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看到盛欢臂上被竹条抽出来的红痕,啧啧感叹了几声,扭头看向赵四娘:“这个小家伙,值多少价钱?”
“这孩子不是我手底下的人,就算我想把他卖给您,也没有办法呀!”赵四娘连连赔笑,还对他鞠了几个躬:“何先生,秀云前几日就盼着您来,您再不去见她,她可是要着急的。”说完,又扬声喊道:“秀云,客人都进门了,你还待在屋里做什么,要等何先生亲自去拜访你吗?”
秀云是盛云遏进入春华巷后起的新名字,眼下她像这巷中所有庸俗而招展的风尘女子一般。款款迎了出来,脸上摆出熟练又娇媚的笑容,上前牵住男人的手臂:“恕罪恕罪,我方才睡了一小会儿,不知何先生大驾光临,真是该罚,何先生请来屋里坐。”
男人跟着盛云遏离开了,临走前再度回头望了他一眼,还对盛欢展开一个微笑。
盛欢被他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若是盛云遏不在场,他会直接将碗扔到对方脸上去。
当天夜里,睡梦中的盛欢忽然察觉身上一沉,有具滚烫沉重的身躯挟裹着浓浓的酒气压了上来。盛欢蓦然惊醒,想要把对方掀开,但十三岁少年的力气始终抵不过一个成年男人,两人撕扯半晌,男人终于占了上风,抓住他的两只手腕压在床板上,嘻嘻笑道:“别动别动,让我好好地疼疼你。”
听声音正是先前那位何先生。
盛欢被他的酒气熏得想吐,很清楚男人想打什么主意,不禁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来挣扎。男人不以为意,醉醺醺地凑上前亲吻他的脸颊和脖颈,拉扯他的衣襟,说一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小家伙可真招人喜欢,比你那个妈漂亮多了,只要你跟我过一夜,我就把你买回去,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你说好不好?”
“滚!”盛欢勃然大怒,屈起膝盖狠狠往对方腿间一顶,恰好撞在了男人关键的部位上。
男人长长惨叫了一声,捂住下`身倒在旁边,疼得不停抽搐。
盛欢不敢停留,忙光着脚爬下床,往门外跑去。男人缓过一口气,扑上来搂住他的腰,把盛欢往床上拖,骂道:“小兔崽子,老子今天非办了你不可!”
两人撕打之间,盛欢摸到一只茶壶,惊慌中也来不及考虑,反手就砸在对方脑袋上。他被激起了浑身的戾气,砸了一次仍不解恨,又补了数下,只把结实的瓷壶砸成了碎末。男人起先还在痛叫,随后声音也听不到了,死人一样瘫倒在地,空气中很快泛起淡淡的血腥气。
盛欢掌心也被碎瓷割得鲜血淋漓,他慢慢从怒火中恢复了神智,藉着月光去看昏死过去的何先生。对方双目紧闭,额前糊满鲜血,颈间更是血流不止,盛欢还以为是自己割断了他的喉管,当即吓得越窗而逃,近半个月没有再回春华巷。
那半个月里的每一日,盛欢都像只惊弓之鸟一般,害怕自己被巡警带走,又怕对方的家里人找到他,让他偿命,人都瘦成了一把骨头。然而几年过去,这位何先生都宛如从此消失了似的,听不见任何消息。盛云遏也没有提起过这个人——她倒是该沉默的,那天夜里何先生是受到什么人指引找到他的房间,盛欢根本不敢细想,如果得知了答案,那他与盛云遏之间最后一丝平衡也会被打破,他们大概永远做不了母子了。
现在盛欢再一次与对方相见,心中悬而未落的那块巨石终于坠了下去,反倒坦然许多。
盛欢道:“我们之间的仇,不必连累不相干的人,你把他放了,有什么事尽管冲我来。”
何先生拍了几下巴掌,带着笑容开口:“我们之间?小盛,我可真喜欢你说的这四个字。很好,我听你的话放人,不过等一下,你也要听我的话,可以吗?”
盛欢实在厌恶对方这样称呼自己,但为了姜黎的安危,他现在还不想惹怒这个人,于是没有接话。
得到他的指示,院子里的人推推搡搡把姜黎带走了,姜黎不肯离开,不断用力地挣扎,带着哭腔喊道:“小盛,我不走,我要在这里陪你。”
“你该担心的人不是我。”盛欢摸了摸好朋友的头发,又轻轻握住他的手:“姜岚在我住的地方等你,去找她吧。”
姜黎死死抓住盛欢不肯松手,何先生见状,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他对姜黎身边的一名保镖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一掌切在姜黎颈后,把他打晕过去。
保镖驮起姜黎出门,盛欢放心不下,想要跟去看看,却被何先生拦下了。他捉着盛欢的手腕,忙道:“你不能走,你这孩子挺厉害呢,这一出去,我怕你就要跑了。”
察觉到他的拇指正不停在自己腕间摩挲,盛欢仿佛被苍蝇叮了一口,难以忍受地把对方甩开。他环顾院子一周,见里面不仅有唐九一众人,还有这位何先生的数名保镖,要打出去显然没有指望,他需要再找办法。
盛欢没有把希望寄托在许瀚成身上,如若一味地依靠他人,他根本无法活到现在。
何先生躬身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说道:“闲人都离开了,进屋去吧,我们慢慢的、仔细的来叙一叙旧。”
他刻意咬重了“我们”的读音,神情十分暧昧,盛欢冷冷瞥了他一眼,主动举步向对方所指的厢房走去。
门一打开,却遇到了熟人。赵四娘正坐在沙发上等待,看见盛欢与何先生一前一后的进门,忙不迭地迎上前,拍着盛欢的肩膀:“好孩子,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些日子你究竟躲在哪里,赵姨到处寻你,就怕你孤苦伶仃的,在外面挨饿受冻。你娘虽走了,我这儿也算你半个家呀,就住在家里不好么?”
“要取走我朋友性命的家吗?”盛欢一把推开她,目光近乎凶狠地瞪过去:“滚远一点,不要等我动手。”
他眉目凌厉深黑,发起狠来极为吓人,赵四娘不由倒退几步,不住拍打自己的胸口:“啊呀,你这孩子脾气真大。我这样急,还不是为了接你回家?那小兔崽子隐瞒你的去处,让你漂泊在外,安的又是什么心?”
何先生站出来打断他们的谈话,他把赵四娘往外面推去,满脸的不耐烦:“赵太太,请适可而止,给我和小盛一点单独谈话的空间。”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把半合上的房门拉开:“你把文书带过来,再替我准备一点东西。”他回头看一眼盛欢,嘴角挂起微妙的笑意:“小盛身手好,又这样凶,待会动起粗来,我是要吃不消的。你们干这一行,手里都有一些助兴的小东西,就拿出来让我开开眼界吧。”
盛欢听到这几句吩咐,原本还算平稳的心跳霎时大乱。他跟在盛云遏身边十几年,哪里听不懂对方想要的是什么,清醒的他要逃出去已很困难,稍后还要被灌些乱七八糟的药,使他本有的二三分把握,瞬间变为零了。
赵四娘很快把东西送了来,托盘上放着两页文件,外加一只酒壶。何先生把东西放在茶几上,高兴的两条稀疏的眉毛都快飞到了额头上去。他挨着盛欢坐下,掌心覆住他的手背,亲昵地问道:“小盛,你是先签下这份契约呢?还是先喝酒?”
“你不是要叙旧吗?”盛欢故意岔开话题:“那就聊一聊当年你被我打伤之后的事吧。”
何先生眉头一皱,不愉快的回忆让他笑容渐渐隐去,勉强哼了几声:“你想知道这个?好啊,那我就详细地告诉你,好教你明白那时候把我害得有多苦!”
这名何先生,原是一位官员的儿子,父亲在海务局任事,油水丰厚,积累了很大一笔家产。他的父亲原本想要何先生子承父业,入仕为官,亲自替他谋划好了职位,就等一个机会提拔何先生继任。然而就在他上任前夕,何先生受邀去逛了一趟花街,当夜被打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在家养了半个月的伤,升职的机会也因此失去了。令他们都始料未及的是,事情没过去多久,海务局又来了一位新的巡查使,是个极其严格公正的人物。巡查使审阅了所有的账目,发现被何氏父子私敛的金钱竟有数万以上,不禁大为光火,当夜就将何先生的父亲投进了监狱。
何先生为了逃避追捕,离开燕南东躲西藏了数年,等到事态平息,才敢回到故乡。
他说到恨处,不住用手拍打桌子:“小盛,要不是我喜欢你,我真要好好的给你一顿教训!”
对方的惨事半分也激不起盛欢的同情,他不置一词,目光悄悄放在挂在壁间的时钟上,时间是傍晚六点,冬天的夜晚来的都要早一些,再过不久,天就要黑了。
何先生拿起酒壶,倒满一杯递给盛欢,双眼只管瞪着他:“为了补偿我这几年遭受的折磨,这一杯酒,你必须要喝。”
盛欢见对方眼睛发红,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更加不愿招惹。他接过酒杯,往唇边一碰,怎么也不愿喝下去。
“你这样就很不够意思。”何先生伸出一根手指对他点了点:“是要我让人按住你,把整壶酒都灌下去吗?”
他抬手时,带起一截衣角,露出了悬在腰带上的手枪皮套。盛欢看在眼里,心头突兀的一跳,掌心沁出一层湿冷的汗水。
盛欢不再犹豫,仰颈把一杯酒都倒入口中。他是几乎没有喝过酒的人,酒水辛辣的味道刚从喉咙口炸开,他便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只觉有一股热意直往面上蔓延,烧得他双耳发烫,眼前都蒙上一层水雾。
何先生大笑着抚掌,连说了三个好字,又替他倒满一杯,示意盛欢再喝。
两杯酒下肚,盛欢连脖颈都透出了粉红的颜色,他丢开酒杯,扭头扫了何先生一眼,目光已不似先前那样冷淡警惕,而是茫然又涣散,连带着面容也变得温顺可爱许多。
何先生看得心痒难耐,忍不住用两根手指拈着盛欢的下巴掂了掂,轻轻地道:“小盛,你醉了吗?”
盛欢想要挥开他的手,不料手臂一动,竟然像被抽去了全身的筋骨般,整个人都软绵绵地歪倒下去,斜趴在案上,打翻了几只酒杯。
“醉了就好。”何先生也跟着伏下`身躯,搂住他的腰,一张脸慢慢朝盛欢凑近:“你一醉,我们就可以办正事了。”
与此同时,豫山公馆内,温咏棠正在房间里摆弄一只话匣子,一边等待温鸣玉的归来。
他正玩得专心致志,忽听房外有人叫道:“许先生在这里吗?”
温咏棠对叔叔身边的每个人都很熟悉,立即猜到对方要找的人是许瀚成,他懒得开门,干脆把窗户打开,回答:“他陪我的叔叔去拜访一位朋友了,找他有什么事?”
听差发现答话的人是温家小少爷,丝毫不敢怠慢,拢着手道:“珑园打来一个电话,指名要许先生去接呢。”
听到这番回答,温咏棠心头顿时笼上一层疑云,暗道珑园要是出了什么事故,管家只会打电话来向温鸣玉报告,怎样会是要找许瀚成?想到这里,他蹙起眉头,又问那听差:“打电话来的是什么人,是陶管家吗?”
听差点点头:“打电话的人的确是陶管家,但找人的却不是他,听声音是一位妇女,好像是说什么北苑的事情哩。”
一听到北苑两个字,温咏棠立即抿紧了嘴唇,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对听差胡乱挥几下手,说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走吧,我会替你转告他。”
听差从温咏棠的话里察觉出不高兴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怒了这位小少爷,听到他说要自己离开,分秒都不敢耽搁,匆匆的走开了。温咏棠用力摔上窗户,秀丽的眉宇间仍盘桓着一层怒意,他把靠在墙边的沙发椅当做是盛欢,狠狠地踹了几脚,猜想对方肯定是听到温鸣玉带自己出门游玩的消息,有意要闹出一些乱子,借此来搅乱他们的行程。无论盛欢要使用何种手段,这个消息,他是一定不会向许瀚成报告了。
第九章
盛欢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眼前的世界仿佛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哪里都是朦胧的一片。他的全身烧得厉害,皮肤稍一与衣物摩擦,便有强烈的酥麻从那处一直蔓延到指尖,有人压在他身上,反复抚摸他的脸颊,笑嘻嘻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正当他昏沉之际,忽闻壁上的挂钟咚咚咚地响了七下,每下都像在他脑袋里轰鸣一般,猛地震回了他的意识。
盛欢打了个颤,目光重新有了焦距,发现自己正平躺在沙方上,眼睛正对着紧闭的窗户。
室内与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几点灯火,已经是晚上了。
何先生没有察觉盛欢的清醒,正埋首在他肩窝里又亲又嗅,盛欢的衣扣已经全部解开了,下摆被对方猴急地推到胸前,露出一大截洁白柔韧的腰肢。当何先生冰凉的手掌从他背后抚上去的时候,盛欢喉头一阵紧缩,险些吐了出来。他强忍着恶心,轻轻把手搭在对方腰间,往那把枪摸去。
他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拨开皮扣,握住了枪柄,眼看马上可以拔出来,不料何先生像是觉察到一般,猛地抬头看向他。
盛欢立马轻轻哼了一声,半合起眼睛,作出一副迷离的醉态。
对方被他骗了过去,又低头在盛欢腮边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道:“小盛,你可真好看,迷死我了。”
就在此时,盛欢一把拔出何先生皮套里的手枪,闪电般坐起,拧住他的手臂扣在背后,枪管狠狠一顶对方的后脑勺,低声骂了一句:“去你妈的!”
何先生哪里想到他还会有力气反扑,当即张口想要呼救,嘴里却被盛欢塞进一团绒面的沙发罩。
少年修长的手指钳子一般掐住他的下巴,何先生只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痛的呜呜叫唤。盛欢迫使对方仰起脑袋,与他四目相对,他的面容仍有情潮未退的薄红,一双眼睛却森然冷厉,杀意几乎要从中满溢而出,像极了一头露出獠牙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