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英却不为所动,甚至牢牢箍着尚止的手臂不许她回避,淡淡地道:“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在这许多人面前,咏棠的话哪里还说得下去。他盯着尚英半晌,最终灰了心,道:“算了,没什么好说的。”
他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尚止见弟弟仍是满脸微笑的,忍不住扬手打了他一下。尚英倒抽一口冷气,抚着手臂道:“好好的,为什么打人?”
“你们从前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吗?”尚止很看不过去:“就算闹了矛盾,也不至于对人家这样绝情,一点脸面都不留呀。”
尚英无法为自己辩解,只好找了许多问题,问她日后出洋的打算。正聊得投入时,头顶骤然一阵沉闷的隆隆声滚过,尚止望窗外望去一眼,发现原本明朗的夜幕不知何时被浓云遮掩了。她扯了扯弟弟的袖子,催促他:“像是要下雨了,快去把司机叫来,冒着雨回去要感冒的。”
就在尚英沿着水廊匆匆出去找司机的时刻,一叶小舟从廊桥底下穿过,船篷里坐着的,正是宴会上消失的两个人。
湖水把灯光映成了淡淡的蓝色,裹着水汽的风缓缓地、轻轻地拂过两人的衣角。小舟穿过桥洞,慢慢停住了。灰色的砖面后探出墨绿的一丛荷叶,水面漆黑,偶尔在远处晃起一线亮光,这是一片倾倒的天与水。
温鸣玉满身都是水珠子,好在夏日闷热,衣衫干得很快。他自己端坐着,反是何凌山忙着替他掸,看见温鸣玉对着自己笑,何凌山把湿透的手绢扔到一边,懊恼地开口:“我原本是会划船的,只是这船的浆太轻了,我没有想到……”
“多练练就好。”温鸣玉宽慰道,说完,又朝他伸出手臂。这次何凌山倒领会了,动作很快地往他身上一倒,整个人都偎进他怀里,小声道:“这样就不会冷了。”
温鸣玉揽住他,唔了一声,故作严肃地道:“孺子可教也。”说完,两个人都笑起来了,何凌山枕着他的肩,低声道:“那时我在你面前,做什么都很紧张,常常想亲近你,又怕你不愿意。”
“这么怕我?”温鸣玉垂眼瞥了瞥他:“我是一个很不近人情的长辈吗?”
何凌山小声道:“不是长辈……”见温鸣玉看过来,他立刻改口:“不是怕你,是怕你不想与我亲近,这是不同的意思。”他歪着头思索了片刻,慢慢地补充:“我总以为你这样的人,是不爱和别人离得太近的。”
温鸣玉道:“那时候怕,现在就不怕了?”
“不怕了。”何凌山迎上他的视线,眼睛与湖水一般盈盈透亮,语气是近于俏皮的:“你有时候很好欺负。”
“什么?”温鸣玉疑心自己自己听错了,晃了怀里的人几下:“你方才说的那句话,再说一遍我听听。”
何凌山却不肯再听他的话,只是赖皮地对他微笑。如今孩子日渐长大,不像刚认识时那样乖巧,对父亲充满敬畏,温鸣玉也没有办法,只能捏了捏对方的脸颊,权作不尊敬长辈的惩罚。
夜间的风渐渐大了许多,船头悬挂的一盏灯被刮得左摇右晃。何凌山觉察到凉意,搂住身边人的手臂,在上面揉搓几下,轻声问:“会不会要下雨了?”
温鸣玉屈指敲了一下船篷,不以为意道:“下雨也没有关系。”
话刚出口,两人都愣了一愣,觉得这对话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何凌山许久都没有想起来,去看温鸣玉,温鸣玉却只是笑,并不说什么。就在何凌山忍不住要发问时,温鸣玉忽然道:“凌山,我有东西要给你。”
说着,他从左边衣袋里取出了一只盒子,交到何凌山手里。触到那盒子丝绒的表面,何凌山怔忡数秒,下意识已猜到盒子里的内容。只是他仍有些不敢相信,一言不发地把盒子打开了。
一抹星辉从盒子里悄然闪烁出来,纵使眼下照明的只有前方悬挂的一盏小灯,可那光线落在盒中的钻上,瞬间已折出千百种粲然的光。何凌山小心翼翼地拈起它,原来它不是他想象中那副夸张的模样。戒身上的碎钻簇拥出中心银色的一圆,圆内是枚澄净剔透的琥珀色钻石,如同众星拱卫一轮完满的月。他攥着它,好半天却不知该做什么,直至温鸣玉取过他手里的戒指,托着他的手指慢慢套进去,他才如梦初醒地挤出一句:“你……你不是送过我戒指么?”
“不一样的。”温鸣玉很认真地回答,还把自己的手在他眼前摊开:“先前那个只是为了哄你,不能算数。”
他白/皙纤长的手指上竟也套着一枚同样的戒指,只不过月相略有不同。何凌山盯着看了许久,又看看自己的,简直像在做梦一般。温鸣玉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不禁低下头来看他,借着黯淡的灯光一瞥,竟发现何凌山的眼睛红红的,嘴角垂着,一副要哭的模样。
温鸣玉偏还要逗他:“这是怎么了?你收到礼物,不对送礼物的人说感谢的话就罢了,笑一笑总是要的吧。”
何凌山依旧不答,仅是攥着他的衣角,像只急于躲藏的小动物一般往他怀里钻。温鸣玉被他搂得简直喘不上气来,刚拍了拍何凌山的手臂,想让他松一些,便听怀里的人闷声道:“我们不能办婚礼。”
他难得说如此孩子气的话,温鸣玉听出何凌山话里的不甘,莞尔道:“婚礼那么重要?”
何凌山从他怀里抬起头,满眼的委屈与不甘。温鸣玉已被对方冒犯习惯了,此时居然隐约猜出了这孩子不甘的缘由,好气又好笑地叹道:“你怎么总是有这样多奇怪的念头……”
“什么念头?”因为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何凌山倒比往日更有底气,不仅没有退缩,甚至理直气壮地反问:“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温鸣玉刚要回答,恰有一阵凉风徐徐穿过船舱,四面响起绵密轻柔,如同风拂过枝叶的沙沙声。他掀起帘子往外打量,夜晚的雨并不明晰,唯有射出去的一线灯光映出千丝万缕来。他示意怀里的何凌山去看,同时提醒:“下雨了。”
何凌山打起帘子探身出去,湿润沁凉的风登时迎面而来。他被淋了一头一脸,匆忙缩回船舱里,温鸣玉一面捏着袖子给他擦睫毛上的雨水,一面明知故问:“方才没有看清楚,原来雨下得这样大,你淋着了吗?”
何凌山闭着眼,摸黑找到身前人的肩膀,抬手环了上去,哝哝道:“你故意的。”
一道温热湿润的吐息从他颊边拂过,温鸣玉的语调颇为促狭,还在抵赖:“不要冤枉好人。”
何凌山不语,只在手上一用力,将这“好人”搂近了,按记忆中的位置欺上前,果然吻住了十分柔软的两片唇。温鸣玉轻轻笑了一声,便也拥紧他,清淡的苦香乍然盈满何凌山的鼻端,与身前人滚烫的唇舌一同回应了他的亲吻。
即便今夜无星无月,倾盆大雨,何凌山亦觉得无比完满。因为这人间最好最美的月,早已从天边坠下,无声无息地落到他的怀里。
他们很清楚,即使是月亮自己,也是十分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