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上一次出门,好像还是大学时和同学一起毕业旅行。毕业旅行后,他便投入了工作中,直至结婚。
刚和他的爱人小楼决定去拍婚纱照时,也曾考虑过要不要攒一攒年假一起出去蜜月旅行,可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作为医生的成致远还可以凑出七天,小楼那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找回去,他们也不想蜜月到半途突然一个工作电话,那样也太破坏气氛了。
于是,一直到今日,他们都没有出去旅行过。
本以为要等到彼此升职或是退休才能拥有自己的时间,可哪里想得到……
天意从来高难问。
来到花城的这段时间里,成致远并没有急急忙忙冲到海边找寻着小楼的下落。他带着自己的积蓄,在花城租了间房子,就此住下。
花城是个很温暖的地方,哪怕是春天,只要不下雨,一件短袖走大街也没什么事。
花城的口吻偏清淡,甚至爱好甜口。这让成致远有些不适应,却不得不适应。
花城的海产业很丰富,只要起得早,在屋内也可以隐隐听见港口方向传来的汽笛声。
花城的风景入了他的眼……
花城的美丽难以言说……
花城的……
成致远花了约莫半个月的时间,走遍了花城的大街小巷,看遍了花城的风景,吃遍了花城的美食。积蓄虽然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在逐步降低,他却没有管,而是靠着一双眼、一张嘴、一双腿,感受着花城的一切。
走在小巷里时,成致远会想她是不是也来过这里。
站在大路上时,成致远会想她是不是也能看见那高耸的大楼。
品尝美食时,成致远记得她最爱的东西,正是这完美光润的焦糖布丁。
这里就是花城,她曾待过的地方,也是她最后留下痕迹的地方。
来到花城第二十一天,成致远终于鼓起勇气,来到了花城的港口边。
这里是整个花城出海必经的地方,成致远来时,一艘游轮停泊岸边,可能是旅游团在排队,不少人正排队上这艘游轮。游轮下方,也是人潮涌动。没有人注意到呆呆看着这一切的成致远,或许大家都以为他是来送人的陪客。
可仔细一想,他如何不是一个陪客?
正值夕阳西下时,天际的红霞像是要将海水也要燃烧。大部分人已上了游轮,梯子慢慢收回时,仍有人在大力挥舞着手臂,喊着一路顺风。
听着汽笛的轰鸣声,呆呆站立着的成致远,突然落下了泪。
在家等候时,他没有落泪。
知道消息时,他还是没有落泪。
可此时此刻此地,当他听到汽笛声时,眼泪止不住地流下。
撕心裂肺的疼痛,自心口涌上四肢百骸。成致远张着嘴,似乎想喘气,疼痛却阻止了他所有的行动。
他慢慢地蹲下身,当眼泪已将眼前的一切模糊住时,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无论怎么寻找着她的踪影。他都必须要承认,在那一声爆炸声响起时,这世间也再没有一个对他笑颜如花的小楼了。
从花城回去后,成致远便找到了支队队长,提出一个请求。
他的请求说出口,队长手里的茶杯险些被惊掉了。
“你说什么?!”
成致远此刻已不再是身在花城时的虚弱模样,他冷静地说:“我希望能成为线人,进入犯罪集团,为你们传递消息。”
队长看了成致远许久,都没有说话。
成致远也很平静,他等着队长的回答。
这倒不是一时情急上了头,是成致远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做下的决定。
只是他这模样,入了队长的眼中,却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你想报仇?”队长如此说。
成致远沉默了一会儿后,才道:“我觉得这不能算报仇,虽然报仇也是促使我有这个想法的原因。”
他很坦然,并没有因为遮掩一切的起因。
队长的眉头皱起,他直接了当地说:“不可能,做一个线人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容易,每一个线人都是在悬崖边行走,一不小心便会跌入万丈深渊。更何况你的心中如果只有报仇这个念头,很难利于我们工作的展开,我不能让你冒险,也不能让线人们冒险。”
说到这,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话重了,语气也柔和下来:“小成,我知道你很生气,也很难过。小楼的死,我们也很痛心,但抓捕犯罪分子这种事,由我们来就行。我相信小楼……她也不希望你涉入其中。”
话音落定,队长便听见成致远轻叹一声。
倒是听不出语气中的异常。
成致远看向明显面带疑惑的队长,道:“队长,你觉得我现在这个模样,像是被怒火冲昏了头吗?”
队长一怔,他的确没看出成致远有怒火高涨的模样。
成致远平静地说:“我是医生,什么时候不能被情绪干扰我很清楚。如果我情绪无法控制住,那我做手术的时候,不也等于害了病人?”
说到这,成致远的视线微微一转,似要投入虚空中:“有这个念头,有很大一部分原因的确是为了小楼。但剩下的原因,却是因为你们的工作。”
“我去花城,呆了一个月。那里的确是个好地方,而我想做这件事,是因为我看到了花城的美好,我不希望这美丽的风景下,会有蛇虫鼠蚁啃食根基。”说到这,成致远顿了顿:“小楼曾和我说,她之所以成为警察,是想保护千家万户人人太平,更要保护也属于千家万户中的我。既然她如今不在了,作为她的丈夫,我应当接过她手中的火炬。”
“可是……”
成致远突然抬起手,制止了对方的出生,他勾了勾嘴角,道:“或者,队长,你可以这么想:我想成为,那个害死小楼的犯罪集团的送终人。”
话音落下时,他的神情依旧温柔和煦,像是追忆着自己的爱人。
队长最终还是没有松口,因为这涉及的部门和人员太多了。
以前虽然有自愿当线人的,但那都是本身就属于犯罪集团的人,他们或是借此机会赚点外快,或是借着功劳能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这种人,因为本身就有污点,所以在接受他们成为线人时也得仔细观察他们会不会反叛。也因此,这群人少说也是混在灰色地带的。
如今成致远一个干干净净,履历上没有一点污点的人,居然要深入当线人?
虽然警察也是履历干净也没有污点便深入犯罪集团执行任务。可那是警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人。成致远的手可以拿手术刀,可他能学警察拿起枪吗?
没有松口,成致远也不着急,他每天有空,便来支队办公室里坐着,等着支队长的点头。
什么?拒绝?成致远也不是没听到,可他装作自己没听到。
支队长开始避而不见,他着实不想害了成致远。于是他只能让队里所有人当作没看到成致远这个人,该干嘛干嘛。
成致远也察觉到了支队长带着整个支队对他避而不见的缘故,他思索了一会儿,拉住一个从门口匆匆而过的警员,让他告诉支队长——
不妨给我一个考验,如果我失败了,这件事就当我没说。
支队长一听这话,自然是巴不得,连忙召集队里各人想方设法设置考验弄走这位小祖宗。
大家也都是和小楼相识的人,她的丈夫有这样的想法让大家虽然很感动,但也不希望他亲身涉入危险中。因为他们都明白,这件事的危险程度对普通人来说太高了。
他们设定了三次考试,只要成致远能通过两次考试,便让向上级汇报让他参与卧底工作。
如果按照小说的设定,成致远身负血仇,心亦冷静,三次考试理当三次皆通过。可事实上——
三次考试,他只通过了一次。
那一次考试,还是因为测试眼力与耳力。成致远因为常年为人做手术,眼力敏锐。又因为耳朵并未受过伤,所以能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可剩下两门,例如一枪十环,他的手拿着手枪没被后坐力震飞已是幸运之事了。
当最后一枪只打中八环时,成致远知道自己输了。
他不是什么小说主角,也没有自出生时便背负着的天命。他只是他,一个妻子身故,找不到她的尸体,也无法帮她达成心愿的蠢货。
成致远站在射击场内,凝望着远处枪靶上那个洞,许久,没有说话。
这时候,抽空过来看情况的队长,自成致远的手中拿过枪,将子弹退出,枪支拆卸,随后放回原处。
队长道:“愿赌服输。”
成致远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射击场。
成致远在射击场门口站了很久,来往的人都注意到这个没穿警服的人,心下虽有疑惑,却也没有迎上前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正好。
成致远如此想着,他在兜里摸了下,掏出烟盒。
他其实不抽烟的,一是因为知道烟草吸入太多最终会摧毁他的肺部。二是小楼不喜欢,她最讨厌烟味了。
所以,对男人来说不可少的烟、酒、槟榔,他除了偶尔喝一点红酒,其他都不沾。
眼下,成致远却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然后用打火机点燃。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草的挥发稍微舒缓了紧绷着的神经。
成致远想,他得做点什么。
可他能做什么呢?
想深入犯罪集团,却连队长安排的考试都通不过。回家呆着,又不太可能。
他只好跟个失了业的中年老男人一样,蹲在地上抽烟。
不然他实在没事情做。
这时候,身边似乎来了一个人。成致远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落在身上没有挪开,但他也没有抬头看对方,只是慢慢地将那根烟抽完。
最后一口白烟吐出,他将烟蒂在地上一按,然后起了身。
两条酸痛的腿并没有妨碍他起身的利落,这时候,身边忽然一道声音。
“垃圾桶在花坛旁边。”
成致远一怔,回过头,却对上队长的视线。
刚刚那个好似看大熊猫一样看着他的人,怎么会是队长?
愣也只是一会儿,身体快过脑子,他下了射击场门口的台阶,走到花坛旁边,将烟蒂扔进去。
队长也一直跟在成致远的身后,看着他扔了烟蒂,这才缓声道:“很烦恼?”
“愿赌服输嘛。”成致远淡淡道。
他也不是赖皮,目的没达到就要满地打滚非逼着对方允许他这么干。
队长沉默片刻后,道:“你不怕死么?那么危险的地方,进去了说不定就出不来了。”
成致远回过头,看着队长,突然道:“我记得警察入伍宣誓词里面有一句是‘勇上一线,敢打头阵。不畏艰险,不惧牺牲。’,连你们都不怕,我又为什么要怕?”
“可你又不是警察。”
“警察怎么了?作为警察之前,大家不都是人么?”
听到这话,队长也不知想起什么,再次沉默后,他一声叹息。
第54章
队长答应成致远的请求了。
成致远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对方才答应他。他试图回想一下原因,是他锲而不舍的请求?好像不是,是他一个人蹲在射击场外头抽烟被对方发现?好像也不是。那到底是什么缘故,队长才愿意答应?
思来想去,总是没个答案。
队长答应了,却不代表他就能立刻冲到前线去为国家为人民甚至为小楼付出一切。队长说,他还需要汇报上级,让他们看看要怎样才能把成致远安排进去。
等候的时候,成致远弄来一份健身表格。每天按照健身表格上的健身要求进行自我锻炼。同时,他也将自己的身后事处理了。
他父亲过世的早,母亲在父亲过世后第三年就改嫁了。成致远倒没有什么怨天怨地怨父母的想法,他明白,如果不是母亲改嫁,单靠母亲一人,他只怕连读书的钱都拿不出来。
成致远找了个律师,专门拟了份遗嘱,上面写着如果他不幸身故,他与小楼的婚房便变卖出去,小楼的父母与他的母亲平分房款。
他要去做的这件事太危险,也不愿母亲知道。他唯一庆幸的是,继父待母亲很好,他也有了个弟弟。
如果他真的不在了,至少弟弟,能够代替他照顾父母。
在紧张的等候中,上级很快就下达了指示:同意成致远进入犯罪集团进行卧底。
收到消息的那一天,成致远去了南山公墓。他的父亲葬在这里,小楼的坟墓也在这里。
成致远先是去了父亲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来到他给小楼买的坟墓前。
这是个双人墓,一边是小楼的,一边是他的。
小楼死在公海上,连尸体都寻不到,他只能将小楼的警服洗干净,叠了叠,放入里面。
如果他真的死了,只怕也是尸体寻不到。但他不后悔,在那份遗嘱中,他也写下如果自己身故,不必寻找他的尸体,只要将他工作时所穿的那件白大褂当作是他,下葬在南山公墓,他便很高兴了。
小楼是为公牺牲,他不知自己算不算是为公,只是行自己认为该行的事情。放下白大褂,也是为了配得起小楼。
不过这些纷纷扰扰的事情会引起什么样的结局,那也是等他死后才知道了。
先前是因为工作机密,支队里不能将工作内容告知,这也导致了成致远到要出门了,都不知道目标是在花城的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