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的悲惨往事却在此刻变成咏棠的娱乐,他听得很入神,饶有兴趣地问道:“所以他们此后只能靠要饭来维持生计吗?”
卢安却摇摇头,露出一点不屑的神色:“家人出事后,盛小姐无计维生,又带着孩子,没有人愿意娶她。没有多久,她竟然搬进了烟花巷里,成了一名……”他毕竟年纪小,那两个字不好意思说出口,便朝咏棠挤眉弄眼地发出暗示。
咏棠闻罢,从鄙夷中生出几分痛快,皱起眉头道:“真教人恶心,这家人想法设法地找到这里来,也不怕脏了叔叔的眼睛。”
卢安道:“少爷,没有一家人,盛小姐已经死了。少主人慈悲心肠,这才把那位公子接入珑园的呢。”
“哼,恐怕他母亲还未合眼,这位公子便缠上叔叔,迫不及待地想当温家少爷了。”咏棠跺几下脚,把黏在靴底的雪渣震落下来。被踩踏的冰雪染成了难看的黑褐色,那名闯入珑园的少年就如同他脚底这摊烂泥般的残雪,污秽又恶心。咏棠做不到眼不见为净,只好想办法主动让它消失了。
北苑内清寂无比,到处是大片的竹林,在冰天雪地里冷漠地翠绿着,偶有积雪从枝叶上坠落发出的扑簌声。咏棠出发得匆忙,没有带上手炉,十根指头被冻得红肿僵硬。他将手举到嘴边呵了口气,四处寻找佣人的身影,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太过陌生,没有旁人的指引,咏棠竟然不知道该从哪里寻找自己的目标。
所幸北苑不大,他无头苍蝇一般在里面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一条藏匿在幽深竹林里的长廊。长廊尽头是座不大的院子,摆设十分简朴,咏棠找过去的时候,一男一女正背对他站在廊下,不知是在做什么。
女的正值豆蔻年纪,裹着青色短袄与棉裤,头发编成长长一条辫子垂在颈侧,是珑园很寻常的丫鬟打扮。与她相比,另一位的衣装就有些怪异了,这样寒冷的天气,他竟然穿着不太合体的白衬衫与黑色长裤,将袖口松松垮垮地拢到肘间,露出两条白/皙纤瘦的小臂。咏棠注意到对方握着一把铁锹,正在很专注地在铲雪,少许泥雪伴随他的动作飞溅到裤腿上,看得咏棠不住皱眉。
“喂,”他忍不住出声:“你们知不知道我叔叔收留的那个家伙藏在哪里?”
正在忙碌的两个人被他打断,齐齐回头望来。丫鬟见是咏棠,忙交握双手,垂头恭敬地叫了一声:“少爷。”
咏棠没有答应,他正面无表情地打量那名脏兮兮的少年。在看到对方面庞的第一眼,咏棠就断定这位正是自己要寻找的对象。严格来说,少年与温鸣玉容貌并不相似,温鸣玉固然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但他身居上位多年,神情中总有暗敛的威严,比他的美貌更加慑人。眼前的少年眉眼漆黑,肌肤如雪,双目仿佛是两捧盈盈清泉,不笑亦含浓情,简直漂亮到了让人惊叹的地步。而少年微微侧头盯着自己,冷漠又倨傲的神态实在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温鸣玉,证明他们之间的确有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
只有与温鸣玉极为亲近的人才能察觉这一点,刚刚平复的不安再度从咏棠心头浮起,他知道温鸣玉一定也得出了这个结论。纵然现在叔父宠爱他,但时间一长,难保不会受到血缘的影响,要是真到了那一天,自己该怎么办?
咏棠脸色阴沉,很不客气地开口:“就是你吗?”
少年却没有再看他,抚平自己乱七八糟的袖口,把手里的工具递给小丫鬟,说道:“好了。”
抛下这两个字,他转身走向走廊最里边的一间厢房,径自推门进入,居然是准备闭门谢客的作态。不等咏棠说话,卢安先他一步冲过去,挡在两扇门中间,抓住盛欢的手臂:“盛公子,请等一等,我家少爷想跟您聊几句,烦请您赏个脸吧。”
盛欢最讨厌与陌生人肢体接触,他今天穿的不多,能清晰地察觉到另一人的体温灼穿臂上那层纤薄的布料,紧紧贴住自己的皮肤。他用力将那只手甩开,推了对方肩膀一把,压低嗓音道:“离我远一点。”
他虽没有任何恫吓的意思,但眼神里含着藏不住的凶狠,卢安只是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顿时惊得连退几步,惶然地去看咏棠。
亲信当着自己的面被教训,给原本就不愉快的咏棠再添一把怒火,忍不住讥讽道:“初次见面就准备向我的家仆动手,这位少爷在花街长大,怎么没有学到花街里半点的待客之道?”
他言辞之中都指向盛欢难以启齿的出身,显然是想拿这个做文章。可惜语言攻击对盛欢没有作用,他看了咏棠一眼,认出这就是前夜与温鸣玉十分亲密的那位少年。盛欢讨厌惹麻烦,也不爱做意气之争,他将方才不小心张开的刺收敛下去,神色变得麻木而平和,主动做出退让的姿态:“对不起,没有人教过我,我也学不会,您请回吧。”
咏棠却没有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他走到盛欢面前,恰好拦在两扇门之间,盯着对方:“你是在赶我走吗?”
“不敢。”盛欢垂下眼睛,有些害怕似的退后几步。
对手变得恭顺拘谨,反倒让咏棠更加不满起来。想到日后自己就要同这样一名对象竞争,于他来说简直是个莫大的侮辱,他嫌恶地再度审视了一遍盛欢俊美的面孔,忽然翘起嘴角,露出一个恶意又戏谑的笑容:“你长得很不错,让我不禁有了一个疑问。”他朝盛欢探过手去,指尖勾起对方的下巴:“以往光顾过贵宅的客人里,是喜欢你母亲的多一点,还是喜欢你的多一点?”
在思考之前,盛欢的本能已经先一步采取行动。捉住咏棠的手腕,使力往下一拧,将对方整条手臂反折在背后。咏棠从小被长辈护在手心里长大,身娇体弱,哪里受得了这等折磨,当即凄惨地惊叫起来。在旁的卢安吓得魂飞魄散,冲上来胡乱扑打盛欢,却被盛欢扣住肩膀,干脆利落地卸了一条膀子。
“你当真以为自己是温家的少爷不成?”咏棠没料到这个看似沉默内向的同龄人会动手,心中又怒又怕,他瞥了一眼疼得满地打滚的卢安,强压怯意指着盛欢:“我要去告诉叔叔,教你认清自己的轻重!”
盛欢只要动过一次手,就难以抑制自己的戾气,他朝咏棠逼近一步,想要拨开对方戳向自己的手指。
咏棠却以为盛欢还要动手,慌乱之下往外退去,却在迈过门槛时出了意外,狠狠地绊了一跤,脑袋磕在青石地砖上,慢慢从底下洇出一滩鲜血。
这位娇贵的少爷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众多闻讯而来的仆人终于赶到,大呼小叫地从走廊那头奔过来,将咏棠团团围住。尽管在场的家仆们都能猜到到事故的来龙去脉,仍然没有人顾得上追究盛欢。无论盛欢遭受怎样的冷落,他依旧是温鸣玉的子嗣,而除去温鸣玉本人外,谁又敢去为难这位身份特殊的住客呢。
北苑短暂的热闹很快就消散了,盛欢在空荡荡的长廊里站了一会儿,被风吹得全身发冷。他回房披上一件外套,默默地蹲在廊下,扶起被踢翻的花盆,又把散落的泥土和着冰雪一捧一捧装填回去。花盆里的海棠已经干枯了,枝干无力地向一边倾斜着,盛欢想将它扶正,可惜数次都以失败告终。
他面无表情,指尖有难以察觉的颤抖,机械地不断重复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举动。
盛欢回想起那夜温鸣玉投向自己的目光,与那一眼相比,他手里的冰雪都有了温度。
他意识到自己或许闯了一个大祸,这才后知后觉地有了一点畏惧。
第三章
当天夜里,老妈子准备好晚饭,不住用怜悯的目光打量盛欢。
她白日归家去探望自己的亲戚,回来没多久便听说了北苑发生的意外。老妈子显然把此事当做是盛欢妒忌温少爷夺走父亲的关注与宠爱,因而引发的争执。她没有责怪盛欢的意思,反倒愈发觉得他悲惨起来,毕竟任何一个失去双亲关爱的半大少年都是稀罕而可怜的。
看见盛欢脸色凝重,久久不动筷子,老妈子劝慰道:“少主人虽然严厉,但也是个明事理的人。若他追究起来,你便认个错,好好求一求他,相信少主人不会太过难为你。”
盛欢沉默许久,终于低声问了一句:“温先生回来了吗?”
老妈子已经不再纠正他对温鸣玉的称呼,只道:“少爷受伤,伺候他的人早就打了电话报讯,少主人一定赶回来了”说到这里,她稍顿了顿,像是怕自己的话引发盛欢的伤心事,连忙补充:“你才刚到少主人身边没有几天,与他有些生疏也不要紧。等过些时日,你们熟悉了,少主人一定也会关心你的。”
这番说辞连她自己都觉得勉强,说得磕磕绊绊,盛欢没有多做解释,他点点头,装作听进去了的模样,夹起一根青菜塞进嘴慢慢咀嚼。他猜不到对方会怎样处罚自己,也相信温鸣玉并不会因为两人之间的亲缘关系而手下留情,盛欢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父亲,这个男人在过去的十六年里,仅在出现在盛云遏的诅咒与街头巷尾虚无缥缈的传闻中。假若这些流言没有作伪,那他的下场将会十分凄惨,足以成为流传在酒楼饭馆的又一则骇人耸闻。
从前盛欢不惧怕危险,因为他可以选择在危机出现之前逃走。盛云遏厌恶他,却也需要他,即便她发了很大的脾气,只要盛欢远远地躲避几天,她便不再追究。盛云遏的客人们往往也不会在他身上投放太多的注意力,这些人镇日忙碌于生计或享乐,哪里顾得上与一位露水情缘的孩子纠缠。
不过现在不同了,珑园不是一个能让他自由来去的地方,一旦盛欢选择逃走,那大概就永远失去了回来的机会。
盛欢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他仍需要珑园的庇护。
第二天上午,盛欢终于收到了温鸣玉的传唤,前来通知他的人是个不曾见过的大汉。大汉西装革履,蓄着浓密整齐的胡须,双眼冷厉深沉,很像一头文明又知礼的黑熊。两人会面的时候,大汉仔细打量了盛欢很久,显然清楚他的身份。盛欢不与他对视,也不退避,僵持一阵后,盛欢察觉对方移开了视线,干脆利落地抛下两个字:“走吧。”
这是盛欢首度有机会见识珑园东边的风景,虽然温鸣玉曾在外国生活过一段时间,但对方似乎并不像那些新派人士一般热爱西洋文化。东苑内翠竹白雪、碎石流泉,亭廊景致都十足清幽。盛欢原本平复许多的忐忑在接近温鸣玉的途中又被挑起,他低下头,一步一步地数自己的脚印,双手攥在一起,掌心浸满湿凉的冷汗。
大汉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盛欢头一抬,茫然地看向对方的背影,这才发觉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因紧张而干涩的喉咙能正常发声:“盛欢。”
大汉似乎有些疑惑,再度回头打量他一眼,道:“你姓盛?”
盛欢点点头,猜想这大概又是一个为温鸣玉没有替他改名而不解的人。
对方好像突然对他产生了兴趣,继续查问:“今年多大?”
接二连三的问题让盛欢习惯性地戒备起来,他不喜欢别人对自己产生无端的关注,根据他为数不多的经验,这些关注往往都不怀好意。盛欢冷冷地望了大汉一眼,低声答道:“十六。”
仿佛察觉到盛欢的敌意一般,大汉挠了挠嘴角边的胡须,忽然停下脚步,朝盛欢伸出一只手。
盛欢来不及躲避,被对方一巴掌拍在头顶上。大汉掌心干燥滚热,虎口有粗糙的厚茧,随意又粗鲁地揉了一把盛欢的头发后,他转过身,漫不经心地开口:“你做什么那样紧张,十六岁也快是个男人了,待会横竖是挨一顿打,咬咬牙扛过去就好,有什么可怕的?”
这是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却意外地起到了一些作用。跟在盛云遏身边许多年,盛欢早已被锻炼的皮糙肉厚,并不怕挨打。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慢慢放开僵硬的手指,沉默地跟在对方身后。
大汉领他穿过一条临湖而立的长廊,偏离了正厅的方向,最后来到一座庭院外。几名打扮利落,身材高大的男人守在院门口,见到大汉立即站直身躯,朝他点头致意,随即目光落在盛欢身上,好奇且警惕地审视他。
大汉与几人打了个招呼,两人进入庭院,南边一间厢房开着门,似乎正在静候他们的来临。
大汉没有进去,他敲了敲门框,唤道:“三爷,人已经到了。”
房间里有人答道:“让他进来。”
温鸣玉的声音很特别,按照常理,一个人的嗓音要是变得嘶哑,那听起来必定是很粗糙的。然而温鸣玉不同,他声音里的那点沙哑无比温软,在拖长声调的时候尾音会泛出一点柔和的甜意,像是细腻的砂糖,粒粒圆润光滑,不见一点棱角。让人很难想象这道嗓音的主人,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黑帮头领。
大汉在盛欢背后轻轻推了一把,盛欢跄踉一步,踏入厢房里。门扉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后合上,盛欢在空无一人的会客室发了会愣,主动朝温鸣玉所在的里间走去。
里间似乎是书房,地面铺着绒软的羊毛地毯,窗帘没有拉起,层层叠叠的帘幕将光线严密地遮挡在外。两座书架各自倚墙而立,架上有几处颇为凌乱,大概刚被主人翻检过,没有来得及整理。在靠近窗户的那边,摆放了一张沙发椅,想必温鸣玉方才就是在这里等待他的到来。
房间里被炭火熏得干燥温暖,温鸣玉仅穿着雪白的长衫,背对盛欢立在书架前。长衫似乎有些宽松,衬得温鸣玉身形修长而削瘦,听见脚步声后,他侧过头,很是随意地扫了盛欢一眼,侧脸依旧俊美得看不出年纪,说道:“见到了我,就只会站在这里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