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他总把手放在腰上。”
乔治笑盈盈地对我说,然后拉着我下了那辆火车,果然,不久之后这趟列车就进行了人员调查与清洗,我们侥幸逃过一劫。
接近6月的时候,我们终于来到了边境线,只要能通过边境线,我们就获得了安全。然而来自波兰边境执勤军人冲锋枪的子弹可不长眼,最后一刻我们不得不更加小心。但乔治却说他自有办法,他那副狡猾的狐狸模样让我既信服又怀疑。
我们顺着边境线朝南走了十公里左右,乔治带我来到一处荒野,这里离边防有了些距离,然后他神秘兮兮地叫我减少行装,轻装上阵。
“我们要做什么?”我望着青灰色天空下的铁丝网,说:“这里可都通了电的。”
“当然。”他有些得意地挑眉,然后走到一处荒草堆前,笑眯眯地说:“我想,我们得做点除草工的活儿了。”
我在经历最初的震惊后反应过来:“难道这下面有个地道?”
“bingo!”他打了个响指,喜笑颜开地说:“多亏了战时四处逃窜的犹太人,哎,犹太佬真是厉害,据说这是徒手挖出来的,可这两边哪里都容不下他们。”
我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为我们曾经犯下的罪孽。
“可是,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我无所不知哦亲爱的。”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我俩开始哼哧哼哧地干活除草,当然,几乎全程都是我一个人在做,乔治声称自己是个伤员干不了重活儿,于是我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勉强挖到地道的入口,果然够隐蔽的,没人这么无聊会在这里挖两个小时的土。
我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乔治似乎特别满意,走到我面前搂住我的腰:“体力这么好,让我很心动哦。”
他在我耳边吹了口气,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接下来的地道之行差点让我的肺濒临爆炸,年代已久的地道矮小逼仄,满是蛛网和灰尘,全程我们只能弓着腰通过,速度根本提不上来,差不多过了两个多小时我们才重见光明。当然,我们也是经历了另一次绝望的挖土过程,才能顺利打开出口。
终于回到祖国了,霎时有种想哭的感觉。浑身泥土狼狈不堪的我瘫坐在地上,仰望德国上空的天,远处不过五公里便是波兰,你看,这天空根本没什么不一样。
灰沉沉的,仿佛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即便是在晴朗时的湛蓝天空,盘旋不下的灰鸽也会投下片片暗影。
这就是这个年代。
充满阴谋,诡谲多变的时代。
我将乔治带回卡尔斯霍斯特时,尤利安正站在白色宅邸后的院子里。空旷的草地上,微风和煦,他独身矗立,就像一棵孤傲的冷杉。微抬下颌,他似乎也在仰望天空,灰沉沉的天色下,他绝美的侧颜雕刻在宁静悠远的梧桐树背景中,银发如瀑般朝后散落,化为我心上的一片月光。
我总是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就心软。
他转身看到我和乔治,绽放出明媚的笑颜。
他径直朝我走来,目光几乎毫无偏倚一直落在我身上。他把我搂在了怀里,带着股失而复得的喜悦,丝毫不在意我身上发出的难闻味道。
“你回来了。”
“嗯。”我靠在他肩上,嗅闻他身上的冷杉香味,熟悉而又令人心安的味道。
“受伤了没?”
“没有,一路都很安全。”
“我在担心你,知道吗?”
他捧起我的脸和我亲吻,我动情地回应他。甜丝丝的,他的舌尖,总是像浸泡在甜酒中已久,让我着迷得不行。
环住他的腰,再在他身上赖了一会儿,我深吸了口气,然后松开了他。
“我想接下来是你们的时间。”
我转身看了看一旁环抱双手面露戏谑神色的乔治,然后再看向尤利安,在他微微惊讶的目光中朝后走去。
“莱茵。”尤利安叫住了我。
“嗯?”
他有点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落在一道沉静的微笑中。
“好好休息。”
我点头,朝他露出放心的笑容,然后绕着白色宅邸右侧的碎石路走到了大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有些事情我想我可以尝试着去不在意,但我仍旧需要时间。
时间是个好东西,我相信。
回到阔别已久的家,我四处寻找艾伦的身影。离开了二十天左右,不知道他现在状况如何。娜塔莎那件案子调查得怎么样了?究竟是谁杀了我这位可爱的朋友?
各种疑问萦绕在我心里,我来不及去感伤别的事情。只是家里空空荡荡,于是我便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将自己弄干净之后驱车前往柏林大学。
医学院大楼的味道让我感觉心安,淡淡的消毒水味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与我作伴,想起自己曾经还是名医疗兵,护工,就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在大楼里的走廊上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不知道艾伦在哪里,于是趴在一间间实验室外朝内张望。不久一个穿实验服的白法老头被两名女大学生簇拥着走来,他慈祥而耐心地微笑,眼里满是睿智的光芒,不断回答女学生提出来的问题。
“可是,伦勃朗教授,接下来该怎么进行呢?”
在经过我时,女学生面露难色地问,我瞬间意识到这人就是快把艾伦逼疯了的伦勃朗,于是想也没想就拦住了他。
举动有些冒犯,我赶忙站直身子,朝他鞠了一躬。
“呃,您好,请问您是伦勃朗教授吗?”
伦勃朗教授有些讶异,扶了扶眼镜打量我:“是我,您是?”
我讪讪地笑了笑,恭敬说:“您好,我是莱茵·穆勒,艾伦·克劳德的朋友.......唔,是这样的,不知道有些话该不该说,嗯,怎么说呢?”
伦勃朗教授恍然后慈祥地微笑起来:“请您但说无妨。”
我咧开嘴笑了笑,努力让自己显得坦诚且有教养:“您知道,艾伦一直很努力,他的压力真的很大,况且娜塔莎也,唉,可怜的娜塔莎,上帝保佑她!也就是说,您能不能通融一些,别逼他逼得太紧,什么论文就让他过了吧......或者,您让他先放一放,我这位朋友最重感情,他可能最近都无心学习了,哦,我可怜的艾伦!他为论文可哭了不少次呢。”
我乞怜似地望着教授,却没想到他听着听着表情就变得古怪起来,随即看到旁边那两名漂亮的女大学生也瞪大了眼睛,显露出惊讶到不行的模样。
我心里直打鼓,难道我这个请求过分了吗?不会吧,难道我要好心办坏事了?
过了好一阵,伦勃朗教授的古怪表情才渐渐消退,他整理神色,得体地微笑说:“这位穆勒先生,我想您对您的朋友或许有什么误解。”
见我一脸不解,他贴心地补充道:“艾伦·克劳德是我们柏林大学医学院最出色的学生,无人出其左右,所谓的论文不能通过的情况,从来没有。先生,艾伦是天才,公认的天才。”
两名女学生仿佛为了印证教授的话似的,在一旁疯狂点头,不断用她们肯定的眼神使我信服教授所说并无任何不当之处。
“天才,真的,艾伦最优秀了。”
“他的实验成果和论文都是顶尖的。”
“可怜的娜塔莎也比不过他。”
“他的成绩从来都是第一。”
在我震惊的神色中,伦勃朗教授向我点头致意,随后带他的学生离开了走廊。我呆立在原地很久,突然发现自己对艾伦,我亲爱的朋友,不甚了解。
回忆里,他总是一副为学业发愁的模样,我也时常为他担心考试结果,担忧他怎么都过不了的论文。他的人生似乎无忧无虑,唯一的压力就是来自学业,可若是学业不是他的压力,那究竟是什么总让他唉声叹气,心怀忧虑?
也许天才也需要付出常人所不能想象的努力,我尝试说服自己,然后走廊尽头就出现了艾伦的身影。
他笑着向我跑来,火红的头发在白色灯光下也依然掩盖不了勃勃生机,他显然已经从悲伤中恢复过来,笑容澄澈热情,明亮的棕色眼睛里闪烁动人的光彩。
“就那样丢下我一走了之,可不怕我记恨你?”
他攀住我的肩,佯装不满地说。我正为此事一直怀有愧疚,于是低下了头。
“对不起,艾伦,有时候我身不由己,你明白的,我这个身份......”
“好啦小莱茵!”他揉了揉我的头:“我可不会怪你,没人比我更理解你,因为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
我弯起眼睛笑:“当然,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我从来无比坚信这个事实,甚至为方才自己无端的怀疑而懊恼起来。
艾伦·克劳德,永远只会是我的朋友——艾伦·克劳德。
第46章 Chapter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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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显然带回了不得了的消息,卡尔斯霍斯特的圣·安东尼斯医院——克格勃总部,从外面就可以感受到溢出的紧张。
我坐在吉普车里等待叶甫根尼。不知道为什么,尤利安居然要我来接他,把他送到卡尔斯霍斯特的驻德苏军总司令部大楼。这两处地点相距并不远,叶甫根尼作为克格勃头子自然也不缺司机,我感到疑惑,但并没有表现出质疑。
做特工最忌讳的就是问为什么,因为大多时候所谓的理由都掌握在决策层手里。等你弄清楚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后,那么你自己就将成为下一个人的为什么。
当然,这是来自萨沙的告诫。
于是我老老实实地在医院外等他,顶层的办公楼里发出森白的寒光,日暮时分,这里空气冰冷,有些违和地漂荡着盛夏时期的花香。几年前,我是怎么都不愿意接近这块地方的。可现在,我和他们也并无不同。
我甚至可以在这里惬意地打哈欠,在史塔西工作一天后的疲惫让我的眼皮有些架不住,不过幸运的是,叶甫根尼很快就出来了。
“你好啊,小莱茵。”他笑盈盈地拉开车门坐了上了副驾驶,然后脸上表情变得难看起来:“这车有些年头了,机动性不怎么样了吧。”
我耸耸肩:“能开就行。”
“下次叫将军给你配一辆更好的。”
“那我们的米尔克部长会气得发疯啦。”
我想象米尔克气急败坏的模样,乐不可支起来,启动发动机踩下油门,吉普车缓缓驶出医院的停车场。
“这一次我们真还要好好谢谢你呢。”叶甫根尼饶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不是你,我们可见不到乔治。”
我打了个哈欠,无所谓地说:“这是我该做的,毕竟是尤利安的命令嘛。”
“嗯,嗯,是,呵呵,果然没错。”他弯起眼睛笑,就像某种猜想得到证实般的喜悦。
“什么没错?”
他挑起好看的眉毛:“英国人遵循传统,法国人讲究时髦,而你们德国人,既不遵循传统也不追求时髦,你们只在意忠诚,秉性就是服从,这是深刻在你们日耳曼民族基因里的,是吗?”
他笑眯眯地盯着我,我敏锐地在他那友好良善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丝审视和锋锐。
霎时我就明白了。
我收敛神色,点头:“我自然明白。”
“那就好。”他舒缓神色,移开目光,朝后闲散地一躺:“那么,就跟我讲讲,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迪奥米德的,然后怎么把他带回来的,通过什么方式?去了哪些地方?花了多少钱等等,哦,小莱茵,你可千万不要不耐烦,也不要介意,这是必须的流程,当然,安排你来接我自然也经过了将军的批准。亲爱的,事无巨细地讲讲好吗?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我想我没有掩饰自己逐渐冰冷的笑容,但也并没有拒绝他的要求。毕竟叶甫根尼在作为我的朋友之外——当然,我自认为的朋友,更是克格勃在东德的头子,一名顶级的克格勃上校,正儿八经的大人物。表面前屈居于尤利安之下,但某种程度上,他在这里也是对尤利安的一种制衡。毕竟,克格勃的前身契卡,不就是最开始对内部人员进行肃清和监督的吗?我明白的,因为仿照克格勃建立起来的史塔西也是如此。
不受任何一方的管控,直接隶属于中央。
我笑了笑,迎上他的目光,然后将这次的波兰之旅悉数讲给了他听,甚至细致到一日三餐吃的什么食物,睡觉睡了几个小时等等,只要我记得的,我全部跟他说,除了在罗兹市的那一天。
对,那一天,关于我的秘密,我撒谎了,只是声称因为乔治的身体原因我们不得不在那里暂时休整一天,我出门是为了去探波兰警察们的风。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如此大胆地隐瞒了这样重要的一个信息,我不清楚乔治有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们,如果乔治已经事先交代,想必我会迎来想不到的恐怖惩罚。
但叶甫根尼全程耐心细致地听完后,满意地点点头,拍拍我的肩说了句“辛苦”,然后便下车走向司令部大楼。
望着他的背影,我心里狂跳,既坚定又懊悔,要知道我会因为一个谎言而失去他们对我的所有信任,失去信任的特工下场是什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毕竟,我就是处理这类人的。
我呆坐在车内出神,突然砰的一声,车门关上,我被吓了一跳,然后看到乔治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来是想告诉你,你的秘密,只能是你的秘密。”他凑到我耳边,轻声说:“我说了,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