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伪装太好,还是我太迟钝?
可是……可是为什么……
我不禁苦笑,走出档案室的脚步都踉跄起来,再也不想管那些照明灯,一盏盏啪啪啪地亮起来吧!照亮我这个一无所知的小丑!剖开一切阴谋让我好好看看吧!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一号大楼,走出史塔西总部,或许并没有丧失开车的能力,因为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身处柏林大学的一处林荫道下。
我沉默注视这所曾经闪耀绚丽灯光,摇滚乐肆意疯狂,艳舞女郎狂欢大笑的地下酒吧,现在已经被改造成一处放着轻柔音乐,装修简单的图书店。
我见到了图书店的店长——在史塔西坐了半年牢的原酒吧老板。真不明白他是怎么能在这两种行当里来回切换的,后来生活阅历足够丰富后,我才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看似对立的东西实则毫不冲突。
跳钢管舞的艳俗女郎可以是埋头解公式的数学家,整天为学业发愁的浪荡公子哥可以是医学院公认的天才,疯狂热烈的爱情稍微扭转方向便成为了化不开的深仇大恨,理所应当的现实背后是难以置信的可怕谎言……
我看向这个眼睛像两个逗号一样钳在那张宽脸盘上的男人,拿出了艾伦的照片。
“他,还有印象吗?”询问的声音很冷漠,但请原谅我实在难以提升自己友善的温度。
在隐而未现的残酷现实前,莱茵早已如坠冰窟。
“这个人……”店主皱起了眉头:“有那么点印象……”
“他以前是你们这里的常客。”
“哦不!”他非常快速地否定我:“他肯定没来过几次。”
“还记得你的酒吧是怎么倒闭的吗?”我努力想给他点提示,他盯着艾伦的照片凝神思索,片刻后恍然大悟般重重拍了下桌子!
“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就是他,就是这个该死的家伙!遇上他我是到了大霉了!”他忿忿地嚷嚷,然后在撇了一眼我史塔西的制服后又迅速讪讪地笑了起来。
“警察先生,请原谅我刚才的话,应该是多亏了他,我才避免陷入帝国主义腐朽的陷阱,嘿嘿……”
“我没有心情跟你开玩笑。”
“抱歉,抱歉,唔。”他托起下巴,陷入回忆:“那天本来没打算开张来着,但他是个有钱的主儿,以前来过一两回,带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毛头小伙子,长挺好看的……似乎……哎呀!就是您呀!!”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惊叫出来。
“哦上帝,请原谅我!”
“没关系,你继续。”
他尴尬地咳嗽两声,说:“之所以印象深刻,因为他是个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儿,当然啦,长得也一表人材,给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对我这样见多识广练就了一幅过目不忘的本事的人……好啦,我别吹牛了,总之,那天我还在晕晕乎乎睡觉呢,他突然在外面敲门,说是要找点乐子。”
“钱都递到跟前来了哪有不赚的道理,给他叫放了摇滚乐,叫来了我们的猫女郎,当然,下午三点多就开张,自然也吸引了一些下课无事可干的学生。就他那天玩得最疯狂,把我们的猫女郎都吓坏了,然后,然后您就知道了,一锅端啊先生!我们只是听了一些违禁的音乐而已,却被人诬陷贩卖情报,上帝!我以我的名誉发誓……”
“那么说,你们那天本来是休业的,是他强行要开张?”
“对!就是这个理儿!可把我害惨了,在牢里蹲了大半年!哎先生,可我记得他却什么事儿没都没有是吗?他一早就被带出去了,好像他是个关系户……”
他说着说着就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讪讪低下了头。我却无心理会他的反应,脑海中仿佛什么再度炸开,喉咙也被紧紧扼住。
良久我才缓过来,简单交代了一下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这里做过调查便驱车离开,回到了家。
坐在无人的家里猛抽烟,我被自己逐渐厘清的思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思绪逐渐发散,更多可怕的联想涌入脑海,只能以抽烟来缓解自己的惊惧与慌张。
走吧,要不离开?有道声音说,现在离开还来得及,一切都不过是猜测罢了,没有任何证据,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还可以像以前那样过下去。
走吧!莱茵!抓紧时间,在他回来前离开吧!
可现实往往残酷无情,艾伦在下一秒推开了门。
我慌张地掐灭香烟,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
“怎么了?他笑着说:“最近还记得自己有个家啦?”
他脱下大衣,我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古龙香水味。
“你最近开始用香水了?”
他点头:“是啊,可不能继续消沉下去了,我已经不讨女孩儿们喜欢了。”
他俏皮地向我眨眼,那条十字架项链在他脖颈间闪耀光泽,我的心顿时痛得无以复加。
“可我喜欢你身上的消毒水味……艾伦,你为什么要用别的味道掩盖住它呢?不,你掩盖的是它吗……”
“你都在做些什么啊?”
我抬眼,迎上他微微惊讶的目光,我想住口,可管不住自己的嘴,嗓音颤抖到暴露所有的情绪。
经历最初的惊讶后,艾伦神情舒缓下来。我多么希望他可以气愤地揪住我的领子,说出我对米尔克说出的那些话,可他却弯起眼睛,甜甜地笑了起来。
“你觉得呢?”
他嗓音轻柔,一步一步朝我走来,笑意盈盈的,我却惊恐地往后退,慌不择路地跌坐在沙发里。
“为什么你现在既要问我,又害怕听到我的回答。这就是说,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而你并不接受那个答案。”
“不,艾伦,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你说的对,我害怕……”
我带着哭腔恳求他,视野早已因为泪水而模糊不清。他捧起我的脸,掏出手帕,温柔地擦拭那滚烫的泪痕。
“莱茵,你不是去调查过我吗?哦,你想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也拥有超出常人的观察能力呀……那种能力,不是一个间……”
“不!”我一把推开了他,捂住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你只是不敢面对罢了!”艾伦从地上爬起来,红着双眼冲向我,掰住我的头,迫使我看他:“你只是不敢面对现实!莱茵,因为你是个懦弱的胆小鬼!可是懦弱和胆小在这个世道活不长,你只有练就一颗刀枪不入的心,才能活到最后,你明白吗!”
“你,你在说什么啊艾伦……”我泪如雨下,根本发不出声音。
“对……或许我现在说的你不明白,但你总会明白的……莱茵,那么让我说点你能明白的……哦,莱茵,求你别恨我,求你……你想的没错,我是间谍,我是军情六处的间谍啊!”
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来,仿佛压抑许久的情绪在此刻彻底爆发,他抱住疯狂摇头的我,不断亲吻我的脸。
“莱茵,别恨我……求你,别恨我……”
我感到眩晕,他的吻让我难以承受。
“那么……”我转头看向他悲痛欲绝的面庞:“娜塔莎是,是你杀的吗?”
他愣住,所有表情凝固在脸上,然后化为两道更为汹涌的眼泪。
“我也不想的……哦,我是喜欢她的,她是个好女孩……我……我没想到她根本不开枪,她连躲都不躲……”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我大力地挣脱出他的怀抱,转而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死死摁在沙发上,狠狠给了他两拳。
“那是因为,娜塔莎是真的爱你……她是真的爱你啊!”
我嘶吼着,滚烫的眼泪落在他脸上,与他的泪水混在在一起。他在瞬间有些失神,然后扯开嘴角瑟然地笑了出来。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伸手抚摸我的脸:“你只是不曾体验过这种绝望罢了……”
“哦,莱茵,为什么你不问我,为什么会是一名间谍呢?为什么你不问我,我是什么时候成为一名间谍的呢?”
“因为你害怕,不,不仅你害怕,我也害怕……我大概不能获得任何人的原谅了。”
“可是,”他神情又突然明亮起来:“我一点也不后悔啊!”
“为什么?艾伦,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推搡着他大哭,重重扇了他一巴掌,抱着可以扇醒他的妄想,回过神来又懊悔怜惜地亲吻他。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
“那么我便和你说说好了,为什么……”
他的眼神开始缱绻柔和起来,不复往日的玩世不恭,而是陷入了一种深沉,无法消融的哀伤,他轻柔地搂住我的腰,任我的泪水砸在他脸上。他似是看我,但那目光已经穿越一切实质,落向了遥不可及的远方。
“莱茵,你知道吗?我有一个非常,非常爱的人,爱到,好像为他去死,都可以毫不犹豫,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哽咽几分,继续说:“可是我又清楚地知道,他不爱我,他……怎么说呢?他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人,似乎喜欢着所有人,却从不爱人。我无法得到他的目光,于是我想,或许,或许可以靠近他一些,为他做一些什么,只要能看到他,我就满足了……”
“可是有一天,有一天……我发现,他好像爱上了某个人。是的,他爱上了某个人,或许就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可我发现了。因为我是如此爱他,尽管他爱的那个人不是我。”
艾伦哭了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淌,声音带上颤抖的哭腔:“我很伤心,可我不是为了没能得到他的爱而伤心,而是为了他和我一样无法得到那份爱而伤心。很伟大吧,莱茵,我甚至希望那个人能爱他,让他不要体会到我这种痛苦。但我却没那个能力,并且还在相反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亲眼见到他越来越绝望。这世界上有谁能随意改变别人的心呢?”
“没有人,没有人能改变。我们只能接受结果。莱茵,我们只能接受结果。”
“可这是理由吗?哦,莱茵,我也不知道了……”
“这能成为理由吗?”
他不等我说话,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开始自顾自地乱语。这些话我在当时未能明白,可到了后来,每每想到这晚艾伦含泪的坦白,就有无数把刀子就扎在我心上,让我彻夜为他流泪。
“我不知道,莱茵……我的心很痛,为他不爱我而痛,为娜塔莎的死而痛,为你即将恨我而痛……”
“不!”我痛哭流涕地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里:“我不恨你……我怎么能恨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六年,艾伦……这六年我……”
我泣不成声,他的呜咽就在我耳边。我们互相抱着彼此在沙发上哭,良久,我松开他,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你走吧!艾伦,你走!趁他们还没动手,去西柏林,然后去英国!”我胸膛剧烈起伏,显示出无比坚定的决心。
他遽然睁大眼睛,往后退了一步:“不,我还不能走……”
“你会死的!”我拉住他:“你难道不知道我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吗?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却又很快缓和下来,他已经完全冷静了,于是又开始恢复温柔沉静的笑容。
“莱茵,没那么简单的,我还不能走,而他们也动不了我。”
“为什么?”
“因为,呵呵……”艾伦苦笑摇头:“或许,还没到最好的时机 ……”
“等到了那时机,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那便……那便不走了。”
“艾伦!”我气极反笑:“这么多年我才发现你才是最懦弱的那个人!”
我上前抓住他脖颈间的十字架:“你对着耶稣说,你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你说!”
我恶狠狠地抓住他的下巴,捏得他皮肉发白。他慌乱地想要挣扎,眼睛根本不敢落在十字架上。可在扭动片刻后,他又老实下来,怔怔地盯住十字架,露出道意味不明的笑容。
“你说的对,莱茵。”
他抬起头看我:“我命不该绝,至少现在,我还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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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克格勃中的美女特工,一般会利用美色、X服务等手段来获取情报的,统称为“燕子”。而与之相反的男性则称之为“乌鸦”。
第50章 Chapter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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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抽了很多烟,大多时候都是沉默,我偶尔抛出几个问题,艾伦也都如实回答。
“所以,你为什么故意要被史塔西抓住呢?”
他轻笑一声,说:“不过是个任务罢了,你还记得那个打晕我的利维吗?对,就是后来叛变被处决的那个。”
我讶异地瞪大了眼睛:“你们之间都有联系?”
“嗯。”他诚实地点头:“不过关系不深,他说有情报要给我,我再给英国人,再加上,那个时候英国人叫我去史塔西安装窃听器,你去看看,说不准你们审讯室里有不少窃听器呢……”
“为什么要在那里安装窃听器?”
“这样他们就知道谁叛变了呀,即使叛徒能活着从史塔西走出来,他们也难逃一死。”
“呵。”我苦笑一声,无奈地摇头。
“可没想到你居然把我捞出来了,莱茵,其实做这个的该是利维。”
我突然想到那天初遇米尔克时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