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珣微微偏过头,未落尽的余晖恰好打在他的脸颊上,将他唇瓣的湿渍反射出情|欲的光泽,他在炽白的光线里眯了眯眼,随后聚焦,与陆荷阳的视线对上。
紧接着,他的手指蜷起来,下意识从女生的脊背上松开,但是女生不肯抬头,将脸埋进他的胸前避难,以至于他不得不继续保持这个暧昧的姿势。
陆荷阳一瞬间有心悸的感觉,陆珣这副理所应当又暗藏心虚的神情,让他想起六年前的深夜,林晟缓缓推开他卧室的门。
被信赖的人背叛。时至今日,他终于总结出心悸的原因,却不明白陆珣为何被自己的潜意识归类到可信赖的人群中。
陆荷阳已经记不清陆珣说了什么,不过他记得自己当时面无表情地抬起手腕,低头看一眼腕表,对陆珣说:“半小时。”
随后关上门,离开。
陆珣知道,还有半小时,是母亲苏梅回家的时间。
雨还没有停,窗帘被风吹得鼓胀,陆荷阳将窗户掩上,坐进沙发里打开电视。
下午五点是电视时间,他尽量让百无聊赖的生活过得有规律,这有益于维持他心理状态的稳定,尽管他可能并没有真的在看。
他最近乐于完成一本杂志上的数独游戏,在他心满意足地将空格处填上8这个数字的时候,五点整的城市新闻快讯开始播报。
先是这场雨水即将持续一周的消息,因为这场强降雨,鹿县发生了严重的泥石流地质灾害,目前周围几省市都在驰援途中。
陆荷阳不经意间撩起眼皮,眼神掠过电视画面,镜头风雨飘摇地晃动着,上面覆盖着细密的雨珠。山峦如同被刀劈过,在雨水的冲刷下崩裂,巨石坠入浑浊的泥浆,瞬间被吞噬,一齐向下游倾泻。
他看了一会,随即低头继续填下一个空格。
这时候他断断续续地听见“傅氏易主”“股票震荡”之类的关键词,但没有在意。
直到电视机里传来记者的提问,客厅里猝不及防响起他万分熟悉的声音。
“傅总,有消息称,您和天宇集团徐总的妹妹已经订婚,消息是否属实?”
“千真万确。”
陆荷阳的眼皮跳了一下,他猛地抬眼。
屏幕里,陆珣万中无一的英俊面孔出现在画面的正中,他西装革履,为众多媒体环绕,闪光灯在他的身上轰鸣跃动,再由精致的高定西装反射出夺目的高光。
“我和徐令妤小姐感情甚笃。”他眼下泛着缺乏睡眠的淡青色,说罢敛下眼睑,停顿片刻,“我相信这也是爷爷希望看到的。”
这时候镜头下移,给了陆珣的左手一个特写。他的中指上有一枚低调的白金戒指 ,边缘散射着淡淡光辉。
视网膜上不断变化的画面反射到脑子里只剩下大片的空白,如同闪电劈过深黑色的天际,留下令人五感尽失的巨大裂隙。
在空白缓慢消逝的尾声,他恍然间想起一些本以为已经遗忘的片段。他回忆起,十三年前,在消防通道内,陆珣对他说的话。
他嘴角勾着一点嘲弄的笑意,开口。
“这是我女朋友。”
所有的一切都在分崩离析直至垮塌。
一个小时以后,陆荷阳面对一地狼藉,对前来收拾的任姨报以歉意的苍白微笑。
任姨悲悯地看着他,然后俯身扫除地上碎裂的瓷片和被扯下来的针孔摄像头的残骸。
事实上,在这一个小时里,他翻出近日的经济版日报,像陆珣早餐时一样仔细阅读,再联系起他半夜偷偷起床打的那些奇怪电话,将细节一一拼凑到位。他面对一张大差不差的拼图,觉得自己已经将这件事消化得很好。
他早该想到的,陆珣诈死,绝不会是为了骗他回国,不管是什么原因,最后的目的一定与重回傅家有关,他找到了自己的生身家庭,却不告诉他,只是在这场庞大游戏的间隙,借住他的房屋,挑逗他的感情,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用他掩藏自己的身份,打发这段无聊的时间,等到他华丽变身,他就变得一无是处,不需要任何交代地被随意丢弃。
这件事,与陆珣已经订婚相比,显然更加难以令他接受。
他大可以退回到以前的位置,做一个完美哥哥,不动声色地喝一杯弟媳敬上的茶,他相信自己卓绝的演技,并且有毅力将之贯穿一生,但他却无法对陆珣的欺骗、侵占、戏弄风起无波、视若无睹。
不知是陆珣终于忙完,通过幸存的摄像头察觉到这里的“起义”,还是任姨的通风报信,床头的固定电话适时地响起。
陆荷阳平摊在床上,侧头看了一眼电话,并没有起身接听的意思。
此时的他,更像是田野间矗立的稻草人,仿佛站在那里不动,象征噩运的乌鸦就不会到来。
绊倒铁盒
其实很不喜欢剧透,但求生欲让我不得不申明,订婚是各取所需,无骗婚、同妻等情节,且徐小姐一力送助攻。请放心食用。
第25章 半小时
可电话铃声执着地响,震荡陆荷阳的耳膜,催命似的,大有不接不休的架势。
连仅有的一份清静也无法享有,他的眼珠被迫动了动,终于行尸走肉般地坐起来接电话。
“陆荷阳。”陆珣低沉的尾音难掩倦意,这让陆荷阳感到这声称呼听来缺乏感情,甚至有一点厌烦和冷淡。
电话那边很嘈杂,陆珣说话的声音刻意压低过。
“陆,对不起,傅珣是吧……”陆荷阳发出浅浅的嗤笑声,手指攥紧话筒,“傅总,你玩也玩够了,现在有钱有地位有未婚妻,可以放我走了吗?”
“你冷静一点。”如今的傅珣说。
陆荷阳想反问他“我还不够冷静吗”,可又觉得这话说出来,太像被辜负了真心的人,他没有立场说这种话,也不想袒露自己最脆弱的部分。
“我没有不冷静。”陆荷阳尽量让自己平静地开口,掩藏颤抖的尾音,“让我离开。”
傅珣迟疑片刻:“现在还不是时候……”
“还不够吗?”陆荷阳的神经濒临绷断,致使他发出了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歇斯底里的质问,“这样还不够吗?!”
表面上说的是限制自由,可只有陆荷阳自己知道,他指的是将他的心撕碎践踏还不以为意这件事。
傅珣彻底沉默下来,陆荷阳只能从听筒里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就在这时他听到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说话声。
“傅总,何老板到了。”
“嗯。”傅珣低低应了一句,随即也给予陆荷阳答案。
“半小时。”傅珣看了一眼腕表,“半小时后,有人会去别墅接你,我们当面再谈。”
电话迅速挂断,没有给陆荷阳任何发表意见的余地。
又是半小时。
难捱的半小时。
十三年前,他关上消防通道的门,从楼梯回家,在小腿酸痛和剧烈喘息的间隙,他还是忍不住去想象那扇门后,少年陆珣与别人接吻的样子。
他的唇线凌厉而清晰,唇瓣柔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厚度,看起来像是吻技很好的那种人。
他有没有伸舌头,有没有吻女生漂亮的眼睛。
他的身体会不会像一座核反应堆,经过一系列动作、行为,最后发生反应。
而现在,他又不得不在这半小时里,幻想这位傅总即将大发慈悲同他说些什么,他或许要抹除过去在陆家的一切,同他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又或者同他炫耀自己如今的身价,和那位徐小姐。
他抑制不住地觳觫起来,忽而生出逃跑的信念。
不,说逃跑都太轻巧,这是一场逃亡。
半小时后,一辆低调的黑色商务别克停在了大门口。
任姨已经候在厅里,她抬头,看到陆荷阳穿一件干净的白衬衣从台阶上缓缓步下来,矜贵体面,神态自若,除了眼底残留一抹淡红,完全不见刚刚惨痛的模样。
“这段时间,辛苦您了。”陆荷阳朝任姨微微颔首。
将他困在这里,任姨本就过意不去,还白白得了句感谢,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用围裙擦了擦眼睛,安慰他道:“你心思太重,别想那些伤心事……”
陆荷阳笑一笑,朝别克车走去。
天已经全然黑透,透过路灯的光束才能依稀辨出斜飞的细碎小雨,这种雨最恼人,专往伞下钻,打伞也显得无用,陆荷阳索性收了伞,走进雨里。
别克车上挂着淋漓的雨珠,随着车门的拉开,雨珠纷纷震落,留下一道道湿渍。一个男人从车里钻出来,露出热情的笑脸。
“荷阳哥。”
这一声叫得丝滑,陆荷阳却没能认出他来,他蹙紧眉,就着晦暗不明的光线凝视着来人。
“我啊。”他指了指自己,往前一步彻底走到灯光下,“程东旭。”
虽然人长高、长壮了,套在一身西服里,也稳重许多,但没变的大脑门、双眼皮,一对杏眼,确实是他。
陆荷阳当年虽然与程东旭不同班,但常照面,也算是认识,被他叫一声“荷阳哥”也是应当。
“啊……”陆荷阳发出恍然的声音,“是你。”
程东旭挠挠头:“我现在帮着珣哥做事。”
他将车门完全拉开,用手掩着车顶边缘,继续说道:“他让我来接你。”
陆荷阳顺从地走上车:“谢谢。”
程东旭跑到另一侧坐进驾驶位,发动汽车。
两个人沉默地开出二十分钟,在雨刮器单调摆动的声响中,程东旭实在忍受不住这种压迫感,打开话匣子寒暄:“这么多年不见,荷阳哥还是这么话少。”
陆荷阳抿了抿唇,在后视镜里和程东旭的视线对上。
“我怕我开口问了,你会比较为难。”
程东旭尴尬地错开目光,干巴巴地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难说的,珣哥是傅祖霖的孙子,傅乔生的儿子。”
傅家是做航空运输的,另外也拥有全国最大的主题游乐场,三十年前,傅乔生从傅祖霖手中接过掌家权,最风生水起的时候,他的独子却在与佣人街边玩耍时突然走失,寻找多年未果。重创之下,他与妻子潜心佛学,在乘坐私人飞机去异地敬香的途中,因起落架螺丝松动无法正常放下,遭遇坠机事故身亡。
这场事故也导致傅氏股票大跌,傅老爷子伤心之余,收回掌家权,力挽狂澜,却始终未放权给二子傅乔羽,直到近几个月病重,不得不考虑接班人的问题。
不难想象,傅珣就是恰好这时候认祖归宗,过程或许很艰难,但总之最后,他成功掌握了家族生意。
“他一直觉得在陆家,名不正言不顺的,现在他改了姓,找到自己的身份,虽说他不愿意改名惹得傅老爷子老大不悦,中间也挺多波折,很不容易……”程东旭总结道,“但总归是好事儿。”
陆荷阳淡淡答道:“真是恭喜他了。”
“嘿。”程东旭说,“那还真不只这一件喜事儿……”
“他订婚了。”陆荷阳打断他。
“你知道了?”程东旭眉飞色舞,“徐小姐家室好,长得也漂亮,两家能合作的话,珣哥做起生意来也方便,真是有福气。”
“嗯。”陆荷阳陷进座椅里去,好像再没力气说别的话了。
半小时后,已经开入中心城区,陆荷阳太久没看到这样热闹的夜景,华灯闪耀、人声鼎沸,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雨水浇湿后湿黏黏的腥气,还有车辆浑浊的白色尾气,陆荷阳将半开的车窗关上,从窗外收回目光,忽然开口。
“东旭,你在前面便利店门口停一下。”
“怎么了?”
陆荷阳搓搓手指,笑了笑:“烟瘾犯了,忘记带烟出来,买包烟。”
“大意了,早知道给荷阳哥带一包。”程东旭看了一眼导航,“那到前面我停一下。”
一刻钟后,傅珣盯着震动的手机屏幕上,闪烁的程东旭的名字,不顾面前想饮其血啖其肉的诸位股东,迅速接起了电话。
“东旭。”
“珣哥……”程东旭呼吸急促,声音发紧,混杂着街头车辆呼啸而过的噪音。
“怎么了?”傅珣有一瞬间的耳鸣,他拧紧眉峰,重新将手机用力贴近耳边,“你慢慢说。”
“荷阳哥不见了!”
第26章 我很快过去
在听到程东旭借了两百块钱给陆荷阳买烟的时候,傅珣就开始极力压抑怒火,直到他说到,陆荷阳借机从便利店的后门走掉,拐进一条堆放垃圾没有监控的小巷,然后无处可寻,傅珣的表情已经非常难看,他额角的青筋暴露出想撕碎一切的狰狞意图。
整个会议室里的空气倏然凝滞,之前还剑拔弩张的三位股东,指间夹着燃了一半的烟,任烟灰断裂,余烬坠到昂贵的西裤上,甚至忘记再吸上一口。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惹得一向沉稳的傅珣濒临失控,而傅珣又会否将这种怒气转移到生意场上,他们这次来,面对这位新晋的年轻新贵,可不想空手而归。
电话那头彻底沉默下来,傅珣一时也没说话,周围静得能听到腕表秒针走动时极细微的机械声响。他的秘书程奚紧盯着他修长手指、嶙峋指节间把玩的茶杯盖,觉得下一秒,它就会被砸到地上变成一堆碎片。
“他根本不抽烟。”傅珣终于抛开无辜的茶杯盖,狠狠捺着眉心说,“我怎么跟你说的?我是不是让你别做别的,直接把人带来?”
“你只要我别做别的,没说荷阳哥……”程东旭忙不迭地解释,越说声音越低,“而且我也不知道他不抽烟啊,都十年了,谁知道他现在什么习惯。那门口还禁停,我又不敢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