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出口之前,简迟从没有在脑海中认真组织过这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在听到秦初栩的声音后自然流露,来自他很少探究的潜意识。
出口后,简迟自己都稍微一愣,又感到释然。
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有过这个念头,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地一直被回避。然而如今发生的一切,再也不能用三言两语概况,简迟内心深处实则是冷静的,甚至冷静得几近悲观,他相信的是,知道真相其实并不能改变结果,就像一个深谙史学的人重回百年之前,也不可能改变历史的结局。
最开始,他迫切地想要脱离剧情的束缚,用局外人的目光看待身处局内的自己,由此还做了很多傻事。后来,越来越多的联系就像缠绕在他与每个人身上的网,那个时候,简迟已经很少再去想脱离与否,因为他已经彻底地融入了圣斯顿,周围的一切。
季怀斯,邵航,闻川,白希羽……所有人都不再是书上一个符号,当简迟第一次意识到这点后,他就明白自己已经和这个所谓的书中世界密不可分。
秦初栩的声音在短暂的沉寂后响起,每一个字音都咬得认真而深沉:“我曾经说过一句话,你也许已经忘记,我想要再说一遍,这次会是最后一遍,你要永远记得,这不是一本书,而是你的人生。”
像是被人当头打下一棒,袭来的风挥散眼前厚厚的阴云,也挥散开简迟的踌躇与迷茫。
“你以为的剧情,源自每个人初始的选择,听说过多米诺骨牌效应吗?每一个选择就像是那张小小的牌,只有白希羽用水泼了邵航,敌意才会在他们之间产生,而敌意带来了好奇,直至最后的感情。回到最初,如果白希羽没有主动招惹邵航,他们的故事就不会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发生。拆开成一个一个点,剧情不过是选择的集合,原本的‘简迟’做出了他以为正确的选择,得到最后的结局,现在,换成你来做选择,你每一个与原本‘简迟’不同的抉择,才是将你推到现在这个局面的真正原因。”
秦初栩的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简迟久久不能够回神,秦昭已经收拾起床上拆下的绷带,对简迟说:“最近几天不要剧烈运动,伤口不舒服要过来处理,可以走了。”
两道声音一道在外,一道在内,一道清晰牵动他的心,一道却在前者的威力下模糊轻细,简迟慢了半分钟才唤回思绪,回道:“好…我知道了。”
连常挂嘴边的‘谢谢’都忘记要说。
秦昭不由多看了简迟几眼,见他下床,不适应突然空下来的左脚慢吞吞挪向门外,十步路走得歪歪扭扭像喝醉了的人,秦昭拧了一下眉,“不舒服可以在这里休息几分钟。”
“不用了,”简迟已经摸到门边,这才想起来回头,“谢谢。”
秦昭被拒绝后没再看他,就像倘若为闻这两个字。脑海里的声音让简迟无暇顾及旁人,关上门,背靠在旁边的白墙,身体的支撑点让堵在胸口的浊气也跟着消散,“我一直觉得是我做错了什么,才会让事情走向越来越不可控的方向。”
“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是每个人的选择不同,”秦初栩话语间的郑重褪去,又变回了熟悉的散漫悠然,“你依然觉得你认识的他们和书中的描述一模一样没有差别吗?”
简迟下意识点头,而后缓缓摇了摇头。
不一样。
书中的他们是平面,生硬,所有情绪就像一张敞开的白纸,供所有人浏览。但是简迟渐渐发觉,他所认识的白希羽并不是书中那个单纯惹人怜的主角,他所接触的邵航,闻川,沈抒庭,也不仅仅只有面对感情时极端的一面。越到后来,他的选择不再是之前那样要斟酌考虑结果,骨子里的理性被感性慢慢侵占,这个过程,才是简迟最不安的。
“虽然有一句话已经被引用过一万遍,但它依然适用。”
秦初栩低声笑了一下。
“简迟,做你自己,这就足够了。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结局,只有让你满意的结局。”
这句话探入心底从未有人造访的深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鲜活的烙印。
“你去拆石膏前怎么不告诉我?”
季怀斯看见简迟已经安然无恙的左脚时先是舒展开眉心,而后又轻轻皱起来,询问间带些失落的口吻,一闪而过,反倒让人更加在意,觉得自责。
“怎么样?医生说恢复的好吗?”
简迟复述了一遍秦昭的话,说道:“我本来想要和你说,但我听说学生会这几天很忙,就自己去了。”
高三期中,学生会的主要几名成员面临毕业,需要提前将自己的职务传给别人,包括沈抒庭和季怀斯两名正副会长,他们要交接最多的工作,也是最忙碌的职位。季怀斯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疲惫,垂在身侧的手不经意碰到简迟的手背,“学生会的事情再重要也没有你重要,而且上面还有一个沈抒庭,我就算偷懒跑出来,他也不得不帮忙先顶着,不会有什么事。”
简迟一噎,怎么听上去像在坑沈抒庭一样?
季怀斯偏头一笑,双眸温柔清澈,“骗你的,我怎么可能这么不负责?”
不知道为什么,简迟总感觉第一段话更贴切真正的季怀斯,他又一次想起心底那些有关跟踪的猜测,但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候。季怀斯因步伐而轻晃的手再一次划过手背,前去学生会的路上,周围能看见稀疏人影,季怀斯没有直接牵住简迟,但每次划过皮肤都带来阵温热的异样,简迟感觉躲开也不是,等到再一次擦过,握住了季怀斯不安分的手。
季怀斯顿了一下,笑意微深,似乎掺杂淡淡的意外,“不担心了吗?”
简迟心想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嘴上说道:“那我松开了。”
季怀斯没有回答,手却一下子攥得很紧,意识到简迟故意这样说,眼底闪过细微的波动,然后慢慢地,温和地拢住了手心。可能因为第一次这样主动地回应,简迟刚才心跳的有些快。
不得不说,真爽。
秦初栩的话又一次环绕在耳边,简迟觉得他的确迟钝,或者说笨,到了这个时候才明白‘做自己’这三个字。他对感情的不确定,对季怀斯的摇摆,除了对方的原因,还有不可忽略的一小部分来自他自己。
他总是太担心这些那些,有时甚至会想,季怀斯喜欢上他会不会也是出于某种不可抗力的安排,譬如曾经剧情中的白希羽,现在则成了他。秦初栩的话让简迟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来自他的选择,没有‘剧情’,没有戏剧性的转变,这一瞬间像是卸下压在心上许久的重石,回看之前的逃避,简迟都忍不住为季怀斯的好定力而敬佩。
幸好季怀斯不能读取他现在的想法,办公室已经在不远处。季怀斯停在门口,认真望着简迟,问了来之前早已问过的一句话:“真的不需要我进去吗?”
简迟并没有忘记这次过来的主要目的,沉下浮躁的心,摇了摇头,“不用多少时间,我想先和他说说话。”
“也好,”季怀斯看出简迟的坚持,没有强求他听寻自己的想法,舒展开不容拒绝的一笑,“我会站在门口,发生什么危险随时叫我。”
不知道季怀斯眼中的他到底脆弱到了什么地步,简迟甚至怀疑房间里等待的不是白希羽,而是什么可怕的巨兽。然而推开门时,并没有出现想象里丰富的画面,办公室宽敞明亮,同样寂静得不像话,白希羽坐在沙发那头,听到声音时倏地站了起来,望向简迟的方向,眼眶泛着淡红,好像仅仅是这样一个照面,都让他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简迟关上了身后的门,清脆一声后,所有想好的问题都浮上心头。
第110章 意外
“你先坐下。”
简迟并不想把这次见面弄成盘问,坐下后对依旧站着的白希羽开口,语气寻常,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白希羽从他进来到现在脸色都尤其苍白,看不出听到这句话时的心理动态。
“简迟,我真的不知道你会受伤,哥……白书昀一开始和我保证过不会伤害你,我也是被逼无奈,除了照他的话做,我没有其他办法。”
白希羽并不知道其中的内幕,别人都以为简迟是不小心摔伤,他却早已认定是白书昀造成的伤害。才说了一句,自责的眼泪就已经有要涌出来的征兆,原本的简迟应该早已手足无措,但他现在只是看着白希羽,直到白希羽哭不下去。
“你还在生我气吗?”白希羽只能暂且收敛了悲伤,小心翼翼地问。
简迟问:“要是换成你,你会轻易原谅一个背后陷害你的‘朋友’吗?”
“这不是我的本意,”白希羽垂下那双灵动的鹿眼,噙瞒泪水也分外好看,“简迟,你知道我在白家尴尬的位置,爸爸对我还算好,但他很少在家,更不关心我平日的生活。继母只当没有我这个人,大哥眼里只认白书昀一个弟弟,而白书昀……讨厌我。我想要留下去,只能讨好白书昀,被他欺负也不敢告诉别人。爸爸虽然有心弥补,但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更向着白书昀,而不是我这个半路跑出来,一天也没抱过的儿子。简迟,你不会懂那种感受,好像周围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哪怕是和你有着一样血源关系的亲人。”
简迟定定看了白希羽两秒,足以确定这番话除了卖惨以外的确流露了一丝真心,“既然白家对你这么差,为什么还要留在那里?”
白希羽擦眼泪的手顿了一下,压得极低的嗓音透出隐忍的可怜,不明显的夹杂自嘲,“不在白家,我还能去哪里呢?简迟,我好像一直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妈妈是怎么去世的。那天和平常一样,我早起出去上学,晚上回家的时候警车已经围在楼下,邻居阿姨告诉我,妈妈喝了消毒剂,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心跳。我早上出门前还给她买了早餐,一杯豆浆和两个糖包,除了酒,她最喜欢吃甜的了。后来警察告诉我,那是她生前吃的最后一餐,再后来就是酒,她醉了以后意识模糊,错把消毒剂当成了酒瓶。如果早知道这一切,那天早上我一定亲手给她做一次早餐,可是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妈妈走后,我的家也没了,现在爸爸是我唯一的亲人,白家也会是我唯一的家。”
白希羽轻柔夹杂哭腔的嗓音,说到最后一句话时隐隐透出不容反驳的坚定与果决。
其实简迟什么都知道,从那个梦里,他亲眼见过白希羽不幸的家庭。
白希羽的母亲俞莉徒有一张漂亮的脸和蓬勃的野心,这样削尖脑袋想要往上爬却又没有足够定力的女人太容易迷失自我。她做了有妇之夫的情妇,故意怀孕,想要借此威胁白太太,然后取而代之。她有一些小聪明,但更多还是蠢,白盛英那样位高权重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和门当户对的妻子离婚,娶她一个乡野间出来的交际花?几次上门的俞莉闹到了白太太那里,白太太表面同情她这个怀孕的女人,甚至隐约透露出一丝对白盛英的不满,离开前还拿了十万让俞莉好好养胎。俞莉当真以为她赢了,两天后,在一次‘意外’车祸中差点一尸两命。
俞莉只是蠢,并不傻,生命受到威胁的那一刻,她怕了,于是挺着肚子逃到了江城。生下白希羽后,她依然改不过来在川临时大手大脚的生活作风,再次做了交际花。她一拿到钱就用作买酒买奢饰品,至于白希羽这个儿子常常被她忽略,偶尔喝醉了还会当作发泄桶,对白希羽又骂又打。她把对白盛英的恨意全都转移到了白希羽身上,然而每次清醒后又哭着道歉。俞莉的精神状态和她被酒色掏空的身体一样慢慢萎靡,最后的结局除了唏嘘,也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白希羽是真正的无辜可怜,所以尽管他听从白书昀的命令成为了帮凶,简迟除了心寒,没有恨意。更近一步说,他对白书昀也从来没有过刻骨铭心的恨,在简迟看来,爱和恨是两种相通的情绪,一样的强烈和极端,他连爱一个人的感觉都没有尝过,更不要说恨。听完白希羽的话,简迟默了很久,偌大的办公室里只能听见白希羽小声的啜泣。
“不把你当作亲人的家,真的可以算作家吗?”简迟的心情也在白希羽的哭声中稍感压抑,看着他埋下去的脸,“我知道你是被迫,但是不管你经历了怎么样的挣扎,你都已经做出这件事。结果造成以后,说再多挽救的话也没有用了。”
白希羽抬起头,白净的脸上已经挂着泪痕,别人哭泣时总是难以控制情绪,眼泪鼻涕流得满脸都是,狼狈又通红。但是白希羽哭起来比他平时的模样还要惹人怜惜,好像连眼泪留下的速度,角度,眼角垂下的弧度都经过精心的演练,完美得仿佛只在银幕里才出现。
“对不起,简迟,”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着,呢喃,“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你一定会恨我,那天我在甲板上说的话都是我的真心话。我怕这个时候说你肯定不会相信我了,简迟,我真的把你当作朋友。”
简迟原本是相信的,但是现在他却分辨不出这张楚楚可怜面孔下的白希羽到底真的是在哭还是在笑,移开了视线,“学校应该不会给你太严重的惩罚,毕竟要看在白家的面子上,而且白书昀作为主谋,如果只罚你一个,白家也知道偏心得太明显不是好事。你不用太担心,但是类似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和我说了。”
白希羽依然丧着一张脸,听到惩罚不严重时也没有流露出庆幸,看上去竟然是更在乎简迟最后一句话。简迟起身要离开,他也上前抓住简迟的衣角,有很多的话想要说,但最后泪水汹涌流淌,也只反复说着:“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