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觉过后,就只剩下自我怀疑,在漫长的时间中拷问自己为什么要自作多情,自以为特殊。
张向阳站起身,“是我来早了。”
贺乘风笑了笑,“开个玩笑。”
张向阳站着,身体开始慢慢变得僵硬。
在贺乘风面前,他好像永远都没有主动权。
以前是,现在也是。
服务生替贺乘风拉开了座位,贺乘风坐下,对仍低着头站在座位旁的张向阳笑道:“坐啊,傻站着干吗?”
“贺先生,您订餐时候的要求是今天的菜品不加葱,不要太辣,调味清爽,对吗?您还有别的需求吗?”
“我不忌口,”贺乘风看向张向阳,“我记得你就这些忌口,还有别的吗?”
张向阳沉默片刻,道:“我现在不忌口了。”
贺乘风笑了笑,“是吗?那我多此一举了。”他对服务生道:“就按预定的那样。”
“好的。”
服务生出了包厢,轻轻带上了门。
包厢内重又陷入了安静。
贺乘风坐在座位上,双手交叠地放在膝盖,目光静静地落在张向阳的肩头,声音轻柔,“好久不见。”
手指微微颤了颤,张向阳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像是被黏住了。
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难上百倍啊,张向阳心想。
五年。
接近两千个日夜。
他仍未治愈心中的陈伤。
“好久不见。”
张向阳嗓音微哑。
贺乘风的目光在张向阳脸上逡巡,微笑道,“你变了好多,我差点认不出你了。”
张向阳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贺乘风道:“还是那么不爱说话。”
晚餐开始的气氛很平常。
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有点尴尬有点熟悉又有点生疏。
话题绕着工作与近况打转,不疼不痒、不咸不淡。
贺乘风是聊天的高手,即使张向阳根本没心思应付,他一个人也能将场面调度的其乐融融、宾主尽欢。
最后一道甜点是熔岩巧克力蛋糕,一端上来,整个包厢都被甜蜜又苦涩的味道所包围住了。
贺乘风道:“我记得你很喜欢吃巧克力,这家的巧克力做得很好,你试试。”
张向阳拿起勺子,他吃了一口,味道的确很香醇,与超市货架上贩卖的普通货色有着天壤之别的甜蜜,回味也更苦涩,让人吃了一口就立刻想要吃第二口,用甜蜜压倒苦涩,这样源源不断地吃完一整个蛋糕,口腔里残留的却是余味悠长的苦涩。
“吃这么急?”贺乘风语气带笑,“看来还是没变。”
张向阳用餐巾擦了擦嘴,又喝了口水。
他吃饱了。
吃得很撑。
3888/位的餐品快要顶到他的嗓子。
“师兄,谢谢你赴约。”张向阳轻声道,他抬起头,目光凝滞在贺乘风脸上。
贺乘风勾了勾唇角,手指摩挲着杯壁,似笑非笑道:“今天约我,你有话想说。”
张向阳相信以贺乘风的头脑应该早就清楚,时隔五年后的邀约不会是这样简单、平静地吃一顿饭。
两个小时的寒暄。
该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掌心压住膝盖,张向阳能感到自己的神经正在紧张地跳动,一颤一颤地在他身体各处作怪,他的语气仍是镇定的,“我在群里看到你的喜帖了。”
“哦?”贺乘风脸色如常,丝毫不见慌张,“这次婚礼我打算办得低调点,所以就没给大学同学发喜帖,你想来,我可以给你发一张。”
是完全没预料到的反应,张向阳脸色僵硬,他不打算再绕圈子了,“师兄。”
贺乘风笑着看他。
“你现在……喜欢女人了吗?”
贺乘风的表情还是没变,只是嘴角的笑容加深了,他像是一早就料到张向阳会问他这个问题,双腿上下换了个位置,他极从容、平静道:“一直都是。”
张向阳的眼睛微微睁大。
一直都是?
张向阳的脑海里蓦然闪过许多画面。
郊外避开众人的吻。
宿舍紧密拥抱的慌。
酒店死咬住唇的疼。
张向阳的手开始发抖。
他猛地低下头,此刻他六神无主、心乱如麻,几乎想要夺门而出。
羞耻压倒了一切其余情绪,沁入他的血液,顺着他的血管将他的脸颊烧得通红。
“那……我们有过……那个时候,我们……”
张向阳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么将他的意思说清。
“阳阳,”贺乘风打断了他,他的语气还是那样亲昵,温柔中带着宠溺,仿佛在安抚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那只是个意外。”
“那时候,你每天可怜巴巴地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贺乘风轻叹了口气,“我实在是不忍心。”
“后来我意识到那样勉强下去不行。”
“所以只能和你分手,我知道那个时候分手给你造成的打击很大,很抱歉,我不是。”
“我喜欢的一直都是女人。”
张向阳呆呆地看着膝盖的缝隙中露出的那一小块红色的地毯。
五年前,他没有得到分手的原因就被抛下了。
他不敢追问,只能自己拷问自己。
是他不够好。
是他配不上他。
是贺乘风腻了。
……
各种各样的理由,张向阳想了个遍,每时每刻都在自我怀疑中度过,最难过的时候他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
原来如此。
原来他只是个意外。
他是贺乘风人生中走过的那条岔路,走着走着,贺乘风意识到那是条弯路,于是就回到了正轨。
好像是个好结果。
对于他今天来的目的而言。
张向阳想笑一下,嘴角却沉重地连颤动的力量都没有了。
“阳阳?你没事吧?”
贺乘风询问了一遍,没得到回应后站起了身,他走到餐桌的对面,伸手轻拍了拍张向阳的背,俯身低语,“我说这话是不是伤着你了?”
男士香水参杂着饭店里香薰的香气扑面而来,温暖又清新,张向阳双眼微胀,轻摇了摇头。
“阳阳……”
贺乘风轻唤他的名字,掌心温和地捏住他的肩膀,张向阳侧过脸,想避开他的手,与贺乘风对视的一瞬间,贺乘风的目光温和而深沉,令张向阳的心头又是为之一颤。
张向阳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师兄,别这样。”
贺乘风单手按在桌面的桌布上,语气怅然,“阳阳,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
只是可怜他,张向阳在心中替他说完了。
“师兄,祝你和……师嫂百年好合。”
张向阳艰难地说完,拎起椅边的包走了出去,包厢外等候的服务生问他有什么需求,张向阳道:“我买单。”
服务生礼貌道:“您好,预订的时候已经付过单了。”
贺乘风推了门出来,“阳阳……”
张向阳低着头,轻声道:“师兄,我约的你,该是我买单。”
“胡闹什么,”贺乘风挥了挥手,服务生轻点了头避开,“哪有让师弟买单的?”
“我把我那一份转给你。”
张向阳从包里掏出手机,手忙脚乱地点开微信,才骤然想起他们早就没了好友。
“不用了。”
贺乘风道。
张向阳咬了咬牙,“要的,”他低着头,脸因为羞耻而涨得通红,“微信支付宝都行,付款码就行。”
“不用,”贺乘风重复了一遍,他抬了手,又放下,单手垂在身侧,语气柔和,“这顿饭,本来就是我欠你的。”
张向阳摇了摇头,“我给你钱。”
贺乘风沉默不言,目光落在张向阳漆黑的发顶,张向阳的头发很软,性子也软,逆来顺受的,无论心里有多委屈都不吭声,受了再多的冷落,只要对他笑一笑,他就又好像没事一样了。
“阳阳……”贺乘风轻叹了口气,“其实是我对不起你,你不必这样。”
“……”
张向阳只觉所有的情绪都被不冷不热地压住,来时的一腔孤勇几乎要一泻千里。
“电话号码我不会换的,”贺乘风温和道,“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打电话给我。”
张向阳攥紧手机,坚持住,他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就问完这最后一个问题,他就再也不靠近这个人了。
“师兄。”
软绵绵的,很轻的一声,贺乘风轻垂下脸,“什么?”
张向阳脑海内打着腹稿,他思索着,委婉道:“师嫂……她知道你有过……意外吗?”
他说完,抬头想看贺乘风的脸上的表情,一抬眼,正对上了贺乘风的眼睛,那双眼在走廊昏暗的壁灯下散发着温柔的光彩,“当然。”
第7章
张向阳谢绝了贺乘风送他回家的提议。
“我住的离这里很远。”
“是吗?”贺乘风背着手站在车边,微笑道,“我以为你会住在公司附近呢。”
张向阳又是一怔,“师兄怎么知道我公司就在这儿附近?”
贺乘风淡淡一笑,“这很难吗?”
张向阳心中微微感到惶然。
今天的结果比他预想中的其实还要好。
贺乘风不是同性恋。
他只是一时迷惑。
新娘也知道。
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
一切尘埃落定,他该安心退场了。
“我先走了,”他弯了弯腰,“师兄再见。”
贺乘风单手搭在车上,微笑着摆了摆手,“再见。”
张向阳背着包步入了街道上的人流,市中心的人流量非同一般,晚上9点多了还是人潮涌动,灯火通明,张向阳找了辆街边的共享单车,顺着热闹的人群骑往地铁站。
晚风很轻柔,消融了白天的暑气,吹在脸上清爽宜人,张向阳骑了一会儿,脑子里那些混乱的情绪逐渐被吹得东倒西歪。
——贺乘风不是同性恋。
这样一条讯息来回地在他脑海里游荡,隐约的让他感到了不安。
张向阳开始回想与贺乘风相识到分开的过程。
结局惨淡的初恋在张向阳的记忆大门中一直都被牢牢锁住。
他从不愿去多回忆。
他知道他这是在逃避。
可除了逃避,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去疗伤。
现在,伤疤揭了,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就趁这一次痛快地把所有的东西都敞开来,晾在他的心头,风干、吹散。
张向阳记得他与贺乘风认识后,他的确是心动的。
贺乘风这样的人,很难让人不心动。
但张向阳也就只是心动而已。
他连自己的性向都不敢面对,又怎么可能去奢求爱情?
他连贺乘风的脸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对方会发现他的意图而嫌恶他。
当时贺乘风在学院读研,两个人也没太多的机会接触,仅有的几次接触,师兄师弟之间,偶尔有些玩笑,张向阳也只当是自己性向有异,所以才会胡思乱想。
一次跨届的集体郊游,分组去找食材的时候,张向阳与贺乘风分在了一组。
天气太热了,远郊的树荫和小溪带来一丝爽快的凉意,张向阳掬了一捧溪水,脸上难掩喜意,“这地方真像我老家。”
“哦?”贺乘风坐在溪水面凸起的岩石上,姿态闲适潇洒,“第一次听你提起老家,你老家在哪?”
张向阳说了,贺乘风又问他老家是不是很美。
张向阳有点羞涩又有点高兴地说起他老家翠绿的山、碧清的水。
贺乘风一直看着他,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温和笑意。
说着说着,张向阳声音越来越低,脸却越来越红。
“怎么不说了?”
张向阳低下头掩饰性地看向溪面,“这里有鱼。”
“哪里?”
“水里。”
下一刻,贺乘风的脸出现在了水面上。
金光璀璨,暗影浮动。
不知道是谁先靠近的,等张向阳反应过来的时候,贺乘风的嘴唇已从他的唇边翩然离去。
事后,贺乘风却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对待他和之前一样,关心但是有分寸,礼貌但很客气。
张向阳却是整个人都陷了进去,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一个礼拜瘦了好几斤,最终还是病倒了。
贺乘风来宿舍看他。
他烧得迷迷糊糊的。
贺乘风拉了他的手,问他怎么烧得那么厉害。
张向阳哭了。
贺乘风抱了他。
张向阳委屈地在他怀里哭了很久。
他忍不住问贺乘风是什么意思。
贺乘风却反问他是什么意思。
在身体与精神双重受创的情况下,张向阳没忍住,他坦白了自己的性向,向贺乘风表了白。
他说师兄,我真的好喜欢你。
贺乘风叹了口气,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他太傻了。
稀里糊涂的,从那天之后,张向阳就与贺乘风恋爱了。
张向阳不知道恋爱该怎么谈,他只知道他捡了个大便宜,那是完美无缺的贺师兄啊,他做梦也不敢拥有的人。
那段时间他真的太幸福了,幸福得头晕目眩,简直连路都快不会走了。
张向阳跨着单车,单手靠在路边的树上,脸色微微发白,强迫自己继续回忆下去。
背着其他人的秘密恋爱,在格外的甜之外还有加倍的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