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纱布裹紧了他的手腕,数道交叠的洁白下隐隐透着肿胀的血迹。
程沐则的手悬在沈靳之手腕的十公分外,就不敢再靠近了。
沈靳之伸出另一只手,抓住程沐则悬空的手腕,掌心里的热度跟随着声音缓缓传来:“好了,都是纱布,别看了。”
程沐则抬起手,指尖抵在酸涩的眼角处,压制着肆无忌惮向外涌出的泪花。
他声音微颤地嘟哝着:“还骗我说学菜谱,一回来就做给我吃,你嘴里有一句真话吗?”
“嗯?”沈靳之嘴角的线条舒展了些许, “该不会是因为吃不到东西生气了吧?”
“沈靳之!”
程沐则倒吸了一口气,气愤顺着他的呼吸向周围扩散,内里却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担忧。
沈靳之不想他的难过持续下去,温和地蹙了蹙眉:“阿夏,你好凶。”
程沐则别开眼,躲开沈靳之略显委屈的神情:“我还能更凶。”
他收回沈靳之手里的纸杯,远离了病床上的人。
一阵“哒哒”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一个青年推开了病房门,径直奔向沈靳之床边:“老师,您没事吧?”
沈靳之疑问地看向来人:“你怎么来了?”
“听说您出事了,有点担心。”青年向周围扫了一圈,压低声音道,“还有案子的事,想找您聊聊。”
沈靳之正准备向青年使眼色,示意他先不要说,目光却恰巧和程沐则撞了个着。
他心虚地抿了抿嘴。
青年沿着沈靳之异常的视线望过去,这才注意到站在窗边的程沐则。
他呆呆地问道:“这位是……”
沈靳之甜蜜又无奈地笑道:“家里管我的那位,我惹他生气了。”
青年愣了几秒,忙向程沐则倾身示意:“初次见面,我叫于川,是沈老师的学生。”
几小时前,一位姓方的警官通过电话联系到程沐则,希望他尽快到北池市公安局一趟。
在警局那边,程沐则囫囵地了解了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只是他还没搞清楚,就得知了沈靳之受伤的消息。他什么都顾不上,直接抛下所有事,飞奔到了医院。
在他不知道的那一系列事情里,程沐则曾听过于川这个名字。
床上传来一声低叹。
沈靳之拍了拍床铺:“阿夏,过来,我都告诉你好吗?”
闻言,程沐则靠近过来,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沈靳之思忖片刻,从向万卫铎借钱说了起来。
早在借款之前,沈靳之就搞清楚了这笔令程业玩不转的业务是怎么回事。
这笔业务原本仅是需要高额资金流周转的单子,唯一的特别之处在于这批仪器的精度要求更高。
这意味着仪器采用的某些零件需要替换为成本更高的,而其中必要的两种特殊材料只有于川手下的公司存在售卖渠道。
很多厂商拥有生产这种仪器的能力,这意味着谁能拿到这些料,就能拿到这笔大单。
由于购买方过于被动,纵然于川的公司和泗程存在长期合作关系,他们依旧签订了履约最为严格的合同条款。
就在这个当口,泗程集团决策失利,风声一经传出,股票缩水大跌。
曾经的合作伙伴不愿伸出援手,从银行取得的抵押贷款不足以弥补之前的决策失误,唯一的机会便落在了这一单上。
沈靳之查找突破口时,无意间发现这家供应商的法定代表人正是他的学生,几年前,他还曾帮忙解决过他们的市场策略危机。
他立刻联系了于川。
大半个月前,沈靳之来到北池,故意在程业面前暴露他和于川的关系。
果然没出两日,程业就找上了门。
沈靳之故意拖延,在合约作废后促成了一场竞标会。
他笃定程业贪婪,一定会打标底的主意,而沈靳之要做的,就只有守株待兔。
开标那天,沈靳之巧妙地暗示了被盗标的竞争者,一边搜集证据,一边静待东窗事发。
被盗标的公司动作不算快。
顺利拿到原材料,泗程迅速开启赶工模式。
如沈靳之所料,他们在最后截止日当天完成了交货。
沈靳之了解其中的猫腻,便借着北池市专项整治的东风向相关部门举报。
泗程被查的当天,被盗标的公司像是找到了最合适的时机,带着证据向公安局投了案。
等沈靳之讲完整件事,于川才插进一句嘴:“当时老师一定要打一笔保证金到我这里,现在这笔货款收回,我这两天就原路退还。”
“原本是打算来这儿给您请个护工的,看来不太需要了。”于川向两人礼貌致意,“我就不在这多余了,您好好休息养伤,我改日再来。”
于川离开后,房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
沈靳之几次提起话茬,程沐则都不肯理他,只会时不时递过来点吃的喝的。
晚饭时分,程沐则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他前脚才离开,方警官后脚就走进了病房。
大概下午三四点的时候,隔壁床的阿姨就带着儿子出院了,此时整间病房里就只有沈靳之和方警官两个人。
方警官毫不客套地拉了把椅子坐在沈靳之床前,直接切入主题。
“该审的都审完了,但有点事不太明白,想来问问你。”说着,他补充道,“我一个人来的,又避开了程沐则,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一组人来,是代表警方的问询,而一个人来,便仅代表个人行为。
沈靳之没有推诿,应声颔首。
方警官旋即提出了第一个疑问:“她反复控诉你向她的咖啡里下药,但药检报告里却并未检测出药物成分,为什么?”
沈靳之淡淡地承认道:“确实掺了一种酒,这酒闻不出来酒味,回甘时却有烈酒的口感。”
方警官敲着手机边缘,认真听着。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一般人不会,至少不会马上就联想到有人下药,但她是。因为她亲手做过那样的事,又目睹过程沐则服药后的痛苦,才会在心理作用下产生巨大的反应。”
方警官十指交叉地相叠,问出了第二个问题:“她在审讯时,希望警方能保护她年幼的儿子,说你会伤害他,这也是她的过度臆想吗?”
“听到同一句话,每个人能读出什么,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听者本人的思维,肮脏的想法只能解析出肮脏的思路,这道理您应该知晓。”
方警官舔了舔嘴唇,从椅背上直起身:“最后一个问题。”
他拿出手机,调出下午收到的沈靳之的求救短信,指着短信上的接收时间道:“你给我发短信时,你们之间其实没有出现剧烈争执,对吧?”
沈靳之沉默了。
方警官按熄屏幕:“我仔细回想过我踹门进来时你们的动作,分析后认为你们一开始就是面对面的。
“这种情况下,正常人的反应都不会太迟钝,可你抵住刀锋的位置却很低,低到再迟一秒这刀就能扎进你的躯干里。”
沈靳之的回答开始模糊:“是吗?我没印象了。”
“如果我想得没错,你是以我在市局的距离来测算我到达公寓的时间。可倘若这其中出现偏差,或者我太忙根本没瞧见消息,你是不是就不会抬手挡那一刀了?”
沈靳之不置可否。
“值得吗?”
走廊里走动的脚步声沙沙,掺进两人周围凝滞的空气里。
沈靳之笑然:“有时候,法律不能保护所有人的正义,很多事也只是无奈之举。”
方警官用舌尖怼了怼腮帮子。
他抬手看了眼腕间的手表,快速站起身:“我知道了,这就走了。”
“等等。”沈靳之叫住他,“这件事……就别告诉程沐则了。”
方警官点点头,离开了病房。
病房门才关合了一分钟,又再度开启。
程沐则拎着几个塑料袋走进房间,好在隔壁的病人出院了,即便袋子哗啦啦地相互摩擦也不会影响到别人。
“阿夏。”沈靳之唤他。
程沐则没理,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阿夏……”
沈靳之继续叫着他的名字,又故意捂住自己的手腕,拙劣地演着。
程沐则早就免疫了这种用烂的招式,看都不看他一眼。
“呃。”
一声克制的闷哼传来,不同寻常的声音立刻引起程沐则的警觉。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靠近床头,紧张道:“碰到了?”
那份担忧还没在心头滋长开来,沈靳之忽然张开双臂拥住了他。
意识到再次受骗,程沐则十分不悦,可又怕挣动会伤到沈靳之,最后只轻飘飘地说了句“松开”。
沈靳之自然不肯松手,抓到机会就马上开启了道歉模式:“对不起,我以后都不会擅作主张了。我不疼的,哪怕以后留了疤也是和我们一对的‘情侣纹身’,怎么算我都不亏。”
夕阳的余晖打上沈靳之的背脊,勾勒着他略显消瘦的脊骨。
来北池之前,他还没单薄成这样。
想到这,心疼瞬间侵占了情绪的高峰。
程沐则缓缓伸出手,搭在沈靳之的背上。
感受着从后背传来的温度,沈靳之的嘴角划过一抹温存:“怎么不值得?”
“嗯?”程沐则没听清。
沈靳之轻笑着:“我说,能抱着你真好。”
程沐则加深着两人的拥抱:“你知道我下午跑过来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他的嗓音如同一阵风刮过老旧的铃铛,泛着不同寻常的低哑。
“想什么?”沈靳之问。
“我在想,”程沐则紧咬牙关,“我是不是又要像三年前一样,再次失去你了。”
沈靳之呼吸一滞。
程沐则低下头,埋在沈靳之的肩窝里:“我真的只有你了,不能再有一次了。”
那一刻,沈靳之终于明白了程沐则沉默中隐匿的脆弱。
他轻吻上程沐则的发丝:“好,我保证。”
北风依旧呼啸,却无法再侵蚀时光。而自此后的每一天,都会是平淡的安稳。
作者有话说:
“值得吗?”
“怎么不值得。”
第93章 这个,永远是你的
接到于川的退款后,沈靳之立刻着手转回钱款。
当最后一笔款进入万卫铎的账户里,一通电话直接打了进来。
“你几个意思?就算是给利息也没你这么多的啊,你不会卖房子还我人情吧?你这不是寒碜我吗?你那边的事我又不是不知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没良心的人?”
沈靳之耐心地等他叨叨完,才悠悠回道:“你哪来的错觉我会缺钱到卖房子?”
“你说呢?”万卫铎反问道,“你多给我这笔是小数目吗?”
沈靳之轻笑一声:“当时借那么多钱只是以备不时之需,既然用不到那么多,我就顺手做了点短期投资。多的那些,是给你分红,毕竟除了你,没人能也没人肯借给我这么多资金。”
“……”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下来,几秒后,万卫铎奓了毛:“你和我开玩笑呢?这才多久?”
沈靳之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去,你到底投什么了?”
沈靳之却卖起关子:“保密。”
“……”万卫铎长叹了一口气,“我服了,服了行吗?我真能给你磕一个,你上个那班干嘛?真的,跟我走吧。”
“那可能不行。”沈靳之拒绝着,“我们家阿夏就喜欢我在讲台上的样子。”
隔着手机,万卫铎恨不能拆了他:“滚吧,赶紧滚吧。”
沈靳之移开挂断电话的手机,放回了床头。
削好苹果的程沐则从旁边靠过来,插了块苹果送到沈靳之嘴边:“怎么了?”
“没事。”沈靳之接过牙签,“就是日常嫉妒我们,你以后也要习惯,毕竟他还不知道得单几十年呢。”
笑声充盈了整个病房,为病房区添进一抹欢乐的色彩。
·
为配合警方的正常办案流程,程沐则不得不去趟警局。
这天,他起了个大早。
走之前,他在保温饭盒里装好早餐,又在护士站仔细和值班护士拜托了两遍才从医院离开。
沈靳之虽然向他解释清了引程业入局的事情,但每次自己问起他与继母见面后受伤的原因,他的回答总是一样的——是继母主动找到他,希望他救程业,又在遭到拒绝后当场报复。
听起来也还算合理,仔细想想又经不起推敲。但不管如何,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沈靳之不想说,他也不再想深究。
流程都走过之后,警方告知程沐则他的父亲想见他一面。
程沐则没多做思考,跟着警车到了附近的看守所。
他想过无数种与程业做最后一次了断的场景,唯独没想过是在看守所。
一扇玻璃隔绝了两个世界。
程沐则坐在椅子上,拿起了电话。
声音从电话里的严丝合缝地传来:“儿子,你帮帮我。”
听到这样的话,程沐则并不意外,或者说,他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静静地端举着手机,没说话。
“你当年在医院里的遭遇父亲也是从警察那儿知道的,我要是知道当年你摔东西绝食都不是因为精神出现异常,我不可能送你去医院的。
“我早该想到的,她一直仇视你,觉得你的存在是对我和她之间感情的侮辱,这是我的疏忽,都是我的错。但沐则啊,我毕竟是你父亲,你也不想以后都被人说自己的父亲是个坐过牢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