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方云晚喜形于色,沉不住气。
方云晚腾地坐直起来辩白:“我哪里不要你了?我哪里敢不要你?我哪里舍得不要你?出事后,我天天守在这里,你怎么能空口白牙污蔑人!”
“你每天都在?”江修霍然抬头。
方云晚佯装生气,叉腰瞪眼,等到江修看过来,又忍不住得意地挑了挑眉。
“一直在门外?为什么不进来?”
江修微微拧起眉头打量方云晚,大约是因为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守在病房外,又挂心着病房里的人,方云晚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下巴都尖了。因为睡不好吃不好,整日担惊受怕,与往日比实在是憔悴了不少。
江修心里一跳,盯着方云晚的脸,关心则乱,追问道:“你怎么了?太累了吗?还是生病了?去看医生了没有?”
看着江修着急担心的模样,方云晚心里暖融融一片,暗自欢喜。
但终究,他不敢让江修太过担心,也舍不得让江修担心,江修追问一句,方云晚便自己竹筒倒豆子,把这几日没有来看他的前因后果完完整整地解释给他听。
故事不是很长。冷漠疏离的假象之下,藏着的是用心良苦。
“江修。”方云晚把江修依旧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侧过脸去在他手背上吻了一口,“以前,我做错了很多事情,让你难过了很多次。我保证以后不会了,你相信我好不好?我真的不会走了。”
“其实你要走,也是可以。”
这一句不是赌气,不是驱离,江修只是认真地在告诉方云晚存在这样一种可能。
但方云晚毫不犹豫地摇头:“不走,你赶我我也不走。”
这话说得十分孩子气,江修苍白的脸上浮出一点笑意,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醒过来后折腾了太长时间,江修有些精神不济,微微半阖着眼,目光却还是紧紧锁在方云晚身上。
“累了吗?”方云晚捧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密切关注着他,见他脸上露出倦色,忙劝他,“累了就睡一觉,别硬撑。”
“你会一直在吗?”
“嗯,我一直都在。”方云晚看着江修挣扎不肯睡去,握紧他的手,耐心安抚着他,“睡吧,我保证你醒来就会看到我。”
“真的?”
“真的,不骗你,睡吧。”
江修在方云晚半骗半哄下渐渐安心睡去。方云晚其实不敢保证医生会允许他留在病房里,一直到江修睡熟了,他才蹑手蹑脚地去找值班的医生护士商量。
幸而江修身份特殊,住的又是单人病房,并不会因为方云晚的进入而影响其他人。医生破例让方云晚留在病房里安抚江修的情绪。
这一觉,江修睡足了七个小时,醒来时已是深夜。
病房里亮着一盏暖黄色的小夜灯。
方云晚坐在小夜灯下,披了一身温暖的黄色灯光,执着地握着江修的手,静静守在床边望着江修。
江修从暗夜里找到了方云晚眸光闪闪的眼,心下安然。
他对着方云晚笑了笑。
方云晚也对着他笑了笑:“这次我没有骗你吧。”
那天之后,方云晚便在江修的病房里驻扎了下来,除了梳洗饮食,再没离开江修身边一步。江修醒着的时候,他陪他聊天解闷,江修昏昏欲睡,他便握住他的手,静静守在一旁等着他醒来。
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江修苏醒过来已经将近半个月。
期间许路遥来看过他一回。ICU病房里要求严格消毒,许路遥将自己重重包裹住,只留下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程盛新丧,许路遥的悲伤无从藏匿,不想在江修面前失态,令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人担心,确认了江修的情况确实在好转,略聊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江修身体虚弱,脑子却并不糊涂。许路遥走后,他没问许路遥为什么现在才来,而是直接了当地问方云晚:“程盛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其实程盛早已经入土为安,可江修的状况还不够稳定,方云晚不敢直说,却又知道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只能含糊地掩饰着:“听说情况是不大好,所以许路遥抽不开身来看你。”
“医生怎么说?”
方云晚暗暗咬牙,犹豫道:“医生说,恐怕撑不过去。”
闻言,江修脸色一白,愣了愣,语气沉重:“怎么会这样?那许路遥还好吗?你替我多去陪陪他。”
其实不用江修说,方云晚已经主动去看过许路遥几趟。
程盛车祸后便伤得极重,吊着一口气拖了大半个月已是不易,许路遥其实早就对于他的离开做好了心理准备。
近来许路遥的情绪渐渐稳定,方云晚才知道,程盛不仅救了江修,还救了一名刚刚考上大学的学生,和一位女儿正在读高二的单亲妈妈,除此之外,他的眼角膜还使两名失明的儿童重见光明。
许路遥作为捐献者的家属,能了解到的受捐者信息十分有限。
但得知这些信息,他的脸上尽是释然与欣慰。
许路遥告诉方云晚,程盛说过,他小时候成绩很不错,他一直有个遗憾。
如果他不是一个伶仃无依的孩子,如果他的老师能顶住压力把他留下来。
如果他和其他孩子一样有无条件支持他的父母,是不是他可以跟许路遥在另一个地方相遇?
比如,大学里灯火通明的图书馆里。
比如,校门口斜铺着夕阳的草地上。
冥冥中仿佛有天意,程盛的遗憾,好像可以在这些人身上得到补偿。
但这些事,方云晚是不能同江修说的。
他握住江修的手,同他说起别的事情:“宋铮落网后带出来一串人,听说为全国范围内的好几起恶件提供了线索。程盛的牺牲很大,但获益的不仅仅是我们,他的病房里甚至挂着一面警察送去的见义勇为的锦旗。”
听到锦旗,江修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以前许路遥也收到过好几面锦旗,程盛可以把他的这面拿回家里,跟许路遥的锦旗肩并肩摆着。这样,他就不必再觉得许路遥高不可攀了。”
方云晚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从前总是想象不到许路遥和程盛在一起是怎么相处的。一个是仁心仁术、受人尊敬的医生,一个是不学无术、烧杀抢掠的道上大哥,怎么想都不搭。
原来,不止他这样觉得,程盛自己也这样觉得啊。
但此后,他应该可以与他爱的人并肩而立了。
与刘主任预估的情况相同,一周后,江修情况稳定,离开ICU,被转入住院部顶层那间预留病房。
江修身上缠绕着的线被拆除了大半,方云晚终于敢伸手抱他。一直到将头抵在江修单薄的胸口,贴着他温热的皮肤,听见他胸腔里传出规律而有力的心跳声,方云晚的心才真切地落了下去。
江修住进普通病房的那一晚,是方云晚一个多月来睡得最踏实的一晚。
入睡前,江修将身子往一侧挪了挪,空出半张床来。方云晚心领神会,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小心地避开江修身上仅剩的几条连在监护器上的线,抱住江修消瘦的腰,脸贴在他的手臂上,沉沉睡去。
那一晚,鼻间尽是淡淡的消毒水味。
于是方云晚梦见了他和江修在隅城重逢的那天。
与那天他漠然装作与江修不相识不同,梦里的方云晚紧紧握住江修伸过来的那只手,拉着江修往外跑去。
他们穿过医院灯光冰冷的长长过道,一头闯进浓稠的夜色里。在夜色里横冲直撞,不知道走了多久,方云晚把江修带到了海边。
一轮红日一点一点从海平面跳出来。
方云晚握着江修的手,像小时候一样,兴奋地告诉他:“哥哥,太阳出来了!”
……
一夜好梦,方云晚醒来时,睁眼便看见江修苍白而清俊的脸,愣了好一会儿,伸手摸了摸江修的脸,凭着真实的触感,才确定自己没有在做梦。
江修捉住方云晚覆在自己脸颊上的手,在他手背上吻了吻:“谢谢你,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你更辛苦。”方云晚轻声说,“谢谢你,那么辛苦还是坚持下来,没有放弃。”
江修将方云晚拉近些,伸手箍住他的后脑,将人推到自己眼前,飞快在他唇上啄吻一下,沉声道:“小晚,我们可以继续在一起,我真的很高兴。不管能有几年时间,我都觉得很知足。”
“我也是。”
江修的气息一步步贴近过来,方云晚眼角上扬,是飞扬欢欣的笑意。
一双唇苍白晦暗,一双唇红润柔软,唇齿相依间,不分彼此。
江修出院那天,宋铮的判决书下来了。他因故意伤害致人死亡,协助性质组织洗钱等罪名遭到公诉,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这事是宋启君来接江修出院时,在电梯里接到律师的电话,顺口告诉江修的。
方云晚原本觉得十五年的刑期未免太短,可想到那日去送程盛的那些精壮的花臂大汉,又觉得,兴许十五年后,对于宋铮的惩罚才算正式开始。
电梯门打开时,江修对宋启君说:“有朋友来接我们,您不必一直陪着我,现在赶去见宋铮一面,也许来得及。”
排队等着上电梯的人不少,宋启君边帮江修挡着人流,防止有人不小心磕碰到他,边说:“不去,去见他做什么?我是特意来接你回老宅,你小时候住的房间已经让人收拾好了,到家就能休息。”
“我回自己家。”江修回答果断。
宋启君脸色僵了僵,还是耐心地劝他:“你身子还弱,老宅有人能照顾你。”
大病初愈,江修走得不快,方云晚挽着他的手臂慢慢跟着。听到宋启君这话,江修转头与方云晚对视了一眼,依然拒绝:“不必了,家里云晚都安排好了。”
江修像是一块油盐不进的钢板,宋启君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忽视,不是此时三言两语可以挽回的。
他放下身段,坦诚地面对问题:“小修,之前是我不对,我确实是个不负责任的长辈。现在我身边只有你一个孩子了,我百年之后,颂文也无人可以托付。你能不能不要生外公的气了?”
三个人已经走到住院部外,江修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辆眼熟的车。
车子的后排车窗开着,被固定在儿童座椅上的安安探出来个小小的脑袋,挥着短短的小胳膊朝着江修和方云晚招手。
他并不是生宋启君的气,他只是觉得跟宋启君纠结这些事没有任何意义。
在年少父母双亡无处依靠时,在他辗转病榻生死一线间,他也曾奢望过来自宋启君的温暖。
但那些都已经是曾经。
如今,宋启君于他,是荒漠里的半碗水,是雪地上的一根火柴,是暗室中的一豆烛火。
但他已经找到郁郁绿洲,熊熊篝火,灼灼烈日。
江修没有跟宋启君继续纠结往事该不该被原谅的话题。
但看到安安时,他想起有些事确实是需要跟宋启君说清楚:“白铭已经被移送精神病院,您是知道的。安安之前一直跟在云晚身边,我们暂时会继续抚养他,您也可以随时来家里看他。等他适应一段,再让他自己选择,是留在我和云晚身边,还是跟在您身边。”
安安太过兴奋,驾驶座上的许路遥也发现了朝自己走来的江修和方云晚。他看了一眼方云晚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又看了一眼亦步亦趋跟着他们的宋启君,下车打开后备箱,没上前打扰他们,只站在车屁股附近等着。
江修朝许路遥颔首示意,走向他之前,转头深深看了宋启君一眼:“其实您应该去看看宋铮,是您把他纵得无法无天,现在却不管不问,管杀不管埋,也是一种不负责任。”
“我当初也没想到会……”
“这只是我个人的建议。”并不想听他长篇大论地为自己开脱,江修微笑着打断他,“如果您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就当我没有说过。”
说罢,他和方云晚朝许路遥径直走去,再没回头。
程盛伤重不治的事,方云晚在江修转入普通病房不久,便挑了个时机告诉了江修。
但如之前跟许路遥商量过的,略去了程盛是一名器官捐献志愿者的细节。
许路遥把江修接回嘉和府的这一路,方云晚忍不住想起当初他们四个人从宁远市开车回隅城,一路欢歌笑语,只觉恍如隔世。
下车前,江修终于问许路遥:“你之后怎么打算?”
许路遥异常平静:“我已经从启明医院辞职了,报名了一个支教项目。以前程盛半开玩笑地说过,说羡慕我可以读书考大学。我有时会想,如果他小的时候能遇到一个更好的老师,他的人生会什么样子?”
他看着车内后视镜里自己的眼睛,很轻微地笑了一下:“也许会更好,也许并不会。谁知道呢?但我想去试试,也许我会是一个好老师。”
告别潜心钻研多年的专业,不可谓不可惜。
但江修并没有劝他,只是问:“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就走。说好了,你别来送我。肉麻!”
江修低低「嗯」了一声,又问:“那什么时候回来?”
许路遥看着后视镜上挂着一个平安符。他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这个平安符还是之前程盛求来的,软磨硬泡非让他挂在车上不许取下来。
他忘了,程盛车上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平安符呢?
可能没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