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向阳看着措辞一条比一条激烈的微信,只回复了一句。
【Zz:袁靖,别惹事。】
袁靖没有再回,张向阳再想发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删除了。
张向阳在床上坐下。
他心里很难过,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袁靖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袁靖。
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会有自己的秘密,自己的痛苦。
没人能帮他解决那些痛苦。
同样的,他也不能帮别人解决。
算了,张向阳疲惫地叹了口气,等明天吧,明天当面和袁靖好好聊一聊。
张向阳洗完了衣服,最终还是清扫了下卫生间,客厅里已经没人了,水烟壶七歪八倒地放在茶几上,牌倒是拿走了。
张向阳回到房间躺下,薄薄的墙壁挡不住隔壁房间传来的谈笑声,估计是那个室友和两个姑娘还在玩。
张向阳闭上了眼睛。
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张向阳是被敲门声砸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听到似乎有人砸门,连忙下了床,等他走到客厅时,门已经开了,隔壁屋里的室友和两个姑娘也都出来了。
漆黑一片的客厅里,几束手电筒似的强光打向他们,张向阳抬手挡住脸,“你们是……”
“我们接到群众举报,这里有人聚众吸毒,出来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40章
这是张向阳人生中第二次坐警车。
第一次坐警车那一年,他十岁。
他记得那天学校在办春季运动会,虽然是春天,但天气热得像夏天,人都好提不起劲。
张向阳从小就不擅长运动,人又瘦,但班里男子项目实在缺人,张向阳被了个八百米,体育委员说不指望他拿什么名次,随便跑跑就行。
张向阳想:随便跑跑也得跑八百米,他会不会中途晕倒啊?那可太丢人了。
为了不丢人,张向阳一整天都在养精蓄锐,其他项目也都不看了,就一个人安心地坐在教室里趴着休息,不知不觉之间就睡着了。
等老师喊他的时候,他以为他的项目开始了,迷迷糊糊地起来就往前走,准备去跑他那八百米。
他没跑成。
在几乎全校同学的注视下,老师搂着他的肩膀,温柔地安慰着他,让他跟着警察叔叔走。
张向阳还记得那天来了两个警察,都很高大,警察从老师的手里牵过他的手,同样,用很温柔的语气跟他说话,让他别怕。
张向阳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想他又没犯什么错误,警察叔叔为什么要抓他?
他问他们为什么抓他,要带他去哪。
警察说,他们不是来抓他,是带他回去等妈妈。
等妈妈?
对,你妈妈马上也过来了?
叔叔,那是我妈妈犯什么错误了吗?
没有的事,你乖乖的,饿不饿,想不想吃小面包?叔叔等会给你吃小面包好不好?
张向阳有点饿,但家里人教他不能乱吃别人的东西,所以他拒绝了。
谢谢叔叔,我不饿。
到了派出所,警察叔叔干脆把他抱起来走了,一边走,张向阳听到他一边在叹气。
“……还这么小。”
警察把他抱到了一间休息室,给他倒了水,还给他拿了小面包和糖。
张向阳想吃,又有点犹豫。
警察看出来了,对他说,想吃就吃吧,妈妈马上就来了。
张向阳说,我爸爸说不可以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他还记得那个警察的样子。
他长得和他爸爸差不多,高高的个子,肩膀很宽,一张可亲的脸,那张可亲的脸上露出不忍的神情,他摸了摸他的头发,说,孩子,你是男孩子,你要坚强一点儿。
张向阳还是没懂。
之后,他妈妈来了。
凄厉的哭声穿过了墙,张向阳立刻站了起来,他看向警察叔叔,叔叔,是我妈妈来了吗?
警察牵着他的手出去了。
他妈妈扑过来抱住了他。
张向阳第一次见到他妈妈哭,他吓坏了,呆了一瞬后也被那莫名的痛苦所感染,毫无预兆地也开始大哭起来。
“别哭了别哭了,还有孩子在呢……”
“坚强点儿,为了活着的人……”
“小朋友,别哭了,快让妈妈别哭了。”
再后来,张向阳终于明白那天去派出所是因为什么。
学校开运动会,有小孩调皮,偷偷溜出了学校去水库玩,村里安排巡逻的村干部发现有小孩溺水,跳下去救人,人没救起来,跟孩子一起没了。
就在那一天,在派出所里,张向阳没了爸爸。
“警察同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这里没有人吸毒。”
“对啊对啊,我们就是抽水烟玩儿,这也犯法吗?”
“有人举报好吧,回局里一趟,一验就什么都清楚了,都快点儿,这都几点了,马上天亮了,早验完早回家,配合一下工作好吧。”
张向阳和十岁那年一样,懵懵懂懂就坐上了警车。
不同于其他三位的愤怒,张向阳始终一言不发,他看着警车前面的防护栏,忽而有种时光倒错之感。
爸爸。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声。
随后,一股寒冷的战栗从脊椎一直蔓延到了头顶,年少时的懵懂此刻却变成了清晰的痛。
是贺乘风吗?
诬陷他艾滋还不够。
现在还要诬陷他吸毒……
他说他要毁了他。
他真要毁了他。
张向阳双手死死地握住,胸膛前后鼓动着,口腔受到压迫打开。
“快快,他要吐——”
塑料袋及时地塞到了他嘴边。
张向阳攥紧了塑料袋,他吐了。
“喂,你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说话……”
张向阳说不出话,他不断不断地在呕吐,他听到两个警察在商量,是不是要改道先去医院。
“别出什么事了。”
“谁知道吸了多少。”
张向阳闭上眼睛,眼泪从紧闭的睫毛里颤抖着落下。
他张着烧得生疼的喉咙,微弱道:“我没有吸毒。”
也许是他的脸色太难看,警察问了他一句,“你没事吧?确定没事吗?用不用去医院?有什么不舒服你就说。”
张向阳想了想,他说:“我没事。”
警察对他的态度还是挺客气,也许是看他很配合,到地方以后扶着他下了车。
现在应该是快到早上了,张向阳抬头看到了依稀的星子点缀在霭蓝色的天空中。
听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他的爸爸,会不会也正在天上看着他?
派出所里挺安静的,张向阳没看到什么人,前头的室友和两个女孩还在生气,边走边大声说他们只是在抽水烟根本什么都没干。
张向阳心想:是他连累了他们。
人进去坐下,警察先例行公事地盘问了他几句。
姓名、出生日期、籍贯……
张向阳一开始没回答,警察敲了几下笔之后,他才回过神,很机械地回答着,然后,他忽然道:“你们会通知我家里人吗?”
做笔录的警察抬头看他一眼,“我们尊重公民隐私,不会随便和你们家里联系,这一点你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
张向阳身体里的力气慢慢恢复了,脸上的血色却是逐渐褪去,“警察同志,我没有吸毒。”
大概是每个进来的人都会这样为自己辩白,警察一脸见怪不怪,“你跟那三人什么关系?”
“……男的是我室友,女孩我不认识。”
“那水烟壶里你用了吗?”
“我没有,我不抽烟。”
“行,做个尿检吧。”
一直很平静的人忽然变了神色,两只大眼睛里空洞洞地泛出泪光,“警察同志,我真的没有吸毒,我真的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情,是不是你们搞错了?”
“行行,你别激动,”警察按了按手,“做个尿检好吧,咱们这都是正常走流程,做了尿检没事就放你走了。”
张向阳浑身发抖地低下头,眼泪顺着掌心流向胳膊,他哽咽道:“我没做错事……”
“好好,行行,先做个尿检,做完尿检再说。”
警察使了个眼色。
张向阳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好了,起来去做尿检吧,很快就能出结果,你没有吸毒史,也没有犯罪记录,做个尿检就行,就当免费体检了。”
警察好言好语劝了两句,坐着的人像傻了一样不动,随即警告道:“再不配合,可要强制检测了。”
张向阳身体微微一颤,他抬起脸,露出一张满是泪水的脸孔,“我真的没有。”
“有没有,做了尿检才知道。”
张向阳再次把脸埋进胳膊。
证明,他到底需要多少证明,才能堂堂正正地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好,我做。”
明明什么都没做,却依旧像个犯人一样被人盯着脱下裤子,排泄、取样。
张向阳一直在默默地掉眼泪,他也不想这样,可他无法控制这种因羞耻而落泪的行为。
随行的警察忍不住道:“哭什么,很快的,没事就放你出去了,一个大男人,爷们一点,我们这儿什么事都没犯来抽检的也有,很正常的事,不至于。”
张向阳摇了摇头,用胳膊抹了下泪,他又说了一遍,“警察同志,我什么都没做。”
“好好,等结果好吧,很快的。”
张向阳坐在那等。
他不知道要多久能等来结果。
时间变得极其的漫长。
在漫长到被抻开的时间里,张向阳发起了呆,然后他仿佛真的看到了他爸爸。
他爸爸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高大,强壮,一只手就能举起他,将他颠来倒去的在他的肩膀上飞翔。
“向阳,过了生日你就十岁了,有没有什么生日愿望想要实现的?”
“我……我想要个奥特曼,可以吗?”
“哈哈哈,可以,爸爸给你买!”
他没有等来他的奥特曼。
“常青,今天向阳十岁了,你放心,我会好好把他拉扯大,让他跟你一样做个好人,向阳,你以后要做个像爸爸一样的好人,知道吗?”
张向阳看向黑白照片上的父亲。
有人说他爸爸太傻了,死得不值得。
没救出人,还搭上了条命。
可他妈妈说,就算再来上一千次,一万次,哪怕明知道结果,他爸爸还是会跳下去救人。
这就是她嫁给这个男人的原因。
她希望张向阳也做一个这样的男人。
于是,张向阳的十岁生日愿望从一个奥特曼变成了要做一个像爸爸一样的好人。
“爸爸,”张向阳轻喃道,“我好想你。”
泪水模糊了眼眶,张向阳在幻想中又变回了那个坐在爸爸肩头无忧无虑的小男孩,他爸爸单手举着他,很慈爱地注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怜惜。
“向阳啊,受了这么多苦,值得吗?后悔吗?”
张向阳的心忽然静了下来。
他也是一样的。
就算再来上一千次,一万次,哪怕明知道结果。
他还是会那样去做。
爸爸,我不后悔。
第41章
尿检结果出来了,四个人都没问题,带回来检查的水烟壶里也没有检查出任何可疑的成分。
四个人一起被释放了。
王贵涛尤其愤怒,“靠,我在夜场唱歌,最恨的就是玩毒的了,这都是我朋友,我怎么可能带她们吸毒!”
两个女孩也是,叫嚷着她们从来不干坏事,抽烟喝酒也犯法吗?
唯独张向阳一句话也没说。
他很歉疚,为那无辜的三个人。
警察向他们解释了几句,王贵涛最终还是恨恨地吐了口唾沫,“别让老子知道是谁干的。”
四人在派出所门口很鲜明地分成了两组。
王贵涛和两个女孩一起叫了出租车,问张向阳上不上。
张向阳摇了摇头。
“别这么垂头丧气的,不就进局子嘛,多大点事儿。”
王贵涛刚说完,头发就被边上女孩用力薅了一把,“王贵涛,你害得我昨晚挂机被举报封号了!”
“我不也被封了——”
三个人吵吵闹闹地坐着出租车走了。
张向阳独自站在派出所门口,他心中默默道:对不起。
然后他拿出了手机,直接拨通了那串数字。
电话很快就接了起来。
“阳阳?”还是一贯的带着笑的回应,“想通了吗?”
“是你干的,对吗?”
电话那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胳膊还疼吗?”
张向阳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随即将这个号码再次拖入了黑名单。
没救的,这个人没救的。
张向阳抱着头蹲下,又呜咽了两声。
就两声。
派出所离他住的地方不远,张向阳顺着路往回走,走了一段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今天还要去卖货,慌忙找到了搭档的微信,发信息跟她说他可能晚一点儿去。
搭档很吃惊,说他们不是说好了,今天张向阳在商场,她出去跑外勤吗?
张向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不住地道歉。
搭档人很好,说那行,她在展销台那里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