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人没有出声,不知是不是已经默认了他的说法。盛欢再度挣动一下,这次成功地摆脱了温鸣玉的掌控。他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那个人,干脆藉着这个机会,把那些藏在心底的想法全部倾倒出来:“你不喜欢我,不想理会我,这些我都无所谓。但我不愿明知你不喜欢,还要天天出现在你面前,这实在是……”他咬着嘴唇,眼眶发烫,许久才能挤出四个字:“自取其辱。”
他的话音刚落,温鸣玉突然伸出手,用力抓住盛欢的肩膀,将他扳转过来。温鸣玉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蹙着眉,两道目光几乎有了重量,沉沉地压向他,同时问道:“你已经知道我和盛云遏发生过什么事了?”
盛欢从未见过温鸣玉这种近乎严厉的神情,他被看得甚至有些害怕了,猜想是方才自己说的那些话冒犯到了对方。可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已经退无可退了,只能鼓起勇气,强迫自己迎上温鸣玉冰冷的视线,哑着嗓子回答:“我想要知道。”
说出这句话后,盛欢眼前已不受控制地浮起了一层水光。他自觉现在这个样子无比狼狈,急忙要侧过身去,不让温鸣玉看到自己的脸。可他只轻微地动了一下,温鸣玉立即加大力道摁住他,不允许他逃避。盛欢拗不过对方,越是急,情绪越是失控,两人只僵持了片刻,他的眼泪霎时从眼眶里扑落下来,将整张脸都浸湿了。
情急之下,盛欢唯有紧紧地闭起眼睛,不敢去看温鸣玉此时的脸色。下一刻,他却听见对方轻轻的叹了一声,有只温热的手掌触了触他的脸颊,温鸣玉的声音道:“怎么哭起来了,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啊。”
盛欢原先还能勉强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不料一听见对方温柔低沉的嗓音,倒把他压在心底的那些委屈和惊吓全部勾了出来。温鸣玉柔声哄了几句,谁知起了反作用。盛欢原先只是无声地啜泣,被他一劝,反而断断续续地呜咽起来,
他显然是觉得丢脸了,死命地想要把声音压下去,但偶尔还是会泄露几缕沙哑的哭腔。那样子实在过于可怜,即便是温鸣玉这样铁石心肠的人,看见这幅情形,都无法坐视下去。
自从两人相识之后,盛欢一直表现得沉稳又冷静,倒让温鸣玉忘记了他只有十六岁,说是一个半大的孩子都不为过。咏棠在这个年纪,偶尔也会在他面前哭泣撒娇,但他眼泪的分量是远远不及盛欢的。温鸣玉自然不能拿出打法咏棠的那一套来对付眼前的人,盛欢这一哭,竟让他变得像个一筹莫展的长辈了。
温鸣玉无可奈何地把盛欢揽进怀里,自己靠在床头上,轻轻地抚摸怀里人的后颈,叹道:“想哭就哭吧,今天我是由你处置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等到盛欢慢慢平静下来,才发觉自己靠在温鸣玉胸前,脸下所触的衣料,已经完全浸湿了,冷冰冰地紧贴着他的面颊。方才他一味顾着发泄,自然是感觉不到什么难为情的,可一旦变得清醒,羞耻心也一并复苏了。盛欢想起自己刚刚在温鸣玉面前的那一番作为,登时恨不得一头扎进床底下。他想要推开对方,又不敢动,正不知所措地犹豫着,喉咙忽然一紧,人已短促地倒了口气——他刚刚哭得实在是太厉害了。
温鸣玉显然听见了这个动静,他身体微微一动,似是把自己撑起了些许,随即问道:“小朋友,现在好受了一点吗?”
他的声音里隐隐透着笑意,盛欢听得更加不好意思,匆忙挣扎几下,从他怀里逃了出去。
温鸣玉轻笑了一声,盛欢听见他下床的声音,还以为对方是不耐烦了,要离开这里。他连忙转过身来,叫道:“温先生!”
“做什么?”温鸣玉的声音从外间传过来,很快,他拿着一条滴着水的手巾跨进门内。他的神情倒是从容的,看不出喜怒,走到盛欢身前,只把那块湿淋淋的手巾拧了一下,用它覆上了盛欢的脸。
盛欢要躲,便听见温鸣玉说道:“我还有话要和你说,难道你想要顶着一张花脸和我谈话?”
这句话是极有威慑力的,盛欢顿时不敢再动,任由对方将自己的脸擦了一遍。温鸣玉的手劲极大,擦得盛欢脸颊都发起烫来,他一言不发地忍受着,所幸温鸣玉很快就松了手,捏着他的下巴左右打量。
盛欢两只眼睛红得很厉害,浓长的睫毛下,两颗乌黑的眼仁亮盈盈的,一张雪白的脸被他捏在手心里,愈发显得窄小精致。温鸣玉被他小狗一样地望着,禁不住又微笑起来,坐在盛欢身边。
“我接你回珑园,并不是想要负一个暂时的责任。”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温鸣玉才道:“我与盛云遏的往事,你听过了,也不需要记在心上。”
盛欢哭过一次之后,胆子也大了许多,听见对方这样说,立即想要反驳。可他还没有说出一个字,温鸣玉已淡淡地扫来一个眼风,这是要他闭嘴的意思。
温鸣玉不笑的时候,那份久居上位的威仪便格外凸显出来,是很能震慑住人的。盛欢只好把话咽了回去,又听对方道:“无论盛云遏对我做过了什么,那都是她犯下的错,与你无关,更不需要你来承担。从前我一直放不下这件事,让你受了许多委屈,这是我的不对,我向你道歉。”
他低着头,双手扶在盛欢肩头,微微俯下`身,再一次劝道:“跟我回去吧。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没有人胆敢欺负你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温鸣玉的神情是温和的、郑重的,完全是个沉稳可靠的长辈了。可盛欢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只想到那个夜晚——温鸣玉的唇被他咬出了鲜润的颜色,领口凌乱地敞开着,神情冷漠,像是完全游离在欲`望之外,却任由他骑在身上,做着荒唐无比的事情。
尽管盛欢渴望与温鸣玉亲近,可他的渴望与血缘毫无关联,血缘反而是横亘期间的一道阻碍。
“我欠你的一条命,已经还给你了。”这一次,盛欢毫不退避地看向对方,他迟疑了短短几秒,还是无比认真地说道:“我不想要你做我的父亲。”
他说出这句话,等同截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盛欢表面装得十分镇定,心跳却越来越快,只与温鸣玉对视了一眼,他立即低下头去,全身紧绷,打算迎接对方的怒气与质问。
对方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是吗?那你想要我做你的什么?”
他的语调平和,声音也很轻柔,不带半点愠怒的痕迹。盛欢震惊地抬起头,看见温鸣玉仍旧低着头,脸上似乎带着笑,又似乎没有,满怀耐心地注视着他,又问了一遍:“做你的什么,说吧。”
他的话里竟有一点意味深长的纵容,并没有加以掩饰,让盛欢很轻易就分辨了出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颗心跳得快要撞破胸膛。在这个当口,盛欢反而胆怯了,怎么都无法把想说的那句话说出口。
温鸣玉等待了许久,见盛欢红着脸,依然没有吐出半个字。他也不再催促了,只笑着捏了一下盛欢的下巴,轻声道:“你既没有想好,那就先与我回去,等你想好的那一天,再告诉我。”他停顿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不要怕,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
第二十八章
时间一来到晚春的午后,似乎就会无声无息地变慢。病房里很静,风从打开的窗户里拂进来,带着一点阳光的热度,碰在身上,又是清凉和缓的。盛欢昨夜睡得晚,午饭一过便困得睁不开眼,蜷在被子里打盹。
外间隐隐约约地传来人声,是许瀚成在和医生谈话。对方似乎在询问他的伤势,又请示医生能不能让盛欢回珑园修养。从前盛欢倒没有发现许瀚成是那样细致的人,对方从他的恢复状况一直谈到饮食,盛欢意识朦胧地听了半晌,偶然听到一句“这是我家主人的意思,医生不是问题,回到珑园,他照顾小少爷也方便些。”
自这句后,盛欢就失去了意识,昏昏沉沉地睡去了。这一次难得没有做梦,伤口也没有来折磨他,等到盛欢睡足了,再睁眼的时候,看见窗外墨一样的夜色,险些以为自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他翻了个身,壁灯柔和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坐在床边的一道人影。
对方半点声息都没有发出,吓得盛欢险些坐起来,所幸在行动之前,他已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那人竟是温鸣玉,他将外套搭在椅背上,穿着白衬衫,倦懒地伸出一条长腿,正低头在看手里的东西。
大概是听到了动静,温鸣玉抬起头来,望着盛欢轻轻笑了一声:“小朋友,终于醒了?”
他的笑容带着些促狭的意味,仿佛真在逗弄一个小孩子似的。盛欢不好意思地错开视线,却见温鸣玉左手指缝间夹着一枚薄薄的刀片,另一只手里是块削了皮的苹果,那苹果被他凿得失去了原貌,形状有头有尾的,竟然像只卧着的小动物。
盛欢刚看了一眼,温鸣玉立即注意到了,把那块苹果放在掌心里,递给他看。
往日温鸣玉留给盛欢的印象,一直严肃又正经,就算谈笑起来,也是个矜持端庄的长辈模样。眼下这种举动,十分不像是温鸣玉做出来的,盛欢迟疑着仔细打量对面的人,的确是温鸣玉没有错。他眨了眨眼睛,这才去看对方手里的东西。
温鸣玉忽然问道:“你说这是什么?”
他手下的功夫极好,寥寥几笔,那苹果已被修出了耳朵尾巴,屈起四条腿蜷成一团,尽管轮廓粗糙,动物的神韵却很足了。盛欢认真地审视了良久,答道:“……狗?”
“像狗吗?”温鸣玉把手收了回去,捏着那动物翻看几下,那语气既不像承认,也不像否认。盛欢又看了一阵对方手里的东西,老实回答:“像。”
温鸣玉却道:“这是一只猫。”
尽管盛欢没有养过猫,也没有养过狗,它们的样子还是能分清楚的。他看着那块动物形状的苹果,一时分不清是温鸣玉在故意逗弄自己,还是真的把猫雕出了狗的样子。他正疑惑着,又听温鸣玉叹了口气,说道:“大概是我刻的不够好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垂下眼睫,语气郁郁的,那样子好似真的受到了一点打击。盛欢看得不忍心起来,顾不得诚实不诚实,当即心虚地改口道:“是……是我没有看清楚。”听到这句话,温鸣玉立即抬起头,微笑着看向他:“是吗?”
对方一笑,盛欢霎时也像受到了感染一般,跟着抿起了嘴角。他本是情绪内敛的人,就算露出笑容,那笑也是极不明显的。但盛欢相貌又是极为的明丽,只需一丝一缕的春风,足够催出夺目的颜色了。
“总算是笑了。”两人视线相触的那一刻,温鸣玉抬起一条手臂,支着下巴,很满意似的望着他:“你在我面前总是很紧张,我有那样可怕吗?”
盛欢被这个人看得颇为心慌,然而温鸣玉偏偏一直盯着他不放,仿佛非要他说出一个答案不可。盛欢只被看了短短半分钟,雪白的面上渐渐晕开一抹绯色 忍无可忍地唤道:“温先生……”
温鸣玉却不答应,反问道:“现在还叫我温先生?”
盛欢听得一怔,没有想到对方会提起这个问题。即便如今的温鸣玉对他态度大改,可盛欢一直都不清楚这份改观究竟到了哪种程度,以致他仍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的,不敢有半点逾矩。他默默地思索了一阵子,试探着叫:“三爷?”
没有料到盛欢想了半天,会想出这样一个答案,温鸣玉无可奈何地开口:“这个和方才的区别在哪里?”
他说完这句话,却见盛欢神情一变,也不笑了,又改回往日面无表情,又带着一点戒备的样子,闷闷地说道:“我不会叫你父亲。”
“我也没有要求你叫我父亲。”温鸣玉好笑地瞥了他一眼:“除了这三个,你就想不到其他的称呼了?”
盛欢低下头去,这次他很久都没有说话,显然在努力思考这个问题。温鸣玉也不催促,只耐心地等待着,片刻后,才见盛欢看过来,两眼亮晶晶的,带着一点企盼,认真地问:“我想怎样叫都可以吗?”
咏棠曾经也在他面前问过类似的话,尽管温鸣玉纵容这个侄子,可这时候总是保留了底限的。每当咏棠来问他,他的回应都是:只要你有道理,那就可以。可等到盛欢也来这样问,温鸣玉却不想以“道理”来约束他了。可能是盛欢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谨慎又懂分寸的,就算纵容一点也没关系。
上一次询问盛欢想把他当做什么,他即是怀抱着这种想法,这一次,温鸣玉亦没有改变主意。
他轻轻地抬了抬眉,回望着盛欢,很干脆地答道:“可以。”
盛欢一时心跳得厉害,下意识地想要握紧自己的手,不料被纱布卡了一下。这次他不能那样明目张胆地盯着对方看了,只把目光晃到另一边,轻而坚定地吐出两个字:“鸣玉。”
这两个字宛如带来了一阵飓风,吹得他脑中一片混乱,使盛欢几乎坐不住了。他不敢去看温鸣玉,这短短一瞬,盛欢已想过了无数乱七八糟的事情,紧要的不紧要的。他很害怕。可说出那两个字的感觉又是那样好,如果不是正主就坐在面前,盛欢很想再偷偷地叫一次。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温鸣玉忽然笑了一声,说道:“你的胆子真是很大。”
盛欢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匆忙扭过头去——目光落到对方脸上,恰见温鸣玉站起来,一手扶着床沿,俯下`身子,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些许后,对方将一物塞进他嘴里,声音轻轻地在他耳边响起:“不许在旁人面前这样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