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修身体不适,没敢开车,慢慢往外走着,打算打车回家。他沿街走过,不时听见窗户里飘出来的欢笑声,那些窗户像是这座城市的眼睛,在这个合家团聚的日子里,每一双眼睛都是明亮而欢愉的。
这样的日子,连打车都打不到。而徐章、许路遥、程盛、吴阿姨,此时都联系不上。
徐章自然是正常放假,正常回家过年,没人有义务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安置无家可归的上司。而许路遥根本就不在隅城,他难得休了长假,拖家带口回老家过年去了。大过年的,吴阿姨也回家去了,江修自己哪里照顾得好安安,于是把安安也托付给许路遥带回老家去。
可江修没地方去,也不不想离开隅城,方云晚在这里呢,他得留下来陪他。
至少,他们在同一个城市里。
很快,江修有些走不动了,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沉,他抬头看着万家灯火,想起自己家的窗户。家里冷冷清清地没有人,窗子自然是黑漆漆的一片,像是一双死气沉沉的眼,注视着遍地的欢腾与圆满,既羡慕,又嫉妒。
和他一样。
午后已经停了的雪,又细细地飘了下来,不多时地上已经积起了薄薄的一层白雪。
不知不觉间,江修踩着薄雪,走到纪家小院外。
纪顺平今天的生意不错,院子外停满了车,大门上左右各挂着一个大灯笼,跟他的生意一样红火。江修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看着里面的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年节时候,有人忙着团圆,有人忙着挣钱,所有人都有奔头,真好。
天气太冷,江修觉得血液都被凝冻住了一般,血管里像是有细小的冰渣子在流动,四肢百骸没有一处是不疼的。他觉得累极了,找了转角处的一块青石板上坐下,将手肘抵在膝盖上撑着昏昏沉沉的头。
以往他在宋启君那里吃过饭,也会这样沿着老城走一走。他六七岁前的时光是属于这里的,那时宋锦和江之恒总是很忙,常常晚上回家时江修都已经被纪婶哄睡了。宋锦和江之恒是何时何地都能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的人。
纵使陪着江修的时间不算多,可在江修记忆里,和父母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依然是他三十多年来最温暖美好的时光。
直到后来遇见方云晚,他以为自己有能力让他一世无虞,恣意自在,永远不必屈膝低头,永远骄傲如孔雀。
可最终害他身败名裂的是自己,害他无处葬身的也是自己。
想到这里,江修心口滚过一阵寒痛,抬手掩住唇轻咳一声,手心又被喷溅上滚烫黏腻的液体。
失血之下,江修觉得越加无力而昏沉,在他几乎要昏睡过去时,忽然有人从纪家院子里走出来。那人穿着一身黑色夹克,手里提着外卖盒,朝不远处的一辆面包车走去,看样子,应该是来店里打包食物的。
江修眯着眼睛看着那个人发呆。
忽然有一道光从脑中霹过,江修腾地站起身来,快步朝那辆面包车奔去。可江修站都站不稳,踉踉跄跄地追到停车位,面包车已经开出了好长一段路。
刚刚上车的那个人……
江修站在停车位上看着面包车远去的方向,呼吸急促,心跳如捣,眼前蓦然一黑,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小方虽然没有出现,但是小方出现对话里啦;
我觉得会有人能猜到那个开面包车的人是谁的,但是反正猜到了我也不会告诉你猜对了——
明天不一定能见,如果明天晚上十点还没有更,就别等了,周二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新年好 ◇
年夜饭,他点了个金汤海参小米粥和拔丝地瓜。
江修是在纪家醒来的。
大年三十的饭店分外忙碌,纪顺平在自家餐馆像个陀螺般团团转,好不容易把菜都分头端上桌了,正要喘口气,有一桌刚刚出门的客人折返回来说,门外的雪地上躺着个人。这种日子,多半是在附近吃饭,喝多了出门溜达散散酒气,一个不小心就醉倒在地上了。这附近只有纪家一家餐馆,天寒地冻的,这样躺久了怕是要出人命。
所以他们折返回来,让纪顺平走出去瞧瞧,看能不能提醒提醒还在餐馆里吃饭的客人。
谁知,这事与餐馆里吃饭的人毫不相干,纪顺平一眼就认出了江修。他赶紧把人扶回家里,暖风吹着,热水袋捂着,好一会儿才让江修身上化出一点暖意来。
纪婶还没睡,拄着拐杖四处溜达,撞见了江修被扶进后院,便守在门口张望着。
宋锦和江之恒都有事业上的野心,江修小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意气风发,时常忙得几天见不着人影,那时照顾江修的人便是纪婶。
可以说,江修是纪婶一手拉扯大的。
纪婶站在门口看纪顺平笨手笨脚地给江修的额头上敷帕子,便觉得生气。又站了一会儿,纪婶终于看不下去,拿拐杖想把纪顺平赶走,想自己亲自上手,嘟囔着:“小修身子弱,一点病都马虎不得,等你磨磨蹭蹭的,把病拖重了怎么办?”
时光变换,春秋几轮流逝,纪婶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却在见到江修时还会因为惯性,像多年前呵护一个柔软无助的婴孩一样,仔细地关心爱护。
而这样的爱护,对于江修而言,已是经年不见。
江修醒来时,温度还没有退下去。昏沉间,他想起在雪地里看见的那个人影,只觉脊背上的寒意更甚,他挣扎着坐起身,忍着额角一抽一抽的跳痛,拉着纪顺平问:“顺平哥,今晚是不是有人来取过餐?”
大年三十这天外送的餐食比平日里还要多。纵使如今年轻人图方便,不喜欢自己做年夜饭,可有些作风老派的人家,还是不兴到饭店里吃团圆饭的。
因而除夕这天有很多是提前订了餐品,自己上门来提的,从下午开始就陆陆续续地有客人上门来提货。
纪婶和纪伯离开宋家,开了这家饭店以来,江修虽然想方设法地照顾生意,却从来没有过问经营上面的事。纪顺平不知道江修为何突然关心起今天的生意来,只回答他:“有的,今天过年,定了餐,自己上门自提人很多。”
“是不是有到了晚上点还来的。”
问到了这么具体的地方,纪顺平立刻反应过来:“是有一单,拖到了今天下午六七点才下的单,说做好了就来提。大年三十忙得很,我本来也不愿意接这种临时单的,但是对方开的价格确实很高,菜也是客人常点的,没有多费事,我就接单了。”
“我给你张图,你看看今晚来取餐的是不是这个人。”
江修在雪地里躺了不知道多久,外套浸了一层冰雪,被纪顺平捡回家后,外套已经脱了下来,放到暖风机上烘着。见他要找手机,纪顺平忙把已经从外套里掏出来放到一旁的手机取过来给,还提醒了一句:“好像还有几条未读的消息。”
逢年过节,总是会收到些拜年讯息。
江修接过手机,没急着去打开那些消息,而是打开了一个加密的网盘,从一个文件夹里挑出一张图片放大,指着上门的人给纪顺平看:“你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手机屏幕上的照片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人纪顺平认得,是上回江修带来的那个姓方的男孩子,只是照片像是几年前拍的,照片上的方云晚还是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坐在阳光里,头发上有一层绒绒的光,笑容张扬明媚,与上回跟江修一块来时略有些阴沉的模样大不相同。
而在方云晚身边的人并不是江修,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看上去比江修略大几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显得成熟稳重又温文尔雅。他与方云晚并肩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两人靠得很近,几乎是肩膀抵着肩膀,他的目光落在方云晚身上,而方云晚的目光落在自己手里的一页纸上,似乎正在念着纸上的文字。
江修要纪顺平认的,就是照片里那个看着方云晚的人。
纪顺平盯着照片里的人看了好一会儿,有些不确定:“那个人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的,我也说不准。不过来取餐的那个人脾气很差,可照片里这个人看起来很文气,像是个读书人,你是不是认错了?”
“你再仔细想想。”江修拉着纪顺平的一角衣袖,像是个溺水的人紧紧抓住一块浮木。
他脸色煞白,一双眼睛黑亮得像是把所有的力气都装在了里面:“或者,你调监控出来看看。”
纪顺平点头答应,去取了笔记本电脑来,调出监控器录下来的视频。可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刻意,在那个来取餐的人进出纪家院子的四五分钟里,竟然没有一个监控器拍到了他的正脸,除了他走路的姿态让江修觉得熟悉,没有其他直接的证据表明他的身份。
“他订餐时有没有说他叫什么?”
纪顺平调出订餐系统,订餐记录里,纸张订单的订餐人名字叫做狸猫。
纪顺平无奈:“现在的订单经常是这样,除了熟客,基本没有人会用真名订餐。江先生,你要找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叫白铭,是我一个,一个很久没联系的朋友。”江修囫囵解释,问纪顺平,“我想把这几段录像拷走,方便吗?”
“没问题,给我个邮箱地址,我现在就下载下来,发到你的邮箱里。”
纪顺平边说着,就边接过电脑坐到一旁开始处理录像。江修等在一旁无所事事,点开手机通讯软件上的新消息提示,果然是一串毫无新意的新年祝福,他兴趣缺缺的一条一条点过去,点到不知道第几条时,突然愣住,蓦地坐直了身子。
手机屏幕上,方云晚的头像旁边浮着一个提示有未读消息的红点。
江修会及时清理未读消息,从来没有把这些提示攒在一起视而不见的习惯。因此,微信上这一波未读消息,都是他昏睡的这段时间里接收的——
也就是说,在他昏睡的这大约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方云晚给他发了消息!
江修觉得自己的心跳陡然变快,呼吸也急促起来。
今晚宋铮罕见不遮不掩地拿话激他,一开始他也是关心则乱,把宋铮的话当真了。可吹着冷风走到纪家时,江修已经冷静下来,他心中已经有七八成的把握猜到方云晚大约还活着。
这个猜测在见到那个疑似白铭的人时,更笃定了几分。
一直到现在,他竟然收到了方云晚的消息!
江修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得厉害,小心翼翼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在点开信息的瞬间,他几乎屏住了呼吸。
他和方云晚的聊天背景被方云晚设置成他们两个人的合照,在方云晚出事后,江修甚至不敢点进聊天界面里来。
显示信息接收时间的小方格浮在聊天界面的下方,在他和方云晚相握的指掌之间。
接收信息的时间,确是今天晚上!
白色对话框里的话简短,信息量却极大——
“我是方云晚,我没事,你别担心。除夕夜大约9点,纪家饭店门口隅A66X21的面包车,报警追踪这辆车。另外,小心宋铮和白铭,你自己要注意安全。”
江修反反复复读了几遍,觉得像做梦一般不真实。
方云晚在信息里说的那辆车,就是那个疑似白铭的人驾驶的那辆车!
白铭还活着,方云晚也还活着!
情绪激荡下,江修胸口距离起伏,心脏在失去规律的缩放间又浮起熟悉的绞痛,手掌抵在狂跳不止的心口,问纪顺平:“那个人,点了什么菜?”
“谁?”纪顺平复制录像太过认真,不假思索地问。
江修的手掌紧紧扣在心口,疼得闷哼一声,勉力回答:“那个,晚上,来取餐的人。”
听见江修孱弱得几乎只剩气声的声音,纪顺平才觉得不对,抬头看去,只见江修脸色惨白中浮着一抹诡异的青紫,费力地喘息着,像是呼吸不到空气般,呼吸声又轻又急。纪顺平赶紧放下电脑,扶住江修摇摇欲坠的身子,在他身后垫上软枕,扶他仰靠在上面,着急地问:“你的药呢?”
江修单薄的胸口不规律地抽搐着,他疼得额头上一层一层浮起冷汗,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朝暖风机上烘着的衣服看了一眼。纪顺平会意,从里面翻出有药瓶,根据上面的用量倒了药片出来,喂给江修。
服过药,江修的情况渐渐好转,但一番发作几乎将他没剩多少的体力耗得精光,他像是一条被抽走了棉絮的娃娃,虚弱无力地倒在软枕上,连呼吸间胸口的起伏都微弱得几乎要看不见。
纪顺平不放心:“要不要叫救护车?或者你再缓缓,我送你去医院。”
江修摇头,执着地问他:“那个人,点了什么菜?”
“好像点了不多,我看看。”纪顺平拗不过他,只能再次打开订餐系统。
“点了个金汤海参小米粥和拔丝地瓜,还有糖醋鱼和烤鸡。”
这是极为寻常的菜色,可听到打头的两个菜名,江修忽然笑了。
方云晚还活着!甚至可能他就在江修几个小时前看到那辆面包车上,从阴阳相隔,到擦肩而过,虽然还没能相聚,但只要方云晚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恰在此时,春节联欢晚会集体倒计时的声音不知从谁家电视机里传出来。
5——4——3——2——1——
新年好!
远处的有烟花爆竹的声音遥遥传来,江修忽然在这一刻感受到了热闹红火的暖意,像是封冻住他的冰雪在此时被火光,被声响,震出细密裂纹,坚冰破碎后,便可能是草长莺飞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