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宗奎一下子停顿在原地,脸色铁青,沉声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对你、对你母亲有愧。因而你赌博酗酒,不务正业,我都没有干涉,不敢在任何地方委屈你半点。春桥,我虽对不住你母亲,可对于你,我已经竭尽所能地纵容了,何以你半点都不肯体谅我这个做父亲的呢?”
春桥倏然转过身,发出一声冷笑:“纵容?爸爸,你以为我是你手下那些帮众,得到一点好处,再说几句动听的话,我就可以什么都不管,安安心心做你的好儿子吗?没有那个女人,我的母亲就不会死,她——”说到这里,春桥狠狠吸了一口气,不再看自己的父亲:“青蓉,我们走!”
何凌山虽知何宗奎的第一任太太是死于一场意外,但不知道其中还有另一层内幕,不免有些讶异。他往周遭环顾一圈,都是熟面孔,这才去拦春桥。然而这毕竟不是他的家事,他也没有任何处理家事的经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春桥避过他,携着青蓉要往外闯。何宗奎拦不住儿子,又急又怒,最后一咬牙,大喝一声:“今天你要是敢跨出这扇门,我就要了这个女人的命!”
这句话果然很有效力,春桥一下子停住脚步,将青蓉拉到背后牢牢遮挡住,恨恨地盯着他的父亲。他似乎气急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正当这对父子僵持的当口,青蓉忽然握住了春桥的手,轻轻地摇晃两下。
“春桥,”她轻唤:“别顶撞你的父亲。”
她拢了拢鬓边的发丝,从春桥身后走出来,对何宗奎规矩地行了一个旧礼,柔声道:“何老爷,春桥的心性,您一定比我更加了解。对于您这个父亲,他一直都是很敬仰,很维护的,请您不要把他今天所说的气话当真。”她抬眼看了一看何宗奎,续道:“我沈青蓉虽是个婊`子,但婊`子才最分得清,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假意。春桥待我的好,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我这辈子已经认定了春桥,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就算您看不上我,我也心甘情愿服侍他一辈子。”
她直起身,又对何宗奎点了一下头,道:“春桥,我先走了。”
春桥不肯答应,刚要跟在她身后,何宗奎已叫来数名打手,将春桥牢牢制住。他没有理会走远的青蓉,仅是阴沉着脸,指挥打手将春桥押回房间里。
何凌山见义父暂时无暇顾及自己,便默不作声地追上了青蓉。对方听见他的脚步声,立即扭过头来一笑,带着几分担忧:“你怎么不去陪着春桥,他的父亲正在气头上,指不定要狠狠打他一顿。”
因着盛云遏的关系,何凌山对风尘女子都存着一份难以言述的抵触,唯独青蓉,她有些像一个亲切的姐姐,时常地为身边的人操心。何凌山诚实相告:“我先送你回去,再去大哥那里。”
青蓉轻轻地叹息一声:“真是难为了你,春桥这个做大哥的,还时常要你来照顾。”
何凌山道:“我初到何家那几日,大哥也关照过我。”
她低下头,一步一步地踩着自己的影子。良久才幽幽地开口:“凌山,我与你的大哥很不般配吧。”
“他是阔人家里的大少爷,而我十岁那年,就被卖进了金辉楼。”青蓉抚摸着手腕上的一只玉镯子,那是春桥送给她的:“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他,可是春桥太好了,我……”
青蓉抬起手背,紧紧掩住了口,眼睛里滚动着泪光:“他不嫌弃我,我又怎么好耍性子,存心让他失望呢。”
对方的眼泪让何凌山颇有一些猝不及防,他看着她,脑袋里却莫名闪过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何凌山沉声道:“你与大哥要怎样,都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相配或不相配,只有你们说了才算,容不得旁人来干涉。”
他这话竟像负气似的,青蓉诧异地抬起头,打量了何凌山一阵子,忽而含着眼泪笑起来:“这可不像你说出来的道理——凌山,我原以为你什么都不懂。”
何凌山也没料到自己暴露得如此明显,他霎时有些不好意思,像是被揭露了一个十分羞耻的秘密一般,慌忙避开青蓉的目光。
青蓉不依不饶地追问:“你有喜欢的人了?什么时候的事,是哪个小姐这样有福气?”
何凌山以沉默来对抗她的好奇心,青蓉见他不愿意回答,也就没有再逼问。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何公馆的大门外,何凌山替她招来一辆车,付过钱后,车夫正待出发,青蓉忽又听何凌山唤道:“青蓉姐!”
青蓉撩开幔子,探出身来:怎么了?”
站在马路边的青年蹙着眉头,眼神躲闪,青蓉还是头一回看到何凌山这样生动的神情。他挣扎了许久,终于掀起浓黑的长睫,剔透的眼珠里有水波一样的光,盈盈朝青蓉照来,以往青蓉虽知他相貌过人,但何凌山时常冷着脸,教人不敢长久地把视线放在他的面孔上。直至这一刻,何凌山匆匆的一瞥,才似蝴蝶乍然振翅,泄露出一抹极艳丽的颜色。
何凌山鼓起勇气问青蓉:“假若一个人和你分别了许久,重逢后却不肯和你讲话,怎样都不肯让你见他,那是为着什么?”
青蓉被这个幼稚的问题逗笑了,她想当然地答道:“还能为什么,一定是那个人原本就不喜欢我,再见面也不觉得高兴。这样的对象,还是不要再交往了罢。”
“可他从前不是那样的!”何凌山急急地辩解:“他们……他们的关系也没有很差。”
“她——”青蓉捕捉到关键的字眼:“哪个她?”
何凌山不肯回答了,他下巴绷得很紧,硬邦邦地绕开她的探视。青蓉只当这个冰块一般不解风情的弟弟终于开窍了,忍不住笑着开解他:“她既不愿意理你,那你去理会她不就可以了。你长得这样好看,只要你主动一些,又有谁招架得住呢?”
等到青蓉乘车离去了,何凌山仍怔怔地站在原地,思索着她的话。青蓉让他主动一些,难道自己现在的行为还不够主动吗?
第六十章
何宗奎还未处理好自己的家事,尚有一堆新的麻烦等待他去解决。譬如春桥前些日子得罪的骆一铭,何宗奎就不得不卖给对方一个面子,设法和平化解这一场冲突。
与心腹们商议过后,何宗奎本打算亲设酒局,请骆一铭前来商谈。不料对方毫不领情,当即回绝了他的邀请,并放出话来,除非春桥亲自登门致歉,否则他绝不会作出任何让步。
以靖帮当今的地位与声势,让他们的大少爷答应这样的条件,无异于是奇耻大辱、何宗奎虽然常常因为春桥大动肝火,但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便没有理会骆一铭的要求。不过骆一铭身为警察厅厅长,要拿捏何宗奎的短处无比容易,而何宗奎的事业刚进入如日中天的阶段,结交这样一位仇家,更是百害而无一利。
正当何宗奎为此事愁眉不展之际,一张请柬送到了他的手里。
送信的人是胡立昆的家仆,胡立昆的一位得意门生在百升路新开设了一家跑马厅,两日后在一座游轮上开设晚宴,特邀各路贵人前去捧个场。这倒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何宗奎与胡立昆交好,凭着自身的权势,为对方的弟子造一造势也无可厚非。可怪就怪在,这张请柬所邀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儿子何春桥
等到何宗奎派人查探了一番,才得知骆一铭也在嘉宾之列。这样的巧合,令何宗奎不得不警觉起来。若是不去,势必要得罪胡立昆,要是去,何宗奎又忧心春桥会受到刁难。何凌山知道这件事后,便直接截下了那张请柬,道:“我去吧。”
这倒未尝不是一个解决的好办法,但何宗奎没有答应。他咬着一枝雪茄,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虽说何凌山只是他名义上的儿子,但三年的相处,他对这青年的栽培已等同于亲生了。让何凌山替代春桥去犯险,他一样不赞同。沉吟良久后,何宗奎道:“这种事情,由我出面最为适合。你与春桥都是小辈,见了骆一铭,总要受规矩拘束,很容易吃亏。如若换作我,他总还是要忌惮几分的。”
他的话音刚落,书房的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春桥的声音道:“既然受邀的人是我,那理应是我去。我这样大的年纪,惹了麻烦还要爸爸代我出面,岂不是让人笑话?”
只在何宗奎一犹豫的功夫,他已自行下了决定:“我和凌山一同去,有他和我互相照应,你也不用再担心。”
何宗奎很高兴,以为儿子终于放下心结,肯来安慰一回他这个父亲。谁知何凌山刚与春桥走出书房,春桥便搭着他的肩膀道:“我走这一趟,全是不想你一人去犯险。我知道,你最终一定会劝说爸爸,让你一个人出马,他总是肯听你的话。”
除去姜黎外,春桥是何凌山第二个朋友。他们相识的时间不长,但彼此都知根知底,这也是他们要好的原因。
何凌山没有理会对方,他在想着另外一桩事情。
两天后,温鸣玉就在邑陵停留一个星期了,对方肯留给他的时间,究竟还有多久呢?
跑马场开业那日,春桥与何凌山到得不早不晚,两人穿着一黑一白的礼服,倒真像兄弟似的,跟随在侍应身后,进了二层的正厅。里面灯火煌煌,乐声悠扬,两排铁塔般的守卫站在门外,迎客的是一位面带微笑的青年,见面便道:“何大少爷,何五少爷,请暂留步。”
他往后一让,便有人捧来一只覆着丝绸的托盘,呈至春桥面前。不待那青年出声,何凌山便猜到了对方的意图。今夜的宴会上,出席的有不少是政客富贾,为保安全起见,任何宾客都不允许携带枪支进入。他思索片刻,旋即利落地解下枪套,扔至托盘上,举步朝里面走去。
其实在场的人都清楚,没有人会老老实实地将全副防身的家伙悉数交上去,毕竟今日到场的都是身份显赫的人物,这些守卫也没有胆子去搜他们的身。之所以会有这一个步骤,不过都是做做样子,为求一个表面的心安。
他们与宴会的主人打过招呼,接下来的近半个小时,却是风平浪静,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春桥同人喝了几杯酒,拉着何凌山躲在甲板上,还有心情同他开玩笑:“骆一铭要在这里找麻烦,难道是想让人绑了我们,把我们一起扔到海里去吗?”
何凌山靠在门边,注视着正厅里来来去去的人影,闻言回头瞟了对方一眼。
他越是冷淡,春桥越想要逗他说话。春桥捏着酒杯,往何凌山背上一趴,撒娇似的开口:“小弟,我们现在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好歹陪我说几句话。”
“走开。”何凌山终于出声了,即使长大三岁,他依旧不习惯别人对自己有任何亲昵的举动。春桥刚被他推开些许,又黏黏糊糊地腻上来,两人闹了一阵,一人忽然在他们身后语带笑意地开口:“你们两兄弟的感情倒真是好。”
何凌山与春桥同时回头望去,即见骆一铭携着一名女伴,站在走廊中对他们微笑。对方身后还跟着数人,似乎是骆一铭的下属。何凌山知道对方现身在这里,绝非是要和他们打一个招呼这样简单,他挣开春桥,稍稍朝骆一铭点点头,道:“骆先生。”
对方一改上回相见时盛气凌人的态度,友好地招呼他们:“我与朋友约了一场牌局,正好差个牌搭子,不知两位少爷是否愿意加入?先前我们或许有些误会,稍后也可趁这个机会开解开解,毕竟我们日后还有许多见面的机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这段话里有几分真心,何凌山自然十分清楚。但今日他与春桥会来到这里,正是为了化解与骆一铭的过节,因而就算他猜到接下来或许要受对方的刁难,也只有答应一条路可选。何凌山倒不担心对方会使出太过分的手段,在众目睽睽之下,骆一铭就算有再大的怒气,也要顾忌着他们身后的靖帮。
何凌山与春桥跟在对方身后,一同来到游轮的下层。底下的灯光要比正厅幽暗许多,四周垂着绿色的天鹅绒帘子,竟是座装饰豪华的赌场。端着酒水的侍应在赌桌间穿梭来去,每一张桌子旁都围着人——这里的宾客,居然比正厅还要多。
春桥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一面东张西望,一边问道:“骆先生,你把我和我的小弟带到这里来,难道是想教我和我的小弟血本无归地回去吗?”
骆一铭哈哈大笑,他停在一张牌桌前,朝身后的何凌山与春桥作出一个邀请的手势:“以二位的家业来说,我要让你们血本无归,可要花上一番大功夫了。”
这里已有两男两女,成双成对地坐在席间。其中两位男性,一个叫做刘业荣,在盐务局担任官职。另一名中年男子穿褐色绸衫,满脸茂密的胡须,何凌山落座时,那人便抬起眼睛,对着他端详许久,这才站起身,对着何凌山伸出一双手,笑道:“幸会幸会,在下姓葛,两位少爷唤我葛老四就好。”
何凌山隐约记得对方是跑马厅的股东之一,具体是什么身份,他倒没有注意。不等他想清楚,春桥已抢先一步,握住那位葛先生的双手,大力摇晃几下,说道:“在座几位都算是我与凌山的长辈,初次见面,还请诸位手下多多留情,不要让我与小弟输的太没有面子。”
骆一铭姿态悠闲地砌着牌,闻言便道:“这还没有开始,大少爷何以一口一个输字,说得倒像是我们联合起来欺负你们两兄弟一样。”
“难道不是吗?”春桥让何凌山坐在自己身边,一脸无辜:“你们都是老朋友,只有我和凌山初来乍到,谁都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