意儿,越喊跑的越快是吧?!”
河边的雪积得厚,张训战战兢兢地唯恐前头的愣头青栽水里去,又气又急,从地上捞起一把雪团了两下,直接砸陈林虎的后脑勺上。
陈林虎正在心里骂骂咧咧,猝不及防后脑勺一凉,脖子上灌了雪,愣愣地站住了,放下手里提的东西摸了摸,后知后觉是被雪球偷袭,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张训,心想这人是不是疯了,竟敢往虎头上丢炮|弹。
“跑啊,”张训又团了一个雪球砸过去,“不听人说话,跑啊!”
陈林虎侧身躲开,单手抓起脚边的雪随便一攥,朝着张训砸,怒气冲天:“你不是觉得丢人吗,我不碍着你还不行?”
雪球攥的不紧实,还没挨着张训就炸开,喷了他一头。
张训抹了把脸,他不敢深想陈林虎话里的意思,也不知道陈林虎较这个劲是什么思想,憋得难受,心里挺委屈,抓着雪往陈林虎身上砸:“我他妈不是那意思!我是让你当我没做那个丢人的反应,你听不懂吗?!”
“我不,”陈林虎跟他对着炮轰,俩人在河边儿抄着雪打起来,“记性好,忘不了!”
张训是真让陈林虎给气着了,骂了好几句,陈林虎本来就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俩人各自怀着不可告人的愤怒和憋屈。
大冷天的河边儿有俩傻逼顶着冷太阳干起仗,从以雪代炮到肉搏,最后也不知道谁先脚滑,俩人双双栽倒在河边积雪的草地上,还扯着对方衣领拿雪糊对方的脸。
“我靠!你他妈往鼻孔里糊啊!”张训打了一个喷嚏,按着陈林虎的脖子给丫按在雪地上爬不起来,脸上却被陈林虎结结实实地擦了一把白,咬牙切齿道,“跟我比划你还下黑手,像话吗?!”
“你还往我脖子里灌冰碴子,”陈林虎也吼,“你像话吗?”
说话的时候嘴里冒出哈气,跟脑袋都给气着火了似的。
张训见他这狗屁不通的样子就火大,恨不得真给这不知道他心里沉浮的小瘪三打一顿,他按着一直挣扎的陈林虎,压低了声音吼道:“我是觉得让你瞧见我瑟缩那一下丢人,不像个大人、不稳重、没端住你眼里那个形象丢人!所以让你忘了,我给你敲失忆算了!”
陈林虎挣扎的动作顿了顿,看着张训挂着雪的眉眼,心想你知道个屁的形象,你又不知道我是怎么想你的。嘴上却依旧很犟:“不!”
“你他妈,”张训拍了他脑门儿一下,恨恨道,“活这么大是不是就不知道‘服软’俩字儿怎么写?!”
陈林虎脑门上挨了一下,跟火上浇油似地暴起一阵委屈。
他活到这么大,除了爹妈爷爷,谁给他委屈受他都拿拳头解决。但到了张训这儿,他砸雪球都不敢把雪球团瓷实。
结果张训还拍他脑门儿。
虽然不疼,但陈林虎简直要气疯了。
“要是把这个前提忘了,”陈林虎吼道,“那我是因为什么理由抱你啊?”
我就没理由了。
别的男生搂搂抱抱都可以没有原因,但陈林虎抱张训不行。
张训的喉头好像让雪给堵住了,他愣愣地看着陈林虎的眼,那双点墨似的眼里闪着让他想逃避的光,但张训却跟冻僵了似的挪不了身体。
瞬间的迟疑,没等他回过神,陈林虎猛地掀翻他,反客为主地把张训给压在了草地的雪上,喘着气儿扳回一城,气势汹汹地又问了一遍:“你说啊张训。”
张训说不出来,他被陈林虎的力道吓了一跳,这小子刚才能让他按地上纯粹是经验不足,现在逮着空挡反击,任凭张训再滑头,都干不过陈林虎凶悍的蛮劲儿。
他也说不上是累还是惊,心跳的快从胸腔里蹦出来,陈林虎的脸离得太近,急促的呼吸间哈气融化彼此脸上的霜雪,露出清晰的五官,好像一切都明明白白,再也不要隔着什么。
寒天冻地里温度因为距离的缩短而猝然升高,陈林虎头一回如此近地看到张训的眼睛,没有戏谑笑意和任何烦躁,茫茫然如同蒙上雾气,从雾里在看他。
嘴唇微微张开,喘着气儿,唇瓣在雾色的哈气中湿润。
陈林虎的脑子里“嗡”的一下,全白了。
鬼迷心窍不过如此。
福至心灵不过如此。
他好像将来一年的直觉和冲动都提前到了这一刻,头不由自主地向下,挪了一毫米,又挪一毫米。
张训的呼吸都快停了,恍惚间以为又是让梦魇住了,心里一会儿疯狂地想要逃窜,一会儿又跟让门夹了脑仁似的按兵不动,好像要等陈林虎的嘴唇落下来,才肯让梦醒来。
一声摔炮的声音猛地响起,惊雷般炸在两人耳膜和心脏上。
河边一家三口走过来,小孩儿正拿着一手摔炮边走边玩儿。
陈林虎还没反应过来,张训就跟让炸着了似的猛地推开他,自己蹬着地,向后一口气倒退了一米多才停下,惊恐不安地大口喘气。
陈林虎跌坐在雪地上,愣愣地看着对方,脑中一片乱麻,但一个念头却自混乱中杀出——我可以亲他。
这念头如同什么侵入物种,一落地就疯了似地一通猛长,挤过所有惶惶,碾压一切猜疑,顶着陈林虎的胸腔,把他整个人都给顶得圆满起来。
但对上张训惊慌失措的表情,陈林虎胸口的起伏又缓了下来,怔怔地低声道:“张训……”
张训心里惊涛骇浪,第一反应是先去看周围,除了那走近了正往这边儿好奇看的一家三口外,河边暂时没别的什么人,桥上的车来来往往,也没谁停下来过。
我他妈是疯了吗?张训难以置信地想,我想干什么?这是什么地方?你自己搞砸一回人生还想拖着谁一起重蹈覆辙?
陈林虎又喊了一声:“张训——”
“走了。”张训猛地站起身,后背头上的雪漱漱落下,他摸出烟点了七八回都没点上,干脆不点了,捞起散落一地的零食塞回塑料袋,“再闹就得感冒,先回去,饭到家再吃。”
陈林虎还坐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张训,胸腔里翻涌着大块大块的情绪,恨不得再把他按回雪地里:“……为什么?”
“因为我他娘的快冻死了!”张训咬着烟,从牙缝里往外挤话,“你当这是什么地方,雪地里滚一圈儿回去就得感冒。快点儿爬起来走人。”
陈林虎坐着不动,目光跟刀子似的,要把张训伪装的面皮刨开,看看其下到底是什么表情。
那一家三口越走越近,张训不敢想刚才他们看见了什么,以为他俩在干什么,只知道不想让人看清陈林虎的脸,深吸一口气吐出,放缓语气:“这有人看着,人多……有什么话,回去再说行吗?”
陈林虎揪了把混着雪的枯草,暗暗把自己的冲动都发泄掉,才站起身,拎着东西跟张训一起离开河边。
因为不打算再在外头吃午饭,张训直接打头往文化宫走,要穿过去直接到西门那边回家属院儿。
陈林虎没什么意见,只恨不得路越短越好。
两人滚了一身雪,都是火力正大的年纪,没走几步就化成了一身水。
张训身上冷得厉害,却无暇担心感冒不感冒的问题。
越往前走,张训的脚步就越沉,他胡思乱想地在脑内编造一个又一个借口,后背却被陈林虎的目光刺得挺直。
张训分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他不是陈林虎这个年纪的毛头小子,刚才的气氛是什么意思他明白,真恨不得是一场梦,醒来无非是自嘲和沮丧,不需要面对灵魂深处的那点儿悸动。
两人心思各异,走在同一条路上。
直到西门的石狮子都近在眼前两人都不发一言,沉默差点儿压垮张训,手机铃响的时候他如蒙大赦,看到陌生号码也心甘情愿地跟广告推销诈骗传销聊聊,立马接通,叼着烟含糊道:“喂?”
电话那头传来张诚的声音:“我在宝象,能见个面吗?”
兜头而下的冰水让张训打了个哆嗦。
陈林虎敏锐地察觉到张训的身形顿了顿,皱眉开口:“怎么?”
张训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没事儿,诈骗电话。”
抬手准备挂断,那边儿张诚又说了一句:“我到文化宫了,好像是西门吧。”
张训正好跨出西门的大门,迅速抬头环顾四周,就见不远处垃圾桶旁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