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棘手的还是脑部的损伤,他很可能再也不会醒过来时,许路遥并不觉得这算是个坏消息。
至少,程盛还活着。
三天后,许路遥和江修联系了启明医院,要将程盛和方云晚都转到启明医院去。
经过三天的调整,许路遥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不少,转院那天,他把要跟着自己上救护车的江修推下去:“我没事,你去看一看方云晚。”
江修有些近乡情怯般的迟疑,可理智告诉他,无论如何这段感情该断该留,都是时候有个说法了。
于是,方云晚获救三天后,才终于见到了江修。
江修犹豫着上方云晚所在的那台救护车上时,方云晚头上缠着绷带,脚上也缠着绷带,被固定在担架车上,看起来可怜极了。久别重逢,江修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上前抱一抱方云晚,可眼前的人浑身缠着绷带,他一时也不知从哪里下手,只能扶着车厢,缓缓在一侧的长条椅子上坐下。
方云晚可怜兮兮地看着江修,咬了咬嘴唇,轻声说:“你终于来看我了。”
救护车还有其他人,江修没同方云晚说太多,只给他掖了掖被角,低声道:“嗯,安心睡吧,我陪你转院去启明。”
方云晚软绵绵地「嗯」了一声,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悄悄握住江修的手。
很长时间没有和江修拉过手了,方云晚觉得,江修的手比以前还要凉,方云晚缩在被子里暖和久了,被他冻得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知是江修发现冻着了方云晚,还是纯粹不想跟他有肢体接触,方云晚握着他,他顿了顿,不自在地想要把手抽出来。方云晚却不肯,伸长了手指头往江修指缝里钻,与他紧紧相扣后,把他冰凉的手拖进被子里暖着。
两人十指相扣,却一路无话,抵达启明医院时已经是下午四五点。
方云晚被送进病房里,江修坐在沙发上看着医生护士围着他忙碌了好一会儿,鱼贯而出,才松了口气,撑着沙发站起来,走到床边对他说:“你觉得怎么样?伤口还疼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前一段见不到江修的时候,方云晚攒了千言万语要同他说,可现在江修站到眼前了,他支支吾吾半天,只红着眼眶看着江修,反反复复地说着:“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里有太多层意思——对不起,不该不相信他;对不起,不该和他吵架闹脾气;对不起,不该一意孤行从别墅逃走……
以前江修最见不得方云晚哭,可这回他竟一点不为所动,连向方云晚迈近一步的动作都没有,依旧笔直地站在床边:“没关系。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程盛那边的情况。”
“那你一会儿还过来吗?”
“不来了,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江修低着头,额前的头发挡住他的眉眼,方云晚无法看清楚他的神情,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方云晚觉得江修的身子隐约晃了一下。
方云晚锲而不舍:“那你什么时候还来看我?明天早上吗?”
江修没有直接回答他,但话里的每个字都藏着他的回应:“给你请的护工今晚就会到,你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告诉他。前几天太忙,我来不及告诉叔叔阿姨你没事的消息,我一会给他们打电话,他们应该很快能赶来照顾你。对了,还有安安,安安现在跟许路遥的妈妈在一起,程盛现在这样,我也不好跟许路遥提接安安回来的事,你可能还得再等一等……”
“江修!”
听着江修事无巨细地交代着,仿佛今天走出这个门便要与他老死不相往来,方云晚忍不住打断他,红着眼睛问他:“你是真的不要我了吗?”
没有人说话,病房里是长久的静默。
这仿佛是江修对方云晚提出问题的默认。
方云晚神色焦急了起来,他拖着伤腿从床头手脚并用地爬到床尾,伸手拉住江修的衣角:“我错了,江修,你别不要我,行不行?”
江修的目光有些暗淡有些迟滞,缓缓落到方云晚身上。
一连三天,江修几乎是不眠不休地陪着许路遥,当着许路遥的面,他神经紧绷不敢松懈,一直强撑至见到方云晚,才敢稍稍懈怠,任由自己眼中显露出倦怠。
看着方云晚通红的眼睛,江修自己的眼眶也不知不觉地红了,摸了摸方云晚的脸颊,轻轻叹了口气。
“不行吗?”方云晚怔怔抬头,“可是,为什么不行呢?”
江修偏过头去轻轻咳嗽几声,扶着病床缓缓坐到床沿。他微微弯下身子,消瘦的脊背对着方云晚,一对蝴蝶骨清晰可见,他将手抵在唇边断断续续地轻声咳嗽,不一会儿,从胸腔里呛出来的血,淅淅沥沥沾了满手。
“江修!”方云晚心里发寒,声音颤抖。
江修不是没想着瞒方云晚,可事到如今什么也瞒不住他了。
江修苦笑:“因为,我大概没有多少时间能陪着你了。”
作者有话说:
时隔一个月,修修和小方终于见面了!
你们难道不考虑冒个泡鼓励一下我吗?
下一更周二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浪费 ◇
荒漠里快要枯死的树,还有没有机会看到春天?
看着江修手心里溅落的血迹,方云晚像是堕入冰窖里。凉意从脊背上一层一层钻出来,他说不出话来,只静静地看着江修,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江修看了一眼被吓成一尊雕像的方云晚,淡定地抽了几张纸巾将唇边的血迹擦净,去洗手间洗手洗脸,重新站到方云晚面前时,方云晚从最初的震惊里缓过来,只觉得心像被人用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太长时间没有见到江修了,盯着江修苍白消瘦的脸,一时想不起来上回见到江修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是这样憔悴倦怠?
他记得上一回和江修见面还是在半山别墅,那时他连着几天跟江修生气,让江修深夜奔波两个小时去给安安取兔子玩偶,折腾江修一大早给他烤巧克力蛋糕煮番茄鸡蛋面,江修难受得站不稳从楼梯上摔下来,他却当他故意假装摔倒……
方云晚有些记不清了,那时江修的脸色是不是也是这差?
病房里暖气开得很足,可方云晚只穿了一件病号服,刚刚从床头手脚并用地爬到床尾,整个人都露在被褥外面。寒意从心里冒出来,方云晚在微微发抖,江修以为他冷,皱着眉头把他赶进被子里,把被子拉高到他胸口,将他裹起来。
“江修。”借着江修替他拉被子,方云晚拉住江修的手,目光紧紧盯着他,话堵在喉咙里,像是一团火烧得方云晚疼得眼泪几乎要涌出眼眶。
江修体虚体弱,刚刚才咳过血,更禁不住久站,顺势在床边坐下。
在江修的原计划里,方云晚被救出后,他会来同他告别,他会果决地告诉方云晚,他不要他了,等他伤好了,便离开隅城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可眼前方云晚委屈得像只被欺负的小兽,眼巴巴地问江修,是不是真的不要他了。
江修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些年,他见过很多事,几千万的流水线,几亿的重组并购方案,他都能镇定处理。即便是资金压力大到马上就会影响到生产经营,资金部来问他怎么办时,他也是能说出个一二,把事情部署得周全。
可此时此刻,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拿方云晚怎么办。
方云晚就像是能劈裂冷硬山石的利斧,顷刻之间,江修所有的坚持溃不成军,他心软了,他犹豫了,他迟疑了,他迟迟不肯来见方云晚,就是为了让告别的时间再晚一点,现在终于见到了方云晚,要同他告别死生不复相见的心又更加不够坚决。
江修想,这怪不得他啊。
他本来就是个病入膏肓的病人,用尽了力气站到方云晚面前来,现在再没有力气走离他的身旁了。
江修久久没有说话,方云晚觉得攥住自己心脏的那只手更紧了些,他疼得连呼吸都要忘了,声音抖得厉害:“你刚刚说,你没有多少时间了,是什么意思?”
方云晚没有在江修的病床边守着过,他不知道,在许路遥眼里,宋启君也好,宋铮也罢,没有一个算得上是江修的亲人,没有一个人有资格替江修决定生死。
因此,江修的病情,他从来都是开诚布公地告诉江修本人。
因此,江修一直都清楚自己的病情在持续恶化。
在方云晚恨他怨他想逃离他时,江修可以十分坦然地面对自己沉疴难愈这件事。他与这个世界的连接一直就少得可怜,只剩下颂文和方云晚了。他本来计划周全,颂文已经走上正轨,方云晚也会与他渐行渐远。
正如他一直觉得的那样,这个世界上有他和没有他,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虽然是会有点不甘心,但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体面的离开方式。
可是现在,方云晚在流眼泪。
在为他流眼泪!
像是春雨浇灌过被冰雪覆盖过的土地,柔软而温润的水一点一点浸透进来,土层里被封印住的种子,又蠢蠢欲动了起来。
鲜花,绿草。阳光,雨露。
这些他之前并没有花费太多心思去关心的美好事物突然生动了起来。
他想从荒芜里奋力伸出一只手来,去碰一碰娇嫩的花瓣,去碰一碰明媚的阳光,去碰一碰风,去碰一碰雨,去碰一碰这个鲜活的世界。
只是他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么幸运。
荒漠里快要枯死的树,还有没有机会看到春天?
方云晚的眼泪滚到江修手上,还是温热的。
他的血液循环越来越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指尖尽是无可救药的寒凉,可方云晚的那滴泪在他手背上滚过去,像是一粒小火球滚了过去,是活生生的疼与热。
江修腾出手来抽了张纸巾递给方云晚。陪了许路遥两夜,他累得连抬手都觉得勉强,只能把纸巾递给方云晚,安抚他:“别哭。”
实在是太累了。
纸巾堪堪擦过方云晚的脸颊,便被江修无力跌落下去的手带着翩然飘落下去。随即,江修的身子向前倾倒下去,像一只苍白蝴蝶般轻飘。
方云晚急忙伸出手去。
苍白的蝴蝶顺势栖息在他肩头,轻轻颤抖着。
“江修?”
方云晚小心翼翼地喊他,却久久没有得到江修的回应。被他接入怀中的那具单薄的身体颤抖着,像一片扑簌簌落下的雪花般脆弱。
“江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话音刚落,方云晚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只冰凉的手覆盖住。
江修靠在他肩头,声音弱得只剩气声。他口中像是含着什么东西,不长的一句话,说得吃力而含糊:“我没什么大事,你让他们别惊动许路遥……”
话音未落,江修开始抽搐地往外呕血。他距离方云晚太近,零星血沫喷溅在方云晚还有些发白的脸颊上,新鲜而滚烫。
方云晚慌乱地按下呼叫铃,抱紧了江修,流着眼泪不停喊他的名字。
眼前不时卷起黑雾,耳边的嗡鸣声也是时轻时重,江修觉得自己的意识像是被丢进海里,在水平面上浮浮沉沉。恍惚之间,他听见方云晚声音哽咽,不停地喊他,他挣扎着探出水面,艰难地维持着些微意识清明。
“小晚……”
方云晚终于又听见江修这样喊他,他凑近些,回应他:“我在。”
“我不该今天来看你的……”
“是啊。”方云晚吸吸鼻子,将江修稳稳扶在怀里,“以后,我们天天都要在一起。江修,如果时间真的不多,那我就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陪着你,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江修醒来已经是深夜,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是许路遥。
在程盛病房外不吃不喝地守了几天,许路遥眼下的阴翳浓重,脸色没比江修好多少。
看见江修醒了,许路遥眉头轻蹙,整理了一番他身上缠着的各种电线,在板夹上记了几个检测仪器上的数据,附身问了江修几个问题,将他感受在板夹上记录清楚,安抚他:“没事了,就是之前宋铮那兔崽子给你下的毒伤了肺,咳嗽得厉害了,就容易震破肺部毛细血管,血止住了就没事了。现在方云晚完璧归赵,你能安心养一养了。”
顺着许路遥的目光,江修看见坐在轮椅上守在他病床旁的方云晚。尽管许路遥描述他的病情时风轻云淡,但江修还是觉得疲惫乏力得厉害,胸口沉甸甸的,仿佛压着一块重石,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异常吃力。
明明说了,不要惊动许路遥的,怎么还让许路遥亲自守在他病房里?
许路遥知道江修想说什么,边给他调输液的速度,边说:“程盛主要伤在脑子,重症病房里有专门的医生守着他,我也帮不上忙,离开一会来看看你,问题不大。”
“他怎么样了?”江修声音暗哑。
许路遥给江修理了理被子,冲他轻轻笑了笑:“他会没事的,我还没吃上他给我做的鸡蛋面呢。等到时候,你们都出院了,我让他做一锅面,分你一碗。”
“好。”
许路遥笑得很认真,大概是因为太过认真,他的笑看起来沉重极了。
江修知道,只要许路遥一不小心,上扬的嘴角就会被沉甸甸的心拉下来。
他不敢长久地直视许路遥的笑。还没转入启明医院时,江修背着许路遥去找过医生了解程盛的情况。他一再表示,要不惜任何代价救治程盛,可主治医师只是摇头,说程盛伤得实在太重,反复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