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晚和江修赶到物业中心的时候,只见安安被包了两条毯子放在暖风机前。家里暖和,吴阿姨一到家就把安安的外套脱了,他自己溜出来的时候就只穿了两件透风的毛衣,早被冻得瑟瑟发抖,此时乖乖吹着暖风不敢轻举妄动,看到方云晚来了,可怜兮兮地喊:“叔叔,我在这里。”
方云晚又急又气,上前便是疾声厉色地质问:“为什么乱跑?”
夜黑风高的,孩子本就受了惊吓,方云晚非但没有安慰他,反而一来就跟他生气,安安鼻子皱了皱,忍了又忍,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出来。
他哭得委屈极了,可方云晚信奉孩子不能惯着,双手抱胸站在一边冷眼看着,耐心等他哭累了自己停下来。
这边江修跟物业工作人员道了谢,回过神来,看看安安哭得脸都憋红了,忍不住拍拍方云晚,劝他:“找回来了就好,别凶孩子。”
方云晚瞟了他一眼,冷笑:“你倒是唱起白脸,也不知道他本来好好待在幼儿园里,是为什么会走丢。”
冲着江修开火后,方云晚对着安安的气消了大半,觉得身边抽抽搭搭的小家伙看起来顺眼了不少,他弯下腰摸了摸安安的手,觉得孩子在暖风机前吹了一会儿暖风,这会已经缓过来了,脱下外套给他多裹了一层,伸手抱起他:“别哭了,回家!”
走出物业中心,夜风扑面,寒意沁骨。
江修看了眼方云晚,他把外套脱下来裹在安安身上,自己只穿了一件透风的羊毛衫,这一路冷风吹回去,怕是要感冒。江修看了一眼手表,向方云晚提议:“先去我家,让阿姨给你们弄点热的东西,吃完再走。”
“不用了,谢谢。”方云晚并不领情,毫不犹豫地冷声拒绝,大步向小区门口的方向迈去。
江修追了几步上去,他这几天有点咳嗽,胸口憋闷得厉害,短短几步路,走得急了便有些发喘。将方云晚拦住,他缓了一缓,才有力气开口说话:“时间不早了,就算你不饿,孩子也该饿了。”
方云晚停下脚步:“原来你也知道时间不早了。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你偷偷摸摸把孩子接到你家里,安安现在应该早就吃过晚饭在看动画片了?”方云晚盯着江修,问他:“你觉得你是在帮我吗?帮我照顾安安?帮我分担琐事?我是不是很不知好歹,竟然没有对你感恩戴德。”
“没有,我只是,觉得每天都被留到最后的孩子,很可怜。”
他知道的,每天都被留到最后的孩子,很可怜。因为他就曾经是每天最后被接走的那个孩子。他知道家人太过忙碌,他们不是故意那么晚才来接他。
可是这并不妨碍同伴陆陆续续被家人接走后,他日复一日地面对空荡荡的教室,感觉到仿佛被全世界抛弃般的沮丧。
他没带过孩子,甚至没有好好做过一个任性的孩子。
他以为让安安不要留到最后,成为那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是为了他好。但事实上却好像不是这样的,安安哭得很委屈,方云晚看上去也很生气。
方云晚用衣服盖住安安的耳朵,压低声音:“是很可怜。可江先生可能是忘了,他究竟是为什么会这么可怜。”
为什么呢?他本来应该在亲生父母身边,可是他的家因为一场谣言,在他刚刚出生,便风雨飘摇。
话题被引到这里来,江修觉得这场对话无法进行下去了。
他沉默了片刻,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有些无奈:“阿姨已经提前回去准备晚饭,你们现在上楼估计正好开饭。”
路灯微微,他能清楚看到方云晚抱着安安,像是抱着机关枪的战士似的大义凛然。
江修又是觉得好笑,又是感到心酸,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放心,我晚上有个应酬,现在就要出发,不会打扰你们的。你别为了跟我赌气,委屈了孩子。”
江修给方云晚扣下「委屈孩子」的帽子后,没再多说,当即转身离开。
言尽于此,选择权在方云晚手里。
到达江修家时,提前回来的吴阿姨已经在厨房忙碌了,方云晚和安安没等多长时间,饭菜色香味俱全地摆了满满一桌,安安的盘子里甚至有一只用米饭和海苔捏的熊猫。
折腾到了太晚,安安虽然没说,但确实是饿得厉害了。吴阿姨做的饭菜比方云晚可口许多,安安坐在餐桌前大口大口吃饭,两个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方云晚看着一桌子菜,突然生出一种对孩子的歉疚来。
原来孩子是可以被这样养着的,有汤有菜,有鱼有肉,甚至偶尔还有些逗他开心的小玩意儿。安安一直很听话,好像害怕方云晚不要他似的,都是方云晚给什么,他便要什么,从不多添麻烦。
方云晚摸摸安安的头发,起身往厨房走去。
江修不喜欢家里有外人,之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家里也请过钟点工,都是白天来,几乎与江修碰不上。上回他来江修家,吴阿姨做完饭后便自行离去,可今天不知为什么,安安都吃上饭了,吴阿姨还在厨房里忙碌。
眼看着都快九点了,方云晚叩了叩厨房的门,问吴阿姨:“江修不在,您不急着走的话,一块儿吃点?”
灶上有一个紫砂壶,咕嘟咕嘟炖煮着汤水,细细的壶嘴冒出的白雾温暖而柔软,空气中却弥漫着苦涩气味。
“不了不了,这锅醒酒汤煮完,我就要回家了。”
“醒酒汤?”
吴阿姨把火调小些,细小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吴阿姨边揭开盖子看,边解释:“刚刚小徐跟我说,江先生喝了酒,让我备着。”
对于这个信息,方云晚也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只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显得毫无兴趣。
吴阿姨探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安安,问:“饭菜还合孩子的口味吗?真的是不好意思,接孩子回来却没照顾好他,让他受了惊又吹了风,要是我孙子,肯定是不会好好吃饭,得闹上一阵子。方先生家的孩子真乖。”
“他很喜欢您做的饭菜,谢谢。”既然话题到了这里,方云晚顺着说下去,“我正好想问问,您有没有什么相熟的阿姨下午五六点有时间的,可以帮忙接孩子放学,再给他做点吃的就行。”
“我孙子跟着我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安安这么大,我其实特别喜欢安安这孩子。”吴阿姨有些不好意思,“今晚的事确实是我大意了,如果方先生不介意,我可以帮忙接安安,给他做个晚饭。”
虽然发生了今晚的意外,但方云晚觉得安安对吴阿姨并不排斥。他们已经跟吴阿姨见了两次面了,陈老师也认识她,如果是吴阿姨照顾安安,兴许大家都能很快适应。
唯一的问题,便是时间问题。
“会跟你来江修这里的时间冲突吗?”
吴阿姨掐着手指算了算:“我同江先生商量商量,可以把时间稍微调整一下。”
“好的。”
吴阿姨跟方云晚道了声谢,又揭开锅盖看了一眼。
她没说,但方云晚从她反复翻看的动作里觉察出一点心急的情绪。也是,眼看着都九点了,要不是安安闹这一出,她现在应该已经在家里了。
“这汤要煮多长时间?我来看着火,您先回家吧。”
“这是一个老中医给江先生特意开的方子,说是醒酒汤,也跟中药差不多,三碗水得熬到一碗才行,江先生喝了酒后,总是吃什么都难受得厉害,我一般都熬成半碗,让他能少受点罪。”
紫砂壶里都是些藤藤蔓蔓枝枝丫丫的药材,方云晚一眼瞟过去,紫砂壶里已经不见水光。他没有熬过中药,只记得吴阿姨一直在厨房忙碌着,这壶醒酒汤已经熬煮了一段时间了,想来等安安吃完饭,应该恰恰熬好。
一直到吴阿姨离开里半个小时后,安安酒足饭饱缠着方云晚要回家,方云晚拎起紫砂壶只觉得依然沉甸甸的,揭开壶盖拿勺子一捞,才发现里头竟然还有大半壶的水,眼看着一时半会儿还熬不成一碗浓缩的药汁。
安安跟进厨房里,扯着方云晚的裤腿,心急催促:“叔叔,我们快回家吧。再不走糖果,哦,是江叔叔,我们再不走江叔叔就要回来了。”
方云晚失笑,这个孩子跟自己没有丁点血缘,却似乎和自己心意相通。他如今见了江修犹如老鼠见了猫,避之唯恐不及,没想到安安也想躲着江修。
他蹲下身子,问安安:“安安为什么不想见到江叔叔?”
“因为你每次见到他都会难过。可是我已经没有糖果可以拿来哄你了。”
听着孩子奶声奶气地话,方云晚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把安安小小软软的身子搂进怀里。才这么点大的孩子,怎么就能有那么重的心思呢?
“所以,你今天偷偷跑出去,也是为了不见到江叔叔?”方云晚本想着回家再跟安安好好谈一谈这件事情有多危险,但话题既然已经进行到了这里,他就势问了下去。
安安点点头,咬着嘴唇看方云晚:“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再乱跑了。”
“叔叔知道安安也是不想让叔叔难过,对不对?不过——”方云晚揉揉孩子的头发,蹲在身子来,盯着他的眼睛,面容严肃下来,“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乱跑了,如果叔叔找不到安安,会更难过,会一直一直都非常难过的,知道吗?”
安安细声细气地应了声「知道了」,就抱着方云晚的大腿不肯松手。
现在也就是刚刚九点半的时间,按方云晚的经验,江修既然是去应酬,便没有这个点就到家的道理,他大胆估算,自己至少还有一个小时可以用来熬煮醒酒汤,并且带着安安逃离现场。
这样想着,他松了口气,揉了揉安安的头发,安慰小家伙:“我刚刚答应了阿姨要帮她把这锅汤煮好再走,答应别人的事,是不是要努力做到?等汤煮好了我们就走,好吗?”
小家伙闷闷不乐地点点头,抱着方云晚的大腿跟着他在厨房里守着。
紫砂壶又咕嘟嘟地煮里不到半个小时,终于收了汤汁,勉勉强强缩成满满一碗的分量。方云晚盛出满满一碗醒酒汤,放到餐桌上,给等得敢怒不敢言的安安裹上大衣,打算离开。
推开门,正面撞见徐章扶着江修走出电梯间。
江修脸上苍白得不见一点血色,衬得一双眼睛黑得吓人。他微微佝偻着身子,看上去是站都站不稳的模样,身边的徐章扶着他的手臂,承受着他身上大半的重量。
在方云晚怔忪之间,人已经走到他面前。
其实徐章是知道方云晚的,五年前他还不是江修的秘书,在颂文集团总经理办公室就职,经常被叫到江修身边帮忙。他虽没有时时跟着江修,却偶尔替江修的私事跑过几次腿,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因为方云晚。
但这毕竟是老板的私事,方云晚当年和老板分手闹得不愉快的事,他多少有些耳闻。这次方云晚加入颂文,他早就识趣儿的假装不认识,本以为这两人都是聪明通透的人,早就断了个干净井水不犯河水,没想到就这样深夜却在老板家门口遇上了老板的旧情人。
坚持着走到家门口后,江修几乎站不住,身子晃了晃,便往一侧倾倒下去。他虽然瘦,但毕竟高,徐章手里还提着东西,他身子一倒,徐章便难以扶住他,忙喊:“方先生,帮个忙……”
话音没落,方云晚已经将软倒下去的江修稳稳接住,半扶半抱地将他往屋里待,扶他在沙发上坐好。
江修身上的酒气浓重。
方云晚知道,江修的酒量一向是不错的,只是他哮喘的毛病时好时坏,又因为早年饮食不规律落了胃病,若非必要,很少喝酒。其实以他如今的地位,别说能劝他喝酒的人不多了,便是要喝,也应当是来回一两轮,点到即止,哪有这样一身酒气的道理。
江修拧紧了眉头仰靠在沙发上,一手横在胃上,一言不发。纵使他沉默得像一尊雕像,方云晚也能看得出来,这人现在难受得厉害。
“怎么喝这么多?”方云晚也皱起眉。
徐章将江修的电脑包在沙发上放好:“去酒店的路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江总急着赶回来一趟,再去就迟到了,他一进去就自己先罚了几杯,又敬了一轮给酒桌上的人挨个赔不是。他自己开了这个口子,对方自然趁着机会敬他,又不让我们替他挡,一个晚上净喝酒了,都没吃什么东西。”
方云晚狠狠剜了江修一眼,没好气道:“过一会疼死活该。”
话音刚落,手腕却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扣住,方云晚低头正看见江修抬眼看着自己。
他没醉,但喝了酒眼睛里都是潋滟水汽,这样一双眼睛盯着方云晚看,令方云晚的心又生出恻隐来。
“不用过一会儿。”
“什么?”
江修的手掌用力往腹部按了按,脸色又白了几分:“现在已经要疼死了。”
作者有话说:
本周第一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这么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留宿
这意思是,今晚他不走了?
会当着徐章的面说出这样带着一点撒娇意味的话,想来也是借着酒劲儿。这话刚说完,江修只觉得胃里抽了抽,难受得他后背上蹿出一层冷汗,人却彻底清醒过来。
徐章是个有眼力的,把人交到方云晚手里便赶紧告辞。
于是,偌大的客厅里又只剩下江修、方云晚,带着个小朋友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