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他长成了那样?
他该受的。
张向阳心想,手臂搁在桌子上,身体麻了半边,他扭过脸,看向外头。
夕阳西下,橘色的阳光穿过阳台上的栅栏,一根一根地捅在地上,穿过了张向阳垂在地面的脚掌。
张向阳低着头看着光柱一点点变得细长,随后又慢慢消失。
天又黑了。
张向阳打了个激灵。
菜不放冰箱该坏了。
他站起身,把桌上的食物都放入冰箱,又把冰箱里的电饭煲拿了出来。
电饭煲里有剩饭,张向阳用微波炉热了一点,就着凉水咽下去半碗饭。
没办法,饭还是要吃,日子也还是要过下去。
张向阳在家里歇了两天,趁着空闲的功夫,把床单被套枕头套全扒下来洗了一遍,洗衣机超负荷转动,轰隆隆地响不说,在阳台像长了脚一样边震边跑,张向阳不得不双手按住洗衣机,让它别跑出阳台。
跟洗衣机搏斗了一个小时,张向阳出了一身的汗,等洗衣机高抬贵手风平浪静后,他趴在洗衣机上累得喘了半天。
里里外外地把本就干净的出租屋收拾了一遍,张向阳把自己也收拾了一遍,很干净很清爽地站在阳台吹风。
郊区没有市区热,窗户外就是农田,纱窗拉开,空气很舒服,张向阳透过防盗窗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碧色,心里盘算着后面该怎么办。
公司是呆不下去了。
他唯一庆幸的是他在这个城市没什么朋友。
孤家寡人,能失去的也就有限。
换个公司工作,他还和以前一样,勤勤恳恳的不惹事,其实生活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张向阳自我安慰着,不断地暗示自己:没事,还能躲。
第二天HR又打了电话过来,意思是催张向阳去公司办离职手续,张向阳同意了,他换了一身正装,对着镜子整理了领带就出门了。
他今天不算是上班,没赶早高峰的地铁,还是一样很挤,没有坐的地方,只有站的地方,站着也是人挤人,张向阳小心地避开人群,目光试探地从周围的人身上滑过。
地铁上没一个人看他,都低着头在看手机。
张向阳心里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全。
大城市就是这点好,谁也不搭理谁,他是人是妖怪,没人在乎。
还能躲,张向阳心想。
城市这么大,总还有一小块地方能让他安静呆着。
下了地铁,张向阳没骑车,就那么慢悠悠地往公司的方向走。
以前每次上班都赶时间,说是在城市里最繁华的市中心上班,张向阳却从来没仔细看过这里的风景。
高楼大厦,绿树浓荫,还有低着头行色匆匆的人。
张向阳在里头行走着,一身正装,脚步悠闲、心中紧张。
他还是怕。
明明已经暴露了,可还是怕。
怕什么,他具体也说不清,背脊上一丝一丝地传来神经过敏般的战栗,他战战兢兢的,走在这么宽阔平展的人行道上却像是在走钢丝一样,怕得要命。
为了缓解这种紧张的情绪,张向阳将目光放在了临街的风景上,一路看,一路忘,等脚步停下,熟悉的大厦映入眼帘,从他的眼睛一路掉进了他的胸膛。
“咚”的一声,沉甸甸的。
张向阳打了个电话给HR,HR的语气温柔极了,让他直接上三楼来人事。
“放心,现在办公室人不多。”
对方的体贴没能安慰张向阳,张向阳一瞬便感到了羞耻,他觉得自己忽然就变得“见不得人”了。
张向阳坐了电梯上去,电梯里的其余乘客也都冷着脸低着头,和地铁里的人一样,没人看他。
这给了张向阳一点点勇气。
事情应该就只是在他们公司内部,这座大厦其余公司的人应该都不知道。
张向阳庆幸着,用这点庆幸支撑着自己进了他们公司的三楼。
办公室的确是空。
几乎没人。
张向阳心想HR该不会特意让人避开吧?
离职手续办得很快,连辞职报告都提前帮他准备好了。
HR对他的态度和从前没什么不同,甚至要更柔和,“人都出差去了,所以都没什么人。”
“哦……”张向阳坐着签字,“大家都辛苦了。”
“是啊,最近他们都忙,忙得都见不着人影,等夏招招来的那批新人进来实习,大家肩头上的担子就能轻点了……来,这里再签个字。”
张向阳近乎麻木地签了三四个名字。
上面写的是什么,他已经不是很在意了。
他没有与人讨价还价的资本,他只想签了字,尽快离开这里。
“好了。”
字全部签完,两人似乎同时松了口气。
HR道:“你的工位上还有些私人物品,你是要带走呢,还是我们这边保洁帮你处理了?”
“我想去收拾收拾。”
“那你尽快。”
“好。”
张向阳站起身,提着手上沉重的包悄然地下了楼。
他心里希望人最好都不要在,又觉得其实人在也没什么,刚才HR对他的态度也没什么异常,是他自己多心了,犯老毛病了——太把自己当回事。
张向阳怀着这么自轻自贱的心情推开了二楼办公室的门。
推开门后,他低着头没敢看,是一路低着头走到自己工位那的。
办公室里有没有人,有几个人,他全不清楚。
开始收拾东西时,办公室里有了动静。
先有人站起来走了。
他一走,就像是触发了某个讯号似的,又有几个人站了起来,陆陆续续的,张向阳听着脚步声,手上收拾的动作慢慢停下了。
他数了。
办公室里九个人,全走了。
张向阳依旧是低着头,把东西收拾了干净,去了趟茶水间,出来之后,他提起包,觉得手上的包比来时要轻得多,单手捧着绿萝,他低下头,对那绿色的小植物道:“放心,我带你走。”
他一手拎着包,一手抱着绿萝,一推开门,门外站着的人齐齐地向他看来。
其实只是很短暂地一眼,他们也立即若无其事地避开了,张向阳却觉得浑身的神经都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抽出来打了个结再重新塞回了身体,让他忍不住战栗,甚至扭曲。
这里不是图书馆,众人面前也没有遮蔽的书,成年人也没有窃笑议论,他们只是……避开他。
就像他的那些舍友所说。
“同性恋关我什么事,别来惹我就行了。”
张向阳听着,很忧郁地想什么是“惹”呢?穿鲜艳的衣服?涂脂抹粉?刮腿毛拎女包,还是……仅仅只是出现在他们身边?
张向阳默默地抱着他的东西,从人群的边缘走向楼梯口。
谁也没看他。
张向阳忽然想起大学时他看过的一个视频。
男孩举着“我是gay”的牌子在大街上索求拥抱。
有很多评论认为这个人矫情做作,用自己的性向来博取流量。
张向阳心中其实也暗暗有些同意。
何必这样举着牌子对着众人呐喊自己是异类还偏要一个拥抱呢?
张向阳抱着他的小绿萝慢慢向前,他心想:他不要人抱他,他只要来个人看他一眼,像从前一样就好。
“吱呀——”
楼梯门被从外面推开,张向阳受惊似的后退半步,陈洲的脸进入视线时,张向阳的脑海浮现出一句话——第三次了。
他与陈洲这样隔着门,恰巧碰见。
张向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打招呼,在对方明亮又锐利的目光下立刻又低了头。
不一样了。
陈洲现在知道了。
他会不会……很后悔曾向他释放善意?
“来了。”
张向阳耳畔一惊,没控制住自己的手,包里的东西“刷拉”地抖了一下。
他人没反应过来,手上提着的包直接被人拿了过去。
陈洲提了他的包,“我送你。”
第12章
张向阳人僵着,语音有些颤微微道:“陈工……”
陈洲“嗯”了一声,“走吧。”
张向阳能感觉到他身后正有数道目光正看着他们。
那些目光里会有怎样的含义,张向阳不敢去想象,他看着陈洲,陈洲也正看着他,他眼中的陈洲神色和眼神都极其平常,而陈洲眼中的他双眼瞪大,惊异得不知几何。
“走。”
陈洲胳膊肘往外弯了弯,示意张向阳走人。
张向阳脚步停在原地,有心想制止陈洲,陈洲已经拎着他的包先走了。
张向阳只能顶着身后异样的目光匆匆跟上,心想自己真是矛盾,一面期待着有人能善意地对待他,一面又惧怕这种善意会为对方带来恶果。
两人转进了电梯,电梯里没人,张向阳才忙道:“陈工,包我自己能拿。”
陈洲扫他一眼,“知道,”手上却没有把包递还给张向阳的意思,“车停在地上A区,”他顿了顿,道:“老地方。”
张向阳微微低下头,掌心的绿萝枝叶柔软、青翠欲滴。
陈洲出了几天的差,在外地忙得脚不沾地,昨天回来做完了工作上的交接,才有空坐下来去看一眼邮箱,看看有什么不紧急的事情需要处理的——紧急的事儿早打他电话了。
邮箱点开,果然有一堆不怎么紧急的事。
他不疼不痒地往下翻,目光忽然凝住了。
张向阳来他手下实习没两天,陈洲就发现了这是个同类。
同类之间彼此都有嗅觉,要察觉其实并不难,陈洲也没有特意去向张向阳释放什么信号。
彼此都是深柜,就没必要点破对方的伪装了。
陈洲以为张向阳跟他抱着的是一样的心思,实习的时候对张向阳多有照顾,没想到张向阳实习一结束,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路了。
对方没留下理由,陈洲却是从蛛丝马迹中推导出了张向阳这样抱头鼠窜的原因——他以为陈洲是直男,怕被陈洲看出来自己是同性恋。
陈洲琢磨过味,在办公室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胆子这么小。
还那么迟钝。
之后陈洲便不自觉地开始留意这个同类中的异类,看他防备着生活,战战兢兢,却很认真。
有时看他可怜,有时……又看他可爱。
看多了,就从眼睛进了心。
只有一些些好感。
并不算多,也并不汹涌。
车停在地面,车门一打开,张向阳就感觉到一股清凉的气息从车内飘散出来。
“陈工,”张向阳捧着绿萝,站在车门口,张口还是拒绝,“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要办。”
陈洲已经坐进了驾驶位,起身向后探去,把张向阳的包放在了后座,“什么事?”
张向阳道:“一些私事。”
陈洲坐正了,系上安全带,“又买东西?”
张向阳微微一愣。
“上车,”陈洲手扶在方向盘上,微一扬头,“进公司的时候你在我手下实习,离职了,当然该我送你。”
张向阳还是上了车。
“住哪?”
张向阳系上安全带,小声道:“带我到地铁站就行。”
“张向阳。”
陈洲的语气很严肃,像教官在点学员的名,张向阳不自觉地挺直了背。
“那邮件是谁发的?”
手握着安全带,张向阳的瞳孔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这几天他一直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
其实心里是有答案的,只是他不敢去碰。
他想他是为他的自以为是买了单。
他的邮件是打扰,是试探,更是冒犯。
对方就还了一封邮件,邮件上写的也是事实,没冤枉他。
“……”
陈洲见他沉默不语,心中大概有了计较。
邮件肯定不是张向阳发的,他那样胆小怕事的性情,除非他疯了,否则他不可能发那种邮件。
发邮件的人肯定跟张向阳关系匪浅。
以张向阳这种把性向当炸弹捂的态度,能清楚他是个同性恋的人,不难猜测对方与张向阳会是什么关系。
这是闹掰了,被报复了,陈洲大致下了判断。
闹分手闹成这样,也太过分了。
他听说张向阳那天被吓晕了,直接救护车送进了医院。
别人是当作笑谈讲给陈洲听的,陈洲听了却笑不出来,眉头锁得死紧,想这人一定是吓破胆了。
“以后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工作。”
“……再慢慢找吧。”
陈洲从口袋里递了张名片过去,“拿着。”
张向阳瞄了一眼,上头烫金的抬头和名字进了视线,是另一公司经理的名片,他又连忙低下了头,“不用了陈工。”
陈洲猜到张向阳会拒绝,但还是想试一试。
他看得出张向阳特别怕欠人情。
搭他一次车,就急着给他盛一碗汤。
还偷偷摸摸地看他有没有喝。
陈洲当时也是又好气又好笑。
在雨棚碰见的时候,陈洲看他面色纠结,犹豫自己是不是该解释其实他是海鲜过敏,喝不了那碗汤。
他正酝酿着,张向阳却把自己团成了一团,从他身边溜过去了,小心翼翼的,连他的衣角都没碰着。
真是避之唯恐不及。
陈洲把手里的烟掐断了,心想:算了,还是保持距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