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跟我抱怨。”庄云流的表情十分认真,“你必须跟我抱怨,蓝蓝,宝宝是咱们俩的宝宝,辛苦却只有你在承受,我要是连点儿抱怨都听不得,那还算是人吗?”
宴蓝一听,笑容彻底展开,带着轻松的释怀,又露出甜蜜的苦恼,说:“可现在隔着屏幕抱怨也没用啊,我又摸不到你。”
“我……”
他急得正要说话,宴蓝却打断道:“还好后天上午我就杀青了,下午就能回去,你会来机场接我吗?”
“我……”
“算了你还是别来了。”宴蓝再次打断,“你的腿还没好全,机场人又多,我不想再轰动了。”
“蓝蓝,我……”
“我想挂了,明天连着两场重头戏,得再准备一下,然后尽量早点儿睡。”
庄云流:…………
就是死活不让他说话呗。
简直像是故意的。
宴蓝要挂,庄云流不能不同意。
切断视频后,宴蓝放下手机,仰靠在沙发上喘气。
刚才,他好像知道庄云流要说什么,也知道他即将要做什么。
他一反常态,突然不希望庄云流提前跟他商量了,他不想收到准确的信息,因为他发觉,恋爱中的猜测、预感、渴望所带来的小鹿乱撞的感觉其实非常美好。
他愿意享受精神上的颤抖与酥麻,那比来自身体上的感觉更能令他快乐。
忍着不适,他站起来在房间里练习明天的走位和台词。
其实这些他早已滚瓜烂熟,但仍觉得不够,得彻底将它们练进血液灵魂,成为肌肉记忆,实拍时才有可能超常发挥。
反反复复地打磨了快两个小时,肚子里的小家伙令他累得脸红脖子粗,他喘着气去浴缸里泡了个澡,最后不情不愿地出来,收拾好一切躺上床,仿佛完成了一个巨大的事业。
酒店干净雪白的被子被他的身体撑出了圆润的弧度,肚子就像一座小山,压得他完全难以平躺。
他认命地侧过身,苦恼地想这才将将八个月,后面还有近两个月,该怎么办啊。
入眼是半张空荡的床。
明明是二十年来最熟悉的场景,现在居然不习惯了。
睡前他继续备戏,在脑子里推演流程,想象画面,带入情绪。
很快就和角色融于一体,再一次跟随角色的历程震惊、愤怒、压抑、痛苦、绝望,浑身发抖咬牙切齿眼眶发红,连肚子也一阵阵地发硬发紧,还微微地疼。
他连忙让自己放松,手掌托住腹底打圈安抚,心中连连感叹。
还好他不是角色那样的人。
他比角色顽强得多、清醒得多、也幸运得多。
至少他……
黑暗里,心里的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宴蓝明明只有自己,却仍是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帘。
脸颊发红,托在腹部的手收了收,身体也紧张地蜷缩得更小。
他咬了下嘴唇,生怕被人听到似地,极低极低、还带着细小的颤抖,自言自语道——
“云流。”
第一次这样喊出这个名字,他呼吸急促,皮肤几乎滚烫,浑身的毛孔像那天被对方突然握住的时候一样,纵情张开了。
“云流……”
他再次呼唤,像溺水的人拼命喘息,勇气也比先前强了。
“我有点……想你,你会来……会来找我吗?”
-
答案当然是会。
只是在答案真正出现之前,还有一段重要的铺垫。
第二天,宴蓝正式拍捉奸和家庭战争两场重头爆发戏。
起床的时候,他前所未有地感到不舒服,怀孕以来第一次冒出“是不是要生了”这种可怕的念头,但他也知道肯定不是,毕竟才八个月,而且不痛、没见红、没流液,跟要生八竿子打不着。
可他实打实地头晕恶心、呼吸困难、腹胀腰酸、耻骨隐痛、狂冒虚汗,走路都走不了直线。
昨晚明明睡得不晚,睡眠质量也还可以。
这是怎么了?
也不是没想过请假,但最终,责任心和专业度阻止了他。
他不想给大家添麻烦,心里更有个非常强烈的念头:在这样的状态下,他会演得更好。
他没有吃早饭,甚至没有喝水,换了衣服化好妆就直接上了。
事实果然如此,机器一开他就完全抛弃了自己,抛弃了“演”,进入了“沉浸”与“表现”。
先拍的是家庭争吵。
作为平时家里最没用、最说不上话的那个人,他最初只是看着他们,冷漠地、憋屈地、烦躁地看着他们;等到战火终于飘到了自己身上,他仍是选择不说话。
因为从前他忍一忍就会过去,但意外的是,今天过不去了。
最终他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
他们只会怪他!只会怪他!他们是他的家人啊!
他刚刚在外面受了欺负,都没有人问他一句!
怀孕这么久了,也没有人关心过他的身体和他的孩子!他们只觉得他丢脸、没用!
孩子的爸爸也是一样,不止嫌弃他,还、还……
大段崩溃的台词脱口而出,宴蓝的呼吸带着砂纸打磨的粗粝震颤,太阳穴剧痛,脑壳嗡嗡作响。
“你们滚开!滚开啊!我不想再看到你们了!”
说完最后一句台词,他快步走进卧室。
导演见他情绪正好,直接没让休息,立马拍下一场。
捉奸的情绪比刚才更要爆发,亲眼看到男朋友背着他偷人的时候,他面无血色,双眼却通红,其中血丝疯狂震颤,一向唯唯诺诺的家伙有史以来第一次用尖利的嗓音大喊出声。
“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是、你是畜生!……啊!”
渣男毕竟是渣男,这种时候不仅不会认错,还更加理直气壮,直接一巴掌扇上去,说我本来就没答应跟你结婚,一开始也叫你打胎,是你自己不打,现在又来自作多情什么。
两人推推搡搡,最终宴蓝被推出门外,崩溃地靠在墙上哭到窒息失声,最后只能回家,一路上双眼无光,不停地绝望流泪。
现场遍布器材与工作人员,大家都有自己要负责的东西,却都在这时被宴蓝的表演吸引了。
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瞬间四处寂静,好像这不是拍戏,而是真实。
好像宴蓝不是宴蓝,此刻不是此刻,他们也不是他们。
直到导演喊“咔”。
所有人如梦初醒,宴蓝也猛地滞了一下,停下脚步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匀上来一口气,然后便脱力般躬身弯腰,一只手按着腿,一只手扶肚子,接着又按额头,接着又按肚子,两只手非常不够用。
一张嘴也不够用,呼吸完全顺不过来。
大伙儿连忙围上来,冲得最快的是小赵和饰演渣男的演员。
为了拍摄效果,刚才的扇脸和推搡差不多半是技巧半是来真的,他心里也忐忑得要命,生怕伤到宴蓝。
“宴先生你还好吗?”
“宴蓝!宴蓝没事儿吧?哪儿不舒服吗?”
“先坐下休息一会儿!”
“要不要叫医务人员过来看一下?”
……
宴蓝躬身低头,半天说不出话,只管一个劲儿地摆手。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骚动,杂乱声中,宴蓝听到有人在低低地说“庄总”、“庄总”。
他条件反射般地抬起头,几乎哭肿了的双眸一片朦胧,人群分开道路,庄云流穿着笔挺的衬衫西裤向他快步走来,脸上是他从没见过的焦急与紧张。
……他等到了。
他的心终于可以落在一个安稳的地方了。
就在这一刻,进度条“叮”地一声完成了100%,既顺其自然亦靠特殊节点,所有纠缠过他的负面情绪荡然无存。
听任脑海中的唯一呼唤,他拨开身边的众人,也快步向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两人即将触碰的时候,像极度脆弱的人终于找到了靠山,他主动伸出双臂搂紧庄云流的脖子,整个身体结结实实地抱了上去。
第88章
这一抱引得众人发出低呼, 个别人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对着拍,心想这可比拍电影有意思多了,毕竟是真的啊。
庄云流自己也没想到宴蓝居然会这样主动而直接地抱上来, 抱得力量之大、程度之紧、情绪之强, 令他甚至猝不及防地向后闪了一下。
太丢脸了。
不过他很快就进入了状态,重新迎上去搂好宴蓝, 低头扶着他的脸轻轻推开, 用手指仔细擦去上面的泪水,好声好气地问:“蓝蓝你身体怎么样?哪儿不舒服就跟我说。”
他早就来了,为了不影响宴蓝拍摄, 专门躲在旁边的一个棚里,拿着望远镜站高了看。
他知道宴蓝在艺术上有才华, 在演戏上有天赋,但却不曾亲眼见过, 所以刚才, 当“才华”、“天赋”以最具体可感的方式直接砸过来的时候,他震惊了。
他几乎确定了这就是第二个张奕南……
不, 张奕南的风格是举重若轻、化术为道, 是法系,宛如一柄诡谲的软剑,而宴蓝则是时时刻刻情技合一呕心沥血,不断输出着最纯粹的内力。
假以时日, 他必与张奕南并肩,甚至超越对方。
庄云流一边惊叹一边心疼, 因为宴蓝的这种演法太耗人了。
果不其然, 怀里的人不断地发抖喘气, 眼神飘忽迷离, 好像做了噩梦还没缓过来,隆起的肚子也是硬的。
邓瑗也过来了,表情严肃地连续拍宴蓝的肩,大声说:“出戏!宴蓝出戏!快点儿!咱们已经拍完了,后面还有别的事呢!剧组都等着你呢!赶快出戏!”
不愧是老江湖,一眼就看出了症结,也最知道该怎么办,这样一顿大喝,宴蓝终于像是被从梦魇中喊醒,喘气明显长而平缓了。
他按着庄云流的双肩抬起身体,眼神聚上了焦。
“……蓝蓝!”
“没事。”
总算能正常说话了,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这个时候有庄云流在究竟是多么得重要。
他攥紧庄云流的衬衫,重新靠上他的肩头,低声说:“我没事,就是……很累。”
庄云流心口猛地一缩,扶着宴蓝的手掌握成拳,再也什么都顾不得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躬身将宴蓝打横抱起,在反应迅速的小赵的指引下,一路走向保姆车。
现场的低呼变成了惊呼,竖起来的手机更多,甚至连摄影师都技痒地举起了最专业的镜头……
-
小赵开车回酒店,一路上,宴蓝一句话不说地靠在庄云流怀里,下车、上楼、进房间也都是被庄云流抱着,直到最后躺上柔软的大床。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庄云流。
那家伙极其自然地帮他调整枕头、拉好被子,更加自然地坐在床边,另一条手臂绕过他的身体,就像把他整个人包裹、保护住了。
房间里很安静,温度和光线正好,空气里飘着熏香的淡淡味道。
热汗和冷汗消去,心跳恢复正常,呼吸终于平顺,心更前所未有地感到安稳。
宴蓝终于笑了。
庄云流也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际,又隔着薄被摸了摸他的肚子,那里已经柔软下来。
“还好么?”
“嗯。”宴蓝点了点头,“你什么时候来的?”
“早上快七点。”
“又是半夜坐飞机啊。”
语气里的心疼非常明显,庄云流听得心花怒放,忙宽慰道:“我再累也不如你累,蓝蓝,你这种演法太伤身了。”
“我知道,但是……”宴蓝有些愧疚地垂下眼帘,“我没技巧,也没经验,我想演好……只能这样。”
“别这样说自己。”庄云流一脸认真,“就算没技巧没经验,但你的共情能力、理解能力、表现能力都是万里挑一的,它们是比技巧和经验更难获得的东西。”
“真的?”
“当然。这些话是我从一名娱乐公司老板的专业角度说的,而不是从……”信誓旦旦的庄云流突然一笑,眼里全是骄傲,“你男人的角度。”
宴蓝:……
他脸红了。
但没办法,庄云流说得很对。
当他在众人面前主动抱住他的时候,就已经是向天下人昭告,他是他男人了。
“等你生完,我帮你找个表演老师。”庄云流说。
宴蓝想了一下,说:“我……想去上学。”
他想接受全面系统的教育。
“可以啊。”庄云流一口答应,“爷爷早就说过,希望你能继续深造,还是他目光长远。”
提起庄若人,宴蓝心中有点难过,望着自己隆起的肚子说:“如果爷爷还在就好了。”
“爷爷在的,只要我们在,爷爷就一直在。”
“嗯。”
又对视一会儿,宴蓝撑起身体:“我想去卸妆洗澡。”
“要我帮你吗?”
宴蓝摇摇头,“现在好多了,没事了。”
说来奇怪,早上起来的时候他确实难受得要命,拍戏的时候进入了角色,心里又极其重视,一时转移了注意力,便感觉不到难受了;
然而机器一关,身体的不适和情绪的崩溃全数反噬,他当时简直想直接躺下,可看到庄云流出现、被他抱走、又一起离开外界躲在这里之后,他突然就又好了。
除了累,再也没有其他痛苦。
庄云流好像真地是个医生。
只治他一个人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