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虎没什么表情,提着行李跟着坐电梯上楼,因为个头身材都太显眼,挤电梯里的时候其他人都不想挨着他,张训忍不住想笑。
“别紧张,别激动,”张训小声跟陈林虎嘱咐,“拿了东西就走,在这儿打起来不太好。”
在哪儿打起来都不太好,但陈林虎不在乎。
“我本来以为他们又给你整什么机构里去了,准备路上捎带手买个棍子之类的,”陈林虎说,“现在不用了,有什么好紧张激动的。”
他说的很随意,因为外貌问题自带大哥气质,电梯里其他人惊恐地看着他。
张训:“……”那你也别把别人搞的紧张激动啊!
“你紧张?”陈林虎微微侧头看着他,“没事儿,步骤我都想好了,进门,拿手机,走。”
张训被他这简短的“大象放冰箱需要几步”的规划逗乐,又从陈林虎的语气里品出些安抚。
连小孩儿都学会这么安慰人了。
吸了口气,张训揉揉自己的脸颊,重新提起自己大八岁的人该有的劲儿:“不紧张,我带了个道上混的回去,反正该紧张的不是咱俩。”
陈林虎笑起来。
电梯停稳,两人跟着人群走出来,张训又嘱咐:“一会儿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当没听见,当放屁,知道吗?”
“嗯,”陈林虎乖巧地点头,“哪间病房?”
他这么听话不惹事儿的样子让张训挺心疼,真是不想让陈林虎跟自己爹妈面对面,于是走到前头到了病房门前,边准备敲门边放平语气:“进去了我跟他们说就行,你别……”
“别”字刚冒了个头,就见陈林虎咣当一下直接把病房门给拉开了。
什么礼数什么敲门,没有!
门里门外的人打了个对眼,张家的几位全都傻了,愣愣地看着陈林虎。
张训:“……”卧槽!都忘了这是个虎犊子!
屋里除了张诚,陈林虎谁也不认识,干脆就看着张诚:“手机呢?”
“……你是那个……”张诚回过神认出这是谁,表情有些复杂,目光在自个儿老弟和陈林虎面上扫过,“你喊他来的?”
张训被陈林虎这不带过场的行为搅得彻底麻了,看着张海晟和他老婆震惊的脸,忽然生出些破罐破摔的痛快,走进病房:“我来拿手机。”
“手机比你爸妈值钱是吧?你还好意思回来!”张海晟暴跳如雷,从凳子上窜起来,指着陈林虎问,“这是谁?你是不是想气死我,人都敢往家里带!”
陈林虎这辈子最烦有人在自己面前吆五喝六,都俩肩膀扛一脑袋,跟谁充大头呢?
眼皮掀起,陈林虎挑眉:“你谁?”
“我是他爹!”张海晟瞪着他,好像不会好好说话似的,只能靠吼。
“哦,”陈林虎走进病房,不以为然,“没看出来。”
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平时话少得可怜,但一开口基本就得气死几个脾气爆的。
以前陈林虎劲儿上来的时候谁都敢怼,最近收敛了些,张训都快忘了他这项与生俱来的技能,没想到突然发功,张海晟的肺管子都快让这五个字给气炸了。
张训找不来一个形容自己现在感受的词儿,努力总结下的话应该是:真他妈爽啊。
“我手机在这儿是吧。”张训咳了声,没打算让陈林虎真跟他爸打起来,拉了拉陈林虎胳膊,让他别乱动,“拿了就走,不搁这儿碍眼。”
拉胳膊的动作没避着人,张家的几个都瞧见了。张诚面色复杂,但没说什么,张母因为睡不好而肿着的眼里闪过一丝厌恶,别开头。
“没有,现在连手机丢了都往家里人头上堆了。”张海晟冷笑,反胃似的撇撇嘴,“也不嫌恶心。”
陈林虎的眉头猛地皱起。
张训已经对这种程度的话不痛不痒,看了看张诚,他哥疲惫的点个头,意思是手机确实就在张海晟那儿。
“要么现在还我,要么报警查明白。”张训对张海晟说,“你自己选。”
张海晟没想到张训比之前更坚决更不给他面子,离开的这段时间并没有让他心生后悔,反倒是完全不想再跟家里有任何瓜葛,忍不住怒道:“行啊,报警!让人都看看你是个什么玩意儿,让人看看你都是真么对亲爹亲妈的!”
话音刚落,上衣兜里就响起欢快的铃声。
张海晟脸色微僵,下意捂住衣兜。
“兜里呢,”陈林虎举着打通张训电话的手机,朝着张海晟扬扬下巴,“就这点儿能耐,报什么警,浪费公众资源。”
这回连张诚的表情都兜不住了,无奈地看了眼陈林虎,一屁股坐在了旁边没人的病床上,用身体行动表示了自己不想管这茬的立场。
张训来之前唯恐陈林虎听那些闲言碎语的受委屈,这会儿悟了,张海晟不被气死就算心宽了。
“随便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张训对张海晟说,“我已经不在乎了,以后也不会在乎。最后来这一趟也算是讲明白,家里再有什么事儿也用不着在意我,就当没我这儿子,你们要是真有什么生老病死的大事儿让张诚知会我就行,我也不会甩手不管。咱家就这样吧。”
病床上响起一声啜泣,张母捂着半边脸哭道:“小训,话不是这么说的,你是我生的养的,血脉亲情哪儿能说断就断?”
“就是不想负责,自私自利,”张海晟说,“生你养你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回报的?搞那些不三不四的关系!张训,你想过你这么做多伤爹妈的心吗,为你好才带你去看病,治好了回归正常人的生活,这到底是你家!”
“对,对,治好了就行,爸妈都是为你好,”张母仿佛又找到了一个值得信服的说法,从床上半坐起来,边抹泪边说,“所以别恨我们,从你小我就是疼你的,你爸也是为了锻炼你才那样,小训,你原谅妈妈,我马上就要上手术台了,你这样闹是想让我下不来吗?别的病友说了,怨恨多了就是咒,要人命的……”
屋里靠门那床的病人早看出来苗头不对溜了,这会儿屋里一共就五个人,动静却跟唱大戏似的热闹,张海晟的怒斥和张母的嘤嘤充斥着病房,陈林虎被吵得直皱眉。
他从这对破锅烂盖的语气里听出来了,这是按着张训的头让他说“爱你们我亲爱的父亲母亲”才算完。
光站在屋里这一会儿陈林虎就已经觉得胸闷压抑,看了看张训,或许是失望过头,或许是已经习以为常,张训的脸上是一片麻木的平静,感觉到陈林虎的目光,侧头过来,对他露出一个小小的安抚性的笑。
陈林虎的心上仿佛让这个笑扎了下,刺刺地疼了起来。
“说够了吗?”张训有气无力地走到病床前,“手机给我。”
张海晟从兜里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出陈林虎数条未接来电,挥开张训的手,耳光就要落到他脸上:“给你之后呢?你是听不懂我的话吗,回家!治病!把这些不三不四的人从我面前弄走!”
“他是我男朋友!”张训抬起胳膊挡下,终于无法忍受地喊道,“不是不三不四的人张海晟,你他妈还要我说几遍才理解?!”
张海晟双眼被怒火冲得发红,攥住张训的衣领,举起手里的手机要砸,手腕却被人一把拧住。
“我听明白了,”陈林虎看着张海晟,从他手里把手机扣出来,“你不折腾儿子就觉得没地位,是吧。”
他出现的无声无息,动作又干脆利索,张训和张诚都没发现。
张海晟吓了一跳,陈林虎高大的块头和嫌恶的表情都让他的威慑力大的惊人,和他的两个儿子不同,陈林虎跟他没任何道德血缘上的牵绊,愤怒也就无需顾忌,看着张海晟的眼神儿就像看一个烂人。
“这是我们的家事!”张海晟回过神,一把抽回自己的手,“你是他……”顿了顿,表情跟吃了苍蝇似的难看,到底也没说出来,“……也管不着。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懂事儿的就
赶紧走,跟长辈动手是什么家教——”
“张海晟!”张训大声打断,把陈林虎拉到身后,“你算个屁的长辈,少往脸上贴金。”
“闭嘴!我是替他好,”张海晟拍了把墙壁,看着陈林虎道,“你这样考虑过自己家里人吗?能长久吗?你爸妈养你这么大,不说传宗接代,就算是给他俩正常的一个大家庭你都做不到,不羞愧吗?”
张训的脸瞬间白了,张海晟的质问也是他无数次问自己的那些话,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陈林虎毫无保留的亲近,这些锥心的问题都缓慢消减,但依旧存在。
陈林虎感觉到张训反手抓住了他的手,手心一层粘腻的汗。
陈林虎生出些怒意,这老小子要不是张训亲爹,又这么大年纪,他早一拳头把人给打得说不动话了。
“我跟张训在一起,就是奔着长久去的。”陈林虎的声音没那么大,却让张海晟接不上茬,“他愿意,谁都拦不住我跟他在一起。”
他说的平静又认真,张训的手心被捏了捏,好像在捏他心里最软最热的地方。
张诚抬起头看了看他俩,嘴唇微张,眼神浮动些许情绪。
“至于我家里人什么想法,那更跟你没关系,他们各有各的人生,但有一点好,就是通人事说人话,”陈林虎话锋一转,冷硬的眼神钉在张海晟脸上,“你这样狗屁不通的理解不了,没人怪你,但你要是觉得你的家庭就算是‘正常’,就有点儿瞧不起别的正常家庭了。”
张海晟没见过这么刺儿头的人,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你说什么?!”
“你靠打儿子树立威信,”陈林虎拍拍张训的,,扬了扬下巴,又指着病床上吓得抱着被子的张母,“她临上手术台前拿感情威胁得到原谅,十几年看着儿子挨打都没难受过,现在怕了才想求个心安。这他妈不就是临时抱佛脚,佛不乐意就拿刀割人脚腕子吗?缺德都挑着大的缺,牛逼。”
屋里安静了两秒,张训回头看了眼陈林虎,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这话他其实早想说了,但怎么说毕竟是亲爹亲妈,话说的太绝心里也不好受,没想到让陈林虎一股脑的都撇出来,因为说的太直白太理直气壮,甚至比他自己说都难听。
也更解气。
“你——”张海晟暴怒。
张母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吓的,捂着脸哭的直打嗝。张诚在旁边团团转了两圈,最后干脆把头扭过去,眼不见心不烦。
“我要不是有家教,现在隔壁病床就是你过夜的地方。”陈林虎低头看了看手机,没坏,估计是解不开锁,所以张海晟也没怎么折腾张训的手机。他把手机塞到张训上衣兜里,又说,“走吧,回家。”
张训的脑子里闪过老家属院儿二楼的房间,从进门开始就挥之不去的痛苦烦闷都淡化在那个小小王国的记忆里,该回家了。
“回什么家?”张海晟说,“他家在这儿!”
陈林虎没搭理他,拉了把张训。
张训的手机已经要回来,留在这儿再耗着实属多余,他看了眼张海晟和张母:“还是那句话,有大事儿我会回来,其他时候,咱们各过各的吧,你俩放过我,我也不再来给你俩添堵。”
病房里没人说话,张训等了几秒,看样子是等不来任何回应,苦笑了下,拍着陈林虎的肩膀把他推到前边,朝外走。
刚走出去两步,就听到张海晟的怒吼:“逆子!不孝顺的东西!”
张训一回头,就见一个茶杯被张海晟丢了过来,因为准头略差,擦着他飞过去,快到陈林虎身上的时候张训赶紧挥手,把茶杯中途打落掉在地上。
“爸!”张诚反应过来,赶紧去拉。
张海晟仿佛是气疯了,有什么就砸什么,张训身上挨了个茶杯盖和两本书,陈林虎也捎带着被打着了。
张训赶紧把陈林虎隔开,屋里顿时鸡飞狗跳,张海晟的大骂和张诚的劝解以及张母哭天抹泪的诉苦在狭窄的房间内炸了锅。
陈林虎哪儿见过这阵仗,扭头瞧见张海晟还在吠,手却摸索到了裤腰上,做出了个解皮带的动作。
几乎瞬间,那天他丢皮带时张训习惯性瑟缩的模样就闪过脑海,陈林虎只觉得心头火起,骂了句脏的就要冲上去。
眼角余光却看见张训弯腰捡起了个什么,狠狠地往地上一砸。
“咣当”一声巨响,暖水瓶在屋内炸了个粉碎。
张海晟的咆哮立马堵在了喉管里,没等他再捋顺,张训又把陈林虎往后拉了拉,踩着冒热气儿的水和碎片走过去,推着张海晟,把他硬生生推到了病床按下。
“十岁之前,我见你俩的次数屈指可数,十岁之后,我拼了命的想达到你俩心里‘好儿子’的标准线。”张训语气平淡,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小时候我的成绩、生活习惯、一言一行都是这个家无法容忍的错,无法接受的‘病’,现在我的性向也是你俩眼里必须矫正的部分。我这几年想了想,可能我本身就是这个家里的异类,不存在好过强行融入。”
张海晟回神,挣扎着想站起来,肩膀上的手却压得他无法动弹。
他猛然意识到,张训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他皮带抽的只会喊“我错了”的孩子了。
“我来这趟,本来是想跟你们,至少跟我妈好好聊聊,”张训看了眼陈林虎,“我这段时间过得很好,很开心,遇到了很多人,都很好。我谈恋爱了,对象会跟我一块儿考虑未来,我俩能脚踏实地朝前走。我想过等几年缓和了,跟你们正式介绍他,他特别好,特别优秀,谁见着这样的小孩儿谁都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