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向阳很快就品尝到了爱情里患得患失的滋味。
人前,他们仍然是不怎么熟悉的师兄弟,两人偶尔独处时,贺乘风仍是连他的手都不肯拉一下。
他说,阳阳,万一被发现呢?
张向阳闭了闭眼睛,手指抠着老树上的树皮,指缝里嵌入木屑,细碎的疼痛从指尖放大了数倍返回到了胸膛,整个胸口都跟着疼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只是因为贺乘风根本就不喜欢男人。
这样被男人缠着,他当时一定很困扰吧?
可张向阳自己却浑然未觉,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第一次与人那样亲近。
师兄,张向阳主动提出邀请,我们一起去外地玩吧。
贺乘风同意了。
他们去了隔壁市。
没有熟人,不必担心会被发现,即使人前不能牵手拥抱,夜里回到宾馆还是能头碰头地很亲密地说话。
张向阳没想过会发生什么。
但后来的确发生了。
在回学校的前一夜,他喝醉了。
那天晚上的事,张向阳醒来以后完全不记得了,贺乘风问他疼吗?张向阳死咬住嘴唇,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说:我不疼。
张向阳低下头靠着车,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如果只是可怜他,为什么要和他上床?
在他醉得完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难道他还能强迫贺乘风吗?
年少时沉溺于初次的感情中无法思考,到现在回首过去,张向阳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一个异性恋……真的会出于同情……而去碰另一个男人?
*
电脑屏幕上幽光闪闪,张向阳缩在椅子里一条一条地翻阅着群里的聊天记录。
群里的消息几乎都在讨论这对郎才女貌的婚事。
新娘的信息支离破碎地散落在这些闲聊中。
张向阳一点一点地从中挑拣出有效的信息。
叶书静、律师、安康律师事务所。
拇指向上滑着,一个表情包骤然映入了眼帘。
“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轮到你这妖怪来反对?”
张向阳的手指顿了顿。
会不会……又是他自作多情?
贺乘风真的会骗他吗?这样优秀到近乎完美的人也会做那样的事?
张向阳放了手机,坐在电脑前,牙齿上下磨了一会儿,他坐正了,面向电脑,犹豫着搜索了一个网站。
还在。
五年前他登过的同志网站。
界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模块更清晰也更简洁,首页看上去也没那么露骨了,两个帅气的男人勾着肩膀,带着灿烂的微笑,背后是大片的花海。
张向阳还记得自己的账号。
一朵向日葵。
就因为这个账号名,帖子里十个有九个回复都是污言秽语,把张向阳吓得够呛。
张向阳笑了一下,有些怀念那个时候还什么都不懂的自己。
张向阳输了账号名,密码不用想,他的所有密码都一样,Zhangxiangyang1208。
输入进去后,网站要求实名验证。
张向阳迟疑了很久,键盘上空的手指来回蜷缩了几次,终于还是点击了同意。
验证了手机后,张向阳进入了这个阔别五年,他从未想过再去踏入的地方。
右上角的提示显示99+,张向阳没理,眼睛在板块上游移了很久,点入了聊天板块。
搜索“结婚”。
网页上跳出了数百页的帖子。
张向阳点了几个进去。
“他要结婚了,哎,没办法,认命吧,今晚约最后一炮了。”
“我今天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但是他说他还想跟我继续,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怎么办?”
“家里非要逼男朋友结婚,他说应付一下,生个孩子就离,我能相信他吗?”
“今天约了个快结婚的,就在他们新房,好刺激。”
……
鼠标停留在界面上,张向阳心口泛起密密的疼,他垂下脸,张口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腕。
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自我厌恶。
他就属于这样一个群体。
张向阳闭着眼睛,额头用力地撞上膝盖,撞了几下后才勉强平复了心情。
他松了口,看着腕上清晰的牙印,轻声道:“对不起。”
找个女人结婚,对论坛里的许多人来说,好像是很寻常的事。
父母逼的、社会压力,这两件事是最常提及的理由,他们受到了压迫,于是就理所当然地选择向更弱者压迫。
东窗事发的,死不承认,抓奸在床的,推脱借口,达成生育目标的,一脚踢开妻子,花样百出,丑态毕露。
“我们谈了三年,分了,后来他找了个女的结婚,分手的时候他说他就是觉得男人不会怀孕,所以才跟我这么多年,说白了,就是为了发泄,根本就不喜欢男的,结婚之后又找我约炮,我长了个心眼,偷偷查了他手机,好家伙,炮友遍天下,全他妈是男的,我他妈真是呵呵了,装你麻痹的直男。”
张向阳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屏幕,鼠标移动到了右上角,点击关闭。
那个陌生的世界又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如果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贺乘风撒了谎骗了他……
张向阳点开搜索,一点一点地打字输入。
“安康律师事务所叶书静”。
搜索引擎马上就跳出了事务所的界面。
这是本城最顶尖的事务所之一。
首页贴着事务所几位招牌律师的信息以及他们的联系方式。
鼠标慢慢向下滑动。
一张照片映入了张向阳的眼帘。
中长发,斜分,不戴眼镜,下巴微微扬起,笑容自信,目光坚定。
从照片和履历上看,这是个很耀眼的女孩。
张向阳蜷缩在椅子里。
的确是郎才女貌。
这么聪明美丽的女孩,会看走眼被欺骗吗?
也许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他就是个妖怪。
张向阳出了神,窗外忽然又响起了尖锐的吹打声,哀乐悠扬向上,直直地钻入了他的耳中,一曲听完,他脸上已经湿润一片。
他坐直了,拖动鼠标,点击右键,复制了履历下方的邮箱。
……那就让他当那个妖怪吧。
第8章
“叶律师,你好,听说你快要结婚了,你未婚夫曾与男性有过恋爱经历,请问你是否已经知悉?”
光标在句子的末尾跳跃着,张向阳心想他这样写是不是太生硬了,对方会不会觉得他是故意在纠缠示威或者是敲诈勒索?
张向阳犹豫了一下,把邮件里的内容又删除了。
这样删删改改了好几次,邮件里还是一片空白。
张向阳面对着空白的邮件页,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样没有任何凭据的邮件发过去,对方会相信他邮件里的内容吗?会不会觉得他是在恶作剧?就算当真了,如果贺乘风真的撒谎骗了他,他相信贺乘风也能骗过叶书静。
张向阳一面在心中质疑自己是不是太过悲观多疑,将曾经喜欢过的人想的太坏,一面已经从位子上滑了下去,拉开了床边的衣柜。
他的衣服不多,一年四季加起来也没几套,衣柜里挺空的,上面一层放了个行李箱,中间两层分别放了上衣和裤子,领带、内裤、袜子全都收在了两层中间的抽屉里,衣柜的最下面放着一个亚克力的收纳箱子。
张向阳蹲下,将收纳箱从衣柜里拖了出来。
放在衣柜的时间有点长,收纳箱上面积了灰,张向阳去厨房拿了抹布回来擦了上面的灰,打开箱子,最上面是个文件袋。
文件袋里装的是他的各类证书和证件。
张向阳拿了文件袋放到一边,接着一件一件地从里面往外拿东西。
同学赠送的节日卡片、做义工时得到的纪念品、大学毕业的照片……全是他人生中值得回忆、不舍得丢弃的过去。
东西几乎全拿了出来,装的很满的箱子变空了,只留下一个埋藏在最下面的铅笔盒大小的铁皮盒子。
张向阳蹲在地上,看着盒子上褪了色的彩虹出了神。
买的时候,卖家还说上面的图案永远不会褪色。
张向阳下巴垫在手背上轻笑了笑,眼睛有点湿。
盒身冰冰凉凉的,一点都没沾染夏日的暑气,张向阳打开了盒子,里头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几片被做成书签的树叶。
两张电影票。
一叠巧克力糖纸。
两张车票。
……
零零碎碎的,都是些不起眼的小玩意。
这就是他的初恋。
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可以用来证明过去的凭据。
没有一张合照,也没有动人的聊天记录。
张向阳眼中微微发酸,又笑了笑。
实在是太像一个笑话了,不得不让人发笑。
他伸出手摸到了最下面,指尖碰到薄薄的纸张,温度也是冰凉的,动作极其小心地将那张薄薄的纸抽了出来。
淡黄色的纸张对折着,一条折痕细得像刀锋,张向阳捏着那张纸慢慢打开了。
信纸的最上面是他抄的一句泰戈尔写的诗。
“正如树木落叶一样
我的言词掉落在大地上
让我那没有说出口的思绪
在你的沉默里开花。”
五年前的笔迹比起现在略有些稚嫩,但写得很认真,一字一句,笔划工整。
张向阳仿佛看见了十九岁的自己,坐在学校角落的长椅上,信纸垫在膝头,郑重地写下这一段文字,心中默默期盼着收信的那个人会懂他心中那些说不出的酸涩,别再冷落他。
张向阳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原来他那个时候那么矫情啊。
笑着笑着,信纸上“啪”地一声,打下了一滴水花,斑驳流淌,一直将下方回复的也晕染开了。
“我也想你。”
苍劲有力的笔迹几乎要戳破那张薄薄的信纸。
张向阳仰起脸,让眼眶中的热泪流进两鬓。
他不能再弄脏这张纸了。
这是他所留存的唯一证据。
“叶律师,你好。
我想你收到这封邮件时一定很吃惊。
发这封邮件,我只是想悄悄地向你询问一件事。
你的未婚夫贺先生,你对他了解多少?
他过去曾与同性交往恋爱且发生过关系,你是否知晓?
下图是贺先生与同性交往时的信件,请查阅。
如果以上你都已经了解了,那么这封邮件唯一的目的就是祝福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很抱歉打扰你了。
祝你幸福。
来自一个陌生人善意的提醒。”
鼠标停留在发送键上,张向阳盯着邮件里的图片又看了一会儿,他笑了笑,眼睛弯着,将眼眶里的泪挤了出去。
右手食指轻点了鼠标。
发送成功。
张向阳的心头微微一颤,他放开了鼠标,蜷缩在椅子上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他希望他会是只妖怪。
*
又是一夜难眠。
邮件发送出去之后,张向阳一直在等回应。
等到快11点时,他上了床,心想他发的是工作邮箱,说不定叶书静要明天上班才能看见。
虽然心里有了预设,可张向阳还是睡不着,他觉得自己已经闭上眼睛很久,拿起手机一看,也就躺了才十分钟不到。
张向阳就这么等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张向阳又醒了,他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闹钟响,又伸手摸了手机。
1点13分。
就这么醒了睡,睡了醒,一直挨到了闹钟响。
按下闹钟,张向阳又看了一眼邮箱,依然没有回应。
上班吧,等到上班时间再看。
张向阳也得上班了。
连续几天精神紧张,晚上都没睡过好觉,在摇摇晃晃的地铁上反倒有了睡意,一下坐过了站,张向阳慌慌张张赶到公司,没迟到,但办公室里已经来了不少人。
“哟,向阳,今天可来得晚啊。”
“对不起,我坐过站了,”张向阳放下包,忙道,“我现在去泡咖啡。”
“不用,”张齐辉端着咖啡壶从茶水间里出来,脸上笑呵呵的,“今天可轮到我大显身手了。”
张齐辉回了岗,谢了张向阳这两天的帮忙,又问他怎么鼻子和眼睛都这么红,是不是感冒了。
张向阳顺着他的话头“嗯”了一声。
“那你要当心,该吃药吃药,感冒也不是小事啊。”
张齐辉心有余悸道。
“谢谢张哥,悠悠怎么样了?”
“好了,没什么大问题。”
“那就好。”
张齐辉弯下腰,手按在张向阳桌上,压低了声音道:“陈工那谢谢你啊。”
“都是同事,谢什么呀。”张向阳也压低了声音。
张齐辉谢他,不只是谢张向阳帮他做汇报,最重要的是张向阳一点都没抢功,话里话外都把他这个组长往上顶,职场上有这种不逮着机会表现自己的组员,张齐辉是挺感慨也挺感动的。
张齐辉捏了捏张向阳的肩膀,冲他竖了个大拇指,“都是兄弟,不多说了。”
张向阳冲他笑了笑。
来迟的张向阳得到了上班以来最多的关注。
张齐辉没给他倒咖啡,拿了茶水间的感冒冲剂给张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