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行如隔山,江修听不懂医生说的那一串专业术语,也看不懂一张张X光片。可许路遥自己就是医生,程盛究竟能不能熬过去?究竟还能撑多久?他比谁都要清楚。
这种时候的清醒,仿佛是眼睁睁地看着刀子一片片剜下自己的血肉。
千刀万剐,不过如此。
每天探视的时间,许路遥掐着点ICU里陪着程盛,尽管程盛一直出于昏迷中,可许路遥坐在他的床边,念念叨叨说个不停,一分钟时间也没有浪费。
江修忽然发现,许路遥和方云晚在这样的时刻竟然达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正如他昏迷前,方云晚说的,如果时间真的不多,那就一分一秒都不要浪费。
“我没事了,你去陪程盛吧。”江修不舍得多占用许路遥一分一秒,提高了音量催他,“万一程盛醒了,总该让他第一眼见到的是你。”
明明是在说一件两个人都知道不会发生的事,可江修铺开的这一层虚幻的薄纱,许路遥到底没舍得戳破,红着眼睛点头:“你说得对,他那么傻,万一第一眼看到谁,就把谁当自个儿对象,那我怎么办?我得去盯着。”
“对啊,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江修推了许路遥一把,“快去。”
许路遥是江修的主治医师,也是江修的朋友,江修发病时,于公于私,他都义不容辞。如今江修的情况稳定了,许路遥全部的牵挂都连在生死莫测的程盛身上,将板夹在江修病床尾挂好,便快步离开。
门被掩上,许路遥离开后,病房里只剩方云晚陪着江修。
江修看了一眼方云晚身下的轮椅,眉头紧了紧。方云晚如今惯会察言观色,急忙解释:“我的医生说了,我恢复得很好,只是脚扭伤了,还不方便下地走路,所以才坐轮椅的,你别担心。”
江修点头,缓缓地向他探出手去:“我没力气起来,你能过来吗?”
“能!”
面对江修发出的召唤,方云晚连轮椅也顾不得,踮着脚往前轻轻跳了几步,握住江修的手,坐到江修病床上。
江修反握住方云晚的手,稍稍使了点劲儿,顺势想将他拉近些。
其实江修在病中没什么力气,可他觉得,这回将方云晚拽进自己怀里确实没花费多少力气,似乎只是抬抬手指头,方云晚就跟自己滚到他怀里来一般。
江修轻轻抵着方云晚的额头:“是你自己说的,以后天天都要在一起,可不许再跑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就能让小方知道当初修修差点死在他家门口了!
虽然是小小反虐,可小方哭了,心疼的不还是修修吗?
下一更周四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陪伴 ◇
我不想你以后有遗憾,所以我不会再有隐瞒。
方云晚果然没有再跑,甚至死缠烂打地要在江修病房里住下来,赶都赶不走。
颂文集团持有启明医院的股权,宋启君年纪大了,江修近些年又是痼疾缠身,启明医院住院部一直为颂文集团高层预留着一间高级病房,以防不时之需。
这间为颂文高层留出来的病房在启明医院住院部顶层,视野极好,摇高床头,靠在病床上就能看见远山近树,视野开阔,无遮无挡,令人心境也舒朗开阔起来。
虽然江修近年来身体状况不佳,时常出入医院,可入住这个病房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是像这次一样,突然发病,许路遥又抽不出时间协调床位,他才会到这里将就几晚。
他与宋启君之间,似乎比所有人预想的,还要生疏,像是刻意地要一直清清楚楚,不拖不欠。
虽然这个病床很宽敞,可病床毕竟只有一张,江修身上接了太多电线管道,方云晚自然不方便跟他挤到一张床上去。家属陪护间里倒是有另一张床铺,可方云晚刚刚亲眼看见江修病发呕血。
即使许路遥再三强调江修已经不会有生命危险,方云晚还是不肯让江修离开自己的视线片刻,好说歹说也不肯去另外的房间里。
于是,他一米八的个子只能裹个毯子委委屈屈地缩在江修病床边的沙发上。
可是方云晚自己身上也还带着伤,这样将就了一晚,休息不好,第二天眼下阴翳浓重,看上去憔悴可怜得很。
反倒是江修,经过一夜休整,咳血彻底止住了,精神也好了不少,攒了一点力气,便开始赶方云晚回他自己的病房去。方云晚哪里肯回去,于是,两个人小别重逢后的第二天便开始闹别扭。
说是两个人在闹别扭,更多其实是江修一个人在生气。
要说赖在江修病房里不肯走这事,也不能全怪方云晚不听话不懂事。从宋铮和白铭手里逃脱后第三天,才终于见到江修,方云晚吃不准,自己这回走出这个病房,下次再得江老板召见会是什么时候。
为了防止江修更加生气,方云晚只能毫无原则地满足他一切要求,只除了把自己赶离他的身边。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方云晚又想起江修把自己和安安困在半山别墅的那段日子。想来自己此时的心境与那时的江修大约别无二致。
因为有一件事绝不肯满足对方的要求,只好在其他的事上有求必应。
江修这一回的发病算不得十分严重,二十四小时后便被撤掉了身上的监控设备,原本安安分分守在病房里的方云晚没了限制,越加放肆起来,没人的时候,恨不得时时窝在江修床上,跟他贴在一起。
重逢以来,两人心存嫌隙的时间多,亲密无间的时间少。
一开始,江修对于方云晚异常主动的投怀送抱颇为不适应,由着他爬到床上贴着自己躺着,并不去理睬。可越是没人理,方云晚便越是不安分,变本加厉地滚进江修被子里拱来拱去。
江修到底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被方云晚闹得心神不宁,伸手把人从被子里拎出来。
“怎么了?”方云晚只探出来个脑袋看他,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江修,看上去既单纯又无辜。
江修横了他一眼:“你说怎么了?”
方云晚眼波横流跃跃欲试,仿佛在说,江老板快来翻我的牌子!
江修眼皮一抬便知道他在动什么心思,瞟了一眼方云晚脑袋上还没取下的固定器:“别闹,在医院呢!”边说着,边查看了一番他的脑袋,拧着眉头问:“这么折腾头不晕吗?”
仿佛被江修这句话提醒了,方云晚愣了愣,老老实实地回答:“有点晕。”
“只是有点晕吗?还有哪里不舒服?想不想吐?”江修把方云晚按在床上,让他平躺好,“我马上叫医生来。”
边说着,江修便要去按床头的呼叫铃。可手刚刚松开方云晚,便又被他翻身过来缠住。
江修无奈:“乖,躺好。”
方云晚拉着江修的手,像一条没有骨头的蛇一样,软绵绵地缠上来,伸手搂住江修的腰,仰着头看他,声音也是软软的:“江修,别生气了,你亲我一下,亲我一下就不难受了。”
江修刚刚触到呼叫铃的手顿了下来,回头看了看,环在自己身上的那双手坚实有力,方云晚仰起的脸虽然略有疲态,却面色红润健康。
真是关心则乱!
江修问:“你刚刚是骗我的?”
方云晚委屈巴巴地瞪他:“你都不理我。”
“这种事也能骗人!”江修脸色阴沉。
“你不是也骗过我吗?哼,总是这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方云晚轻哼一声,声音绵软可爱,不像生气,倒像是撒娇。
于江修而言,这样的方云晚已经多年未见,他都差点忘了方云晚撒娇的模样。
以前的方云晚可不是近来的这幅冷硬模样,柔软可爱得像一只刚刚出生的小猫咪,稍有不合他心意的,便躲到一边去不和江修亲近。
当时江修少年得志,身居颂文集团高位,他的身边多得是阿谀奉承之人,却只有一个方云晚恃宠而骄,高兴了便笑,生气了便闹,把他井井有条的生活折腾得尽是鸡飞狗跳的烟火气。
那些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人,是对他别有所求,而自己无法等量给予的;那些他不得不曲意逢迎的人,是他对人家别有所求的,而所予甚微的。
唯有方云晚,与他们不同。
方云晚一个穷学生,能给江修的唯有一腔赤诚爱意,而他想要的回馈,也仅仅是江修的情有独钟。
在爱情里,他们完全平等。
五年的时光,方云晚独自漂流,和所有走进社会摔打的年轻人一样,磨平了棱角,裹上了外壳,像小动物一般将柔软的肚皮藏起来,拱起坚硬的脊背抵抗风雨。
他们曾经试着重新相拥,可隔着彼此被人情冷暖淬炼出的重重外壳,拥抱的温度无法直达心底,终究还是两手空空。
而此时此刻,方云晚重新对着他敞露出小动物柔软的肚皮。
也许,这才是他们真正重新开始的起点。
江修伸手托住方云晚的背,是紧致温热的触感,真实而鲜活。
方云晚背过身去,装作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江修轻轻叹了口气,却不像以往一般急着哄他,只悄无声息地在一旁坐了片刻,果然便见方云晚自己又悻悻转过身来。
“你都不哄哄我?”方云晚从被子里露出半张脸来。
江修说:“你也骗了我,我们扯平了。”
“那可没扯平。”方云晚嘟囔着,“我只骗了你这一回,你除了骗我,还瞒了我好多事情!”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方云晚挣扎着摇摇晃晃地坐起来要去抱江修,头重脚轻地往前一扑,倒被江修稳稳接进怀里抱住。
“嗯?”江修顺水推舟将方云晚抱住不肯松手,将头抵到他肩上去。
方云晚这几天待在医院里,身上也沾染了消毒水的味道,江修不大喜欢这种气味,心里暗暗盘算着一会就让人去买一款气味浓烈的沐浴露来,非把他洗得香喷喷的。
“昨天许路遥说,宋铮给你下过毒?”方云晚时而情绪上头,嘴比脑子快,但他到底不是傻子,所有事情前后串起来,不难猜出当初江修把他和安安关在半山别墅的动机,“是什么时候的事?你那时把我和安安关在半山别墅,是不是就是因为担心宋铮伤害我们?”
“准确来说,不是担心宋铮伤害你们。其实那时我并不能确定究竟是谁给我下得毒,以及我究竟是不是真的中毒了,我不能把尚未有定论的事告诉你,让你白白跟着担惊受怕。”
“你是怎么发现自己中毒的?”
方云晚抬眼看江修,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的,江修忍不住轻轻啄了一下他的眼睛,才继续说下去:“你记不记得你带安安去见安安表舅那天?那天晚上我从你家离开后,便毫无预兆地大量内出血,医生也无法查明出血的原因……”
“那天晚上?”方云晚握紧了江修的手,眼眶瞬时红了,“是,是在我家楼下吗?”
江修没有回答,只沉默了片刻,只顾左右而言他:“都过去了,没事了。”
“有事!”方云晚抿了抿嘴唇,身子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第二天我听见低楼层的几户人家在聊天,说前一晚好像有个酒鬼醉倒在路边,被朋友找到时呼吸心跳都没了,他朋友跪在路边边哭边给他做心肺复苏,最后被救护车接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他们说的那个倒在路边的「酒鬼」,就是你,对不对?”方云晚眼泪掉得更凶,“其实那天晚上我听见救护车的声音了!那天跟你吵架后,我在床上躺了一夜根本睡不着。
我那时在想,如果白铭夫妇的死都跟你有关,我们该怎么办?半夜里听见救护车来了,我根本没心思去管别人的事,没想到竟然不是别人!那时距离你离开我家,已经过好久,你就这样在楼下待了那么长时间!”
“没待那么长,我让许路遥来接我了,他和程盛陪着我。”
“江修,我是不是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这两天方云晚流了太多眼泪,江修的心再硬也要化了,心疼抹去方云晚的眼泪,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不会的,不是说好,等我一百岁的时候,你要用轮椅推我去看烟花吗?”
枕着江修时轻时重的心跳声,方云晚追着问:“你说你没有多少时间能陪我,就是因为那次中毒吗?你还很年轻,既然知道病因,总是能治的,许路遥不行,我们再去找别的医生,总是会有办法……”
“不是。”江修打断方云晚,“我一直没告诉你,我的父亲死于心脏病,我一出生就遗传了他的病。随着年龄的增长,病情本就一直在加重。中毒后,我做过几次血透,如今体内的毒素已经排清。
但是许路遥说,毒素对心肺的损害不可逆转,我要活下去,必须进行手术,而以我目前的情况,手术成功率不到五成。”
方云晚脸色惨白,静静看着江修,两行眼泪簌簌滚落。
“我不想我们留有遗憾,所以我不想对你有所隐瞒。”
江修看着方云晚,他流了太多眼泪,江修已经没力气替他一一擦干了。江修忽然想到,往后自己不在的日子,方云晚的眼泪,也只能由他自己咬牙擦干,想到这里,江修的眼眶也不由得有些烫。
他叹口气:“你要有心理准备,医生说,很可能到时候我连手术台也下不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