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手将那枚窃听器扔在地上,我仿佛听到娜塔莎和艾伦在我耳边不断说“对不起”,所有人都在我耳边说“对不起”,原来……原来如此……
我咧开嘴笑了,米尔克诧异地看向我,眼里再次冒出怒火。
“莱茵!正视残酷的现实吧!现在已经到了时间了,他们——苏联人,打了个漂亮的仗!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吧!看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好戏还没结束呢!否则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要你在这个时间点杀了艾伦,看看吧,可怜的人!”
米尔克就像戏剧中的悲愤交加的英雄一般呼喊着,蹲下身摇晃早已被打击到傻笑不语的我,他眼里居然噙了泪,摸了摸我的脸。
“你知道吗?我讨厌你,但更可怜你。”
说完,他噌的一下站起身,快步离开了这里。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笑了多久,又哭了多久,然后又呆滞了多久。
总之那一晚,心里的什么东西好像彻底地碎掉了。
就如此刻暴露出窃听线路的房子,墙纸碎裂,满目疮痍,嘶嘶地往外渗血。
突然,我很想印证另外一个猜想。既然已经什么都知道了,那就应该知道的彻底些。
我挣扎地站起身,颤巍巍地下了楼,或许是自己开车,或许是乘坐公共交通,我忘了,总之我来到卡尔斯霍斯特在士兵惊诧的目光中过了哨岗,然后没跟任何人打招呼,避开执勤的阿廖沙,悄然来到了白色宅邸。
我没有进屋,心中无端生出一道指引般的感觉,于是我像个小偷蹑手蹑脚地从宅邸旁的碎石路偷偷走向后院。
然后便看到了接下来的一幕,我躲在黄杨后,卑微地、绝望地、毫无自尊地,观赏着下面这一幕。
你看,是尤利安和萨沙,清晨的薄雾里,他们站在院子里的草地上,西伯利亚雪中的冷杉和深秋琥珀色的白桦林,他们向来给我的是这种感觉。
尤利安把手搭在萨沙的肩上,弯起绿眸温柔地注视他,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俄语在他口中变得很动听,就像诗歌的吟诵。
萨沙低头浅笑,双手插在裤兜里,孩子气地用脚尖轻触泥土,时而抬起眼睛看他。两人目光交汇时,尤利安伸出手,轻抚萨沙的脸颊。
两人都笑着,平等地,深情地望着对方眼睛,笑着。
他们的这种笑容我从未见过,清澈而明媚,不含任何杂质,很美,但也很陌生。
晨风吹起尤利安军服的衣角,和萨沙的风衣交叠在一起,他们仿佛变成了个密不可分的整体。
他们就站在那里,站在那里。
我就觉得他们该是一对。
他们是伏尔加河的孩子,是苏维埃的男人,是古拉格万里挑一的戴罪分子,是契卡曾经最闪耀的两颗星。
是驻德苏军总司令,是中央特派的克格勃上校。
是米尔克口中对东德的“殖民者”。
在这一瞬间,我终于了然这个秘密,昭然若揭的秘密。
他们不喜欢任何人,从来都不喜欢任何人。
其实后面还有一句,那就是——
他们只喜欢彼此。
他们只爱彼此。
原来这一切甚至可以追溯到贝尔格莱德,我那可怕的直觉。可我是如此胆小和懦弱,残酷的现实只要暂露头角,便下意识地就开始逃避。
否则萨沙为什么会吻我呢?
因为尤利安吻过我,所以他也要吻我。
他竟像孩子一样在赌气,想要看到尤利安生气的模样,是吗?
我想是的,萨沙,原来你还有这样一面。
那么,尤利安不让我和萨沙上床,是因为我是他的人吗?是因为他爱我所以要占有我吗?
不,不不不不不……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艾伦的目标是他,他已经装做上了钩,那么他就要保护萨沙。
萨沙怎么能上这个美人计呢?怎么能让英国人把利爪伸向他深爱的萨沙呢?
他预测到了一切,甚至萨沙要和我接吻。他默许接吻,是因为他爱萨沙。
他爱萨沙,他爱萨沙……
哈哈哈哈哈……
我是如此悲哀,用自己那点可怜的价值去获得他们的爱,放弃了自己原本的人生轨迹,为了追寻他们成长为他们想要的样子,不断违背初心去杀人,沦为一个彻底的刽子手,到最后甚至亲手杀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可他们都不爱我。
不。
是所有人都不爱我。
上帝啊,原来无人爱我!
苍穹在瞬间远去,所有的意识开始抽离,他们走进宅邸后,我浑浑噩噩穿过院子走进杂物间,踉跄摔倒在地板上,却不想撞开一道暗门,整个人跌落进去,将仅剩的骨头摔得如心脏般支离破碎。
恍恍惚惚醒来,血,竟全是血,可我却感觉不到痛。这是一道阴森森的走廊,黑暗死寂的尽头,竟是我非常熟悉的牢房。
我曾被关三个月的牢房,原来就在这里。
我在地上蠕动,拖着一道长长的血迹,像只受伤的动物渴望巢穴一般,爬到牢房,爬到那张铁架床上,绝望而又孤独地舔舐自己的伤口,妄想可以不那么疼。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因为真正的疼痛无法触及,无法缓解。
潮湿发霉的棉被中,我极尽可能地缩成一团,缩到完全黑暗,彻底隔绝。
我只想快速睡去,甚至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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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几章写的我很心痛,欢迎讨论,请勿剧透呜呜呜......
第55章 Chapter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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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还记得,空气里带有糖霜的甜蜜,风里里夹杂着淡淡的花香。
我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脚下的矢车菊开得正盛,这种德国人最爱的花儿,在阳光下舒展嫩紫色的花瓣,我抬起头,阳光透过橡树稀稀疏疏地落在我脸上,一只漂亮的小戴菊鸟跳跃在树干上。
它滴溜着大眼睛好奇地看我,额间的一抹嫩黄就像橄榄丛中的一朵花。
我伸出手,它扑扇着小翅膀,便落在了我的手心。
我诧异地惊呼一声,开心地呼唤安娜来看,安娜提着裙摆从琴房里走来,蹲在我身边说:“它是想要和你交朋友呀!”
于是,我有了这样一个朋友。一只小戴菊,我会抓虫子给它吃,如果没有虫子的话,我会弄点面包屑,或者糖霜,总是,我绝不会让我亲爱的朋友饿着肚子。
它很粘我,到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很神奇,一只鸟儿居然也会这么粘人。
我在院子里奔跑,它便在我身边飞舞着,我们就像天生的一对儿,每个步调都那么合拍。
直到那年的冬天,它无法再站立起来,无论我怎么照顾它,喂它吃虫子,甚至带它去看医生,它都无法再像以前飞起来和我玩了。然后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小戴菊僵直的躯体冷冰冰地落在窗台上。
它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很伤心,第一次体会到那样的伤心。甚至不敢抬头看天空,担心看到了别的鸟儿。而安娜却抱起了我,擦拭我的眼泪,把我抱到了床上。
“睡吧。”她轻轻拍拍我的背:“睡吧,我的孩子,所以的悲伤都会留在梦里。”
“醒来后,一切都将恢复如常。”
于是我睡了过去,睡了很久,久到再次醒来时,床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雕塑。
——一只可爱的橄榄色戴菊鸟。
我捧着那个小小的雕塑,笑了起来,虽仍泪眼朦胧,却已不再伤心。因为我知道能带走所有悲伤的并不是梦境,而是来自安娜的爱。
是她的爱,挽救了我。
所以,我还在继续妄想,妄想醒来时,可以看到一双满含爱意的眼睛。她会温柔地拥抱我,告诉一切都会过去,她会挽救我,于那悲伤的河流中。
不,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我被发热和痛楚折磨醒来,入眼是空荡荡的牢房。血渍干涸在地板上,晦暗的光从走廊上渗透进来。我意识到死亡正在侵袭这具肉体,但并不害怕,甚至有些享受。
但死在这个地方,我是不愿意的。
挣扎着站起来,我跌跌撞撞地爬到杂物间,清晨的熹光透过玻璃窗落了进来,浅浅的金色,带点靛蓝。原来又是一个清晨。
究竟过了几个清晨呢?我并不清楚,或许是一个,或许是两个,或许……已经过了无数个。
此刻院子里无人,我顺利地穿过,然后走出白色宅邸,好奇怪,居然一个人都没有。是的是的,他们打了个漂亮仗,大事儿不是要发生了吗?很忙吧,对,大家都很忙,不会再管我这个用完则弃的垃圾了。
我自嘲地笑,但其实并不在意,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虽然也知道自己无处可去。
嗯,无处可去便无处可去。
走出卡尔斯霍斯特,我这副浑身是血的模样引来不少目光。天色已经大亮,路上行人变多,抱着不影响市容吓到可怜的市民们的想法,我拐进一些僻静的巷子,漫无目的地游荡,心想走累了,就坐在地上死去好了。
我想我一定在笑,虽然伤口渗血,痛得牙关直打颤,但心里好像愈合了。是真的愈合了,似乎开始记不清一些事情,眼前也会出现一些幻觉,你看,真的是幻觉,我在何处?我不清楚,但为什么眼前有个熟人呢?
你在哭吗?
嗯?
安迪?你为什么哭?
哦,别哭了安迪。米尔克说的对,我是个毒瘤,害了所有人。但请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办法,那些人……那些人……
呵呵,是他们啊……
安迪,别哭了。原谅我吧,安迪……
然后在被拥入怀中时,我才意识到或许这并不是幻觉。
安迪在哭,他抱着我,真的在哭。紧绷的情绪稍稍一松,我在瞬间就晕了过去。
“你在发烧……”安迪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你受伤很重……”
湿毛巾在身上一遍遍擦拭着,水汽的蒸发让体温有所下降。我多想让那毛巾在我心上也擦一擦,擦掉那些痛楚,给它也将降温。
我咧开嘴笑了笑,然后睁开眼睛。是安迪简陋的家,发灰的墙纸,掉漆的窗框,废弃的炉子……但我却觉得很舒适,因为足够真实。
“莱茵……”
安迪匐在我身边哭,他一遍遍抚摸我的头发,颤抖着声音说:“艾伦走的时候告诉我留意一些你,我不知道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
“那天我去你家找你,你家没人,我正要走,你和你们部长却来了……我躲在走廊上,听到了一切,我吓坏了,莱茵,原谅我,我吓坏了,于是我跑了……可等我再回来找你时,你已经不在家了……”
“上帝啊!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安迪大声哭着,瘦弱的双肩剧烈起伏,我再次感到心痛,于是伸出手拥抱他。
“抱抱我,安迪。”
我发出喑哑的声音,安迪掀开被子,钻进被窝里将我紧紧抱住。我在他瘦弱的身躯里汲取温暖,他的心脏剧烈跳动,活泼而有力,可真让人羡慕。
我又昏昏沉沉睡去,有好几次迷糊醒来,看到安迪在喂我吃什么东西。小小年纪,拧着个眉头,可真不好看。于是我冲他笑,希望可以让他开心一些。
他的表情却更加诧异,甚至惊恐,歇斯底里地尖叫了一声,然后扑在我身上开始嚎啕大哭。我十分惊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不要这样了……莱茵……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他的话让我很迷惑,可弄清问题的答案会耗费力气,所以我懒得去想,再次闭上眼睛。
意识仿佛在海洋中下沉,时而又被滔天巨浪卷起,上达到可怕的高度。由于发烧,我的神志开始迷惑不清,甚至开始出现奇奇怪怪的幻象。
有时候,我会看到米夏在菩提树下向我招手,问我要不要一起爬树;有时候,是安娜和兰德尔,我的父母,他们在日光房里跳交谊舞,舞曲很动听,他们看起来很幸福;有时候是尼雅奶奶,她依旧披着那条十年如一日的披肩,问我要什么果酱,喜欢什么样的奶油;或者是蔡塞尔部长和安妮,他们问我消化还好吗?要不要喝点茴香酒再吃苹果派;还有亲爱的安迪——当然,或许他是真实的,但当我看到艾伦时,我又会怀疑,方才那个笑得开心的安迪,是真实的吗?
而艾伦,我的艾伦,他仿佛坐在沙发边,温柔地注视我,对我说,你是低血糖了,亲爱的莱茵,你现在很难受,只是因为低血糖了。
我咧开嘴笑,有些娇嗔地说,可是安迪太穷了,他家连砂糖都不足够。艾伦摇头笑,安迪一点都不穷,因为你一直把自己的很大部分工资都送给他了。
我脸红起来,心想原来自己还是挺有善心的好人。艾伦光芒流转,突然变成了娜塔莎,她冲我微笑,然后问我,你是秘密警察吗?我嘟囔着,可不是?有我这种警察德国可要玩完啦!
她咯咯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怜爱地注视我,然后突然又变成了萨沙,我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
萨沙扶了扶眼镜,温柔地笑,走上前来问,你在害怕我吗?我摇头,说我不害怕你,因为我知道你是假的,你是一个幻象而已,他眼眸涌动,仿佛要淌下泪。然后他抚摸我的脸,就像往日一般轻音呢喃,说我是好孩子,莱茵是个好孩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开眼,被眼前的幻觉给唬住了,猜猜我看到了谁?居然是尤利安,他坐在我的床边,满含温柔的怜悯。我微笑地看他,我梦里的他,虚假的他,才是我真正爱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