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用跟着了,妈,”陈林虎按了电梯,乌亮的眸子看着她,这时才能找到些小时候认真又倔强的模样,只是语气平稳沉定,“知道你过得好就行,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你自己的人生,怎么样我都支持你。”
林红玉的眼里泛起些水光,碍着化了妆不好擦,只“嗯”了声点着头:“那你……你真不再吃点儿东西,这就走吗?”
“赶时间,”陈林虎说,“有机会我再跟你解释。”
“行,”林红玉迟疑片刻,到底还是开口,“很重要的朋友啊?”
电梯门打开,陈林虎没吭声,在门即将关上时才回道:“很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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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院是老建筑,住院部隔音很差,张海晟的声音很快招来其他病号的围观,从各个房间里探头张望。
“长本事了,说话做事儿的都不管爹妈了,”张海晟从惊愕中回过神,怒道,“告诉你张训,你现在有的都是我给的,命都是我给的,你现在这种忤逆不孝的样子不觉得丢人?”
张训已经听腻了这套说辞,也厌倦往自己头上扣的大帽子,周围人的眼光投过来,都先带上了看不孝子的鄙夷。
在张训的记忆里,他爸最擅长的就是从“为你好”和“孝道”两方面打压他和张诚,这两套理论混合拳似的打下来,结束的时候他俩基本都已经没话可讲了。
“是,我不孝顺我王八蛋,”张训双手揣兜,淡笑了两声,“不用您送,我现在就滚,以后各过各的,您也少来拿骚扰我朋友。”
话还没说完,张海晟的巴掌就已经伸到了张训脸跟前。
“爸!”张诚一个没拉住。
张训不像他哥似的站着挨打,扭身躲过,张海晟的巴掌打了个空,干脆转手拽住他的肩膀:“你妈在医院住多半年,你回来看过一眼吗?狼心狗肺的东西。”
“上回你好像也这套词儿,”张训的肩膀被他抓得生疼,脸上却露出一抹冷笑,“结果差点儿给我诓矫正机构去,我妈的病你都能拿来当逮我的诱饵,我凭什么再信你。”
张海晟两眼瞪得冒火,鼻腔里喘着粗气,骂了句不干不净的推着张训就要揍。
可能是因为张诚顺从惯了,张海晟对张训这种反抗更加愤怒,轮拳就要往张训头上砸。
年幼时养成的习惯让张训立刻想要抱头蹲下,以此来减少身体上的疼痛,但兜里手机的震动却让他回过神,猛地挥开张海晟的拳头,向后退了两步,声音里带着点儿抖地吼道:“张海晟,你以后都他妈别想再碰我一下!我不是站着让你轮皮带抽还得喊你爸的小孩儿了!”
冲上来拉架的张诚表情顿了顿,目光扫过张诚的脸,神色复杂。
张海晟被推开,撞在赶来的大儿子身上,差点儿没摔地上,有些错愕地回不过神。
“反了!”张海晟吼道,“反了!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吗?!”
曾经是有过的,但现在早就消磨在了一次次的失望里。
张训猛然发现张海晟和他记忆里的不一样了,年幼时曾经高大的身形早已枯萎,曾如严刑戒律般的皮带和拳头都已成为荒唐和痛苦的过去,只剩下空洞的礼教和干吼。
血脉之间没有亲情的填充,竟然单薄的有些可笑。
病房的门被拉开,张母憔悴的面孔出现在张训视野里,她看见张训立马又落了两滴泪:“小训啊,别跟你爸置气……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但你爸也是为你考虑,那都是病,怎么能跟男的……”
张诚头疼欲裂,一个爹也就算了,又多出个火上浇油的妈。
张训原本看到亲妈情绪略微缓和,没想到下一句就听见这个,冷淡道:“行,你现在也算见着我了,那就别疯了。好好配合治疗,缺钱了还是什么的让张诚联系我。”
说完不顾张海晟的怒吼,扭头就要走。
没成想他妈跟吃错了药似的猛地扑了上来,拽着张训的外套,用力之大连带着张训差点儿都崴着。
“小训,你听我说,”张母看着他的眼里带着点儿恐惧和祈求,“见着你我就踏实了,我这几天老做梦,梦到你小时候被……你爸教育,你那时候看着我,我当时是心疼的,真的,我真的心疼,但你也知道,做错了就得接受批评……”
“你说的是被抽的爬不起来的那种批评?就因为一次考试往下掉了三名。”张训侧头看她,嘲讽地笑道,“还是吊起来打的那种教育?要么就是活该送去矫正机构?就因为我喜欢男人。”
他说完这话,张母瞬间卡壳,连带着身后的张海晟都跟着闭了下嘴,病房围观的人立马开始窃窃私语,或是探究好奇或是厌恶惊愕的目光都看向张训。
张训心里却意外的平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需去装出个什么模样去讨好他人,值得相处的人也无需伪装,哪怕没有血缘。
我要堂堂正正,张训想,坦坦荡荡地活着。
就像陈林虎说的那样。
“行了吧,”张训抽回自己的袖子,他的外套被张母扯得乱七八糟,“没事儿我走了。”
张母的眼泪跟发洪水似的掉,又攥住张训的手腕道:“……我老梦到你小时候的事儿,你恨我是吧小训,我给你道歉!真的!我道歉!马上就得手术了,我听人说了那是鬼门关,不能背着人家的恨上手术台,会被咒死的!你原谅我,原谅妈妈——”
这回不仅是张训,连张诚和他老婆都听愣了。
确实是有心病的。
只是不知道该说是愧疚后悔,还是站在生死门前才意识到得积德行善的恐惧。
一场大病让她迷信起了神神鬼鬼,以往的桩桩件件都让她惊疑不定噩梦不断,唯恐是被咒骂憎恨的下场。
张训看着他妈头发凌乱地胡乱说着那些话,先是觉得震惊,随后又觉得好笑,到了最后竟然生出一些悲凉和可怜。
他慢慢拽开他妈的手,喉头仿佛梗着什么,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张海晟这会儿高升的血压勉强稳住了,走过来扶住老婆,指着张训鼻子骂道:“你就忍心看你妈这样?她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好了,想的都是你,你却恨她恨我,你觉得你有脸恨吗?”
“用不着有脸没脸,我压根儿没空很你们,”张训抽回自己的手,扫了一眼往这边儿跑的护士大夫,讥讽道,“我的生活不会再浪费在两个疯子身上,张海晟,我有爱人有朋友,还有大好的未来,你俩有你俩的活法,咱们以后互相放过吧行吗。”
他抬脚要走,身后传来张海晟的声音:“就你这毛病,有什么未来?狗屁!他家里人知道自己儿子有你这毛病,也得气死!”
张训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径直朝着楼下走。
二院的楼梯又陡又窄,他往下跑的时候想起陈林虎跳下台阶的身影,无忧无虑又自由,他现在想想,那时候他就想跟着跳的,跟上那道无所顾忌的人影。
医院里满是人,他挤过人群穿出大门,狂奔上大街。
十月底的空气已经有了冷意,鼻腔充斥着汽车尾气和秋季寒风的气味,张训终于喘着气停下,才发现自己跑出了两条街。
胸口因为剧烈运动而起伏,张训双手撑着膝盖,觉得眼眶干涩难忍,一滴泪都掉不下来。
只是呼吸都觉得费劲,胸腔里愤怒委屈的怒吼憋得无处发泄,只吐出几个粗糙的音节。
缓了一会儿,张训才直起身,伸手掏兜想拿手机先回陈林虎信息。
摸了个空,张训愣了愣,立马把身上的口袋都翻了一遍,都没找到手机。
“草!”他骂了一句,肯定是刚才让他妈拽着外套的时候掉了,要么就是跑的时候跑丢了。
一股无名火直往上窜,张训踢了一脚马路牙子。
真他妈倒霉!这鬼地方跟他犯冲吧?!
张训顺着远路找了找,没找到手机,要么是被人捡走了要么就掉医院了,他一时脑子里乱糟糟的没个想法。
找了一圈又回到医院门口,已经是下午了,一天没吃饭饿的胃疼,张训先摸出烟咬上,还好打火机没掉,点着了又翻出零钱,找了个小杂货店打电话。
先给自己手机打电话,没人接,但也没挂断。又给张诚打,张诚估计还在安抚爹妈,也没接着。第三个电话打给了陈林虎。
这时代已经不流行记电话号码,但张训还是把陈林虎和段乔的手机号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老陈头家座机的号码也记得,不知道怎么就背下来了,这会儿派上用场。
那边很快就通了,陈林虎有些低沉的嗓音顺着话筒传来:“谁?”
张训的心里缓缓回暖,僵硬的嘴角也终于有了些直觉,压下唇齿间的酸涩:“我。手机刚才丢了,找了个公用电话先跟你说声。我还在老家。可能得晚点儿回去。”
“你在哪儿呢?”陈林虎的语气挺急,背景音有些嘈杂,“有事儿没,还好吗?”
张训原本干涩的眼眶忽然就有些热意,他胡乱按了下,声音却还算平稳,笑道:“能有什么事儿,我现在都不在医院。你那边儿完事儿了?”
“嗯,”陈林虎顿了顿,“你家的破锅烂盖怎么你了?”
张训竟然有了点儿想笑的心情:“吵呗,没事儿,应付得来。”
那头沉默了几秒:“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张训。”
“真没,没逮着我也没给我关起来,”张训笑了笑,“真的,就打电话跟你说声,你安心在你妈那边儿,多聊聊,她其实心里挺惦记你的,别犟。”
陈林虎可能是找了个安静些的地方,声音清晰了不少,隐隐透出些怒意:“你跟你爸遇见了能讨着好吗?”
“你怎么……”张训愣了愣。
“段乔给你打电话,你爸接的。”陈林虎说,“你再不跟我抖实话我得气死了张训。”
张训的心里茫茫然一片,忽然就没了言语,他也没应付过这种事儿,不知道该怎么跟陈林虎说才能让他安心,只能开口:“我随后会跟你说的。”
“你现在怎么办?”陈林虎问。
张训思索几秒:“联系上张诚吧,他……”
“我联系过他了,他跟你家俩老疯子饶舌呢,他老婆吓着了,不舒服,还得在医院检查,脱不了身。”陈林虎比他都清楚情况。
张训彻底无语了,竟然有点儿尴尬,清清喉咙:“没事儿,等会儿我去医院找他也行。”
“……你就不能,”陈林虎隔了很久才说,“找我吗?”
张训没听明白,轻笑道:“怎么找?飞过去?”
“去个有空调暖和的店里休息休息,七点多再去医院门口等,”陈林虎说,“我飞过去找你。”
不知道是陈林虎说的太平静,还是张训脑子锈了运作不良,等电话挂断,他才意识到陈林虎是什么意思。
张训走出杂货店,看着对面的医院大门,被十月底的风吹得发丝凌乱,耳边却残留着些热度,好像陈林虎就靠在他耳边说话。
他呼出一口气,是真的觉得有点儿累了。
不仅是身体上,还有精神上。
他活到现在都没尝过躺平等人捞的感觉,忽然很想感受感受。
感受有人从百里之外为了他狂奔而来。
张训头回乖乖听陈林虎的嘱咐,一边心里念叨着“没大没小”,一边找了个离得近的饮品店窝着,用最后一点现金买了杯热饮,老老实实地看着店里的表往前走。
因为太累,张训趴在桌上迷瞪过去,再睁眼时已经将近七点。
这一觉睡得浑浑噩噩,张训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脑中乱七八糟的想了一堆,还是抓紧时间朝医院走。
医院的人流量并不会随着时间改变而减少,张训从饮品店快步走出来,看着远处乌泱泱的人群,没有手机联系难免觉得急躁,目光搜索了一圈。
原本以为得找上半天才能跟陈林虎接头,但出乎意料的是张训没走两步,目光就跟挨着了磁铁似的落在医院门口的石狮子旁。
熟悉的轮廓,熟悉的背影。
因为来的匆忙,身上的西服还没来得及换掉,笔挺倔强地站在傍晚的医院门口。
张训的心里“嘭”地炸开了什么东西,声音小小的,却迅速填满了五脏六腑,让他胸口那团堵着的情绪再也憋不住,隔着人群,大声喊道:“陈林虎!”
石狮子旁的人听见动静回头,只要张训一声,就在人海中找到了他。
陈林虎跑了一路,风尘仆仆,原本皱起的眉头在看到张训后松开,五官迅速柔和,露出了个清晰的笑。
张训走的越来越快,最后朝着他的方向奔跑,穿过人海人潮,抛去了成熟稳重,在秋季的傍晚起跳飞扑,去抱来给他壮胆撑腰的爱人。
陈林虎张开双臂抱了个满怀,张训环着他脖子,俩人差点儿同时歪倒在地。
“我身上都是汗。”陈林虎顺势搂住张训的腰,手里的行李早扔地上了,“来不及洗个澡了训哥。”
张训的脸埋在他颈窝,闻言低低笑了两声,一天没落的眼泪终于从眼眶里溢了出来,声音也跟着有些哑:“真他妈爱你。”
陈林虎一天的担心急切都落了地,踏踏实实地“嗯”了声:“走,拿手机,谁挡揍谁。”
作者有话要说:
见家长(划掉)
来气人(拇指)
第70章
再回住院部,张训的心情已经跟上午那会儿全然不同。
说轻松倒不是,但也不至于沉甸甸的,担心和烦躁并存,还夹杂着其他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