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也不觉得悲哀,也不觉得心痛,只是每天捧着索尼娅带来的圣经,跪在床上祷告。
心里很平静,非常平静。
只要不看到他,只要他不出现在我面前,我甚至觉得一辈子被关在这里都是无所谓的。我会研读经文,每一条都细细品味精意,会为那些死在我手上的生命而忏悔,会为艾伦一遍遍念祷词。
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再也不会流下眼泪。每个来看我的人我都会微笑迎接他们,那天,安索洛夫为我带来很多书籍和报纸,我在一版过期的真理报上终于知晓了真相。
乔治带回来的情报,让整个卡尔斯霍斯特都紧张兮兮的大事,让艾伦不得不在那个时间点死去的原因。
原来如此。
军情六处和中情局居然联合起来,在54年开始挖一条地道,从西柏林延伸到东柏林,位置就在索恩法尔德公路之下。那里埋藏着苏军的电缆线,无数西方间谍们通过窃听在那里获取了海量的情报。
这条被代号为“黄金行动”的秘密计划却早就被乔治获悉,被我从波兰带回后顺利通报给苏联军方,而他们却考虑诸多因素,在知道后并未行动,而是选择一个恰当时机打上一个漂亮的舆论反击激战。
报纸上,赫鲁晓夫慷慨激昂地痛斥美国人和英国人恶劣的行径,在全世界都引起了激烈的反响。而另一个版面,是记者拍摄的隧道照片。照片中,宽敞的隧道里站满了苏联高级军官,为首的尤利安负手而立,神情冷漠,毫不掩饰他阴沉的心情。
合上报纸,我苦笑起来。
很明显,艾伦参与了隧道的项目,很大可能他就是东柏林这边的接头人,苏联人之所以动不了他,是因为时机未到,一旦动了艾伦,就会让英国人发现苏联军方或许知晓了隧道的存在。
他的死,早已被安排成这一战的第一发枪声。
而娜塔莎,美丽的燕子,她太早发现了这条该死的隧道,艾伦不得不亲手解决了她。
真是可笑。
他们到底窃听来窃听去,有什么意义呢?谁能真正地毁灭谁吗?谁能真正地挟制谁吗?
我扔开了报纸,呆坐在床上,想起那时候我还调侃艾伦是不是去挖矿了。
呵,原来他还真去挖地道了。我的艾伦,你拿手术刀的手为什么要去干那个活儿呢?
自嘲地笑了几声,突然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抬眼便看到尤利安走了进来。这还是这么长时间,他第一次来看我。
可我只感到厌恶。
我迅速钻进被子里,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莱茵,把被子拿开。”他的声音很近,我吓得牙关打颤,紧紧闭着眼,嘴里念着主祈祷文,祈求上帝把这个恶魔带走。
见我没有动作,他开始伸手扯被子,他的耐心从来不会超过第三下,于是在他的最后一道大力中我整个人跟着被子轰的一声摔在地上。
然后他蹲下身把我抱了起来:“你要是听话些该多好。”
他把我放在床上,我依旧紧紧闭住眼睛,根本不想看他这张脸。
“你这样倒让我放心,说明你还是在意我的。”他细腻温热的手心抚摸在我脸上:“莱茵,你不是说过,我是你的信仰吗?”
“那这是什么?”
我睁开眼,发现他手里拿着我的圣经。
“还给我!”我挣扎起来从他手里抢夺,就像至宝一样将圣经抱在怀里,蜷缩在床角。
“不,你不是了。”
“我是被你们骗了,假象中的一切也都是假象!”
“那么,你的诺言便不作数了?”他凑上前来:“我不是你的信仰,你要离开我了?”
我迎上他的目光,扯了扯嘴角,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是的,我要离开你,我甚至不想再看到你,你让我痛苦,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回到我的阴沟僻巷,彻底远离你们这些虚伪恶毒的大人物,远离你,再也不见你……”
“说谎!”他突然情绪激动起来,把我摁在床上,恶狠狠地威胁我:“你在说谎,你不会离开我,因为你曾许下过诺言。”
“那么我现在就违背诺言。”我紧咬打颤的牙关,丝毫不示弱。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哀伤:“可是,莱茵……违背诺言的人是要受到惩罚的,在我这里,惩罚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
“你觉得我现在,跟死又什么区别吗?”
“不,不行……我不允许……”
我难以置信地笑,摇头说:“你又何必在意我?我离不离开你,对你来说重要吗?“
“你难道喜欢我吗?你难道爱我吗?”
“贪心的原来是你,你有了萨沙还不够吗?”
他眸子突然冷了下来,摁在我胸口的手也松了松:“你都在想些什么?”
他把我提了起来,抱在怀里:“你那么在意我和萨沙之间的事情吗?或许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但你必须在我身边,你不能离开我。”
“别再惺惺作态了,只是因为你们的目的还没有达到罢了。”我毫不留情地拆穿他:“还有大鱼没有上钩,我这个饵怎么能轻易甩掉。”
“艾伦是怎么知晓你们知道了隧道一事却不动作?你在波兰随意地把军事机密告诉我,不过是因为那些机密早就不能称之为机密了。”
我抬眼看他:“你曾找过我吗?是谁得到了这个消息然后给了英国人?或许还有很多这种事情发生吧……那么,大鱼在哪里呢?你们一无所知吧……”
尤利安眼神变得温柔,甚至带上了点赞赏:“你终于成长了,可我该感到高兴吗?”
“只是若你觉得我把你留在身边是这个原因,那么也不错。莱茵,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一些事情的原因和过程并不重要,我们更多的只在意结果。”
“结果就是,你和我在一起,你在我身边。”
我无奈地苦笑:“可是,可是我已经不想再爱你了。”
他握住我的手,轻轻吻了吻。
“没关系,你只是不想而已。”
“不想改变不了任何事实,你还爱我。”
“哦尤利安尤利安……你为什么这么残忍?”我眼泪再次涌了出来,只觉得这是一场永无休止的噩梦。
他亲吻我的眼睛,吞噬我的眼泪,然后吻上我的唇,然后扯开我的衣服……
“求你,我不想,求你……”
“我不是你们的玩物……你已经有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求你……”
他的亲吻突然停住:“所以,连这个你都难以忍受吗?”
“难以忍受,让我想吐,你的吻,你的抚摸,让我感到害怕,让我生不如死。”
“我不认识你了,你在我心里连个陌生人都不如。”
他颤抖几分,在我耳边发出隐忍的轻笑:“只不过是气话罢了。”
“若你不愿意,我不会强迫你。”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他松开了我,甚至贴心地为我扣上扣子,把圣经放到了我的怀里。
“若你的耶和华能指引你,那么我希望他指引你的终点会是我。”
他亲吻我的额头,然后离开了牢房。
身上残余他的温度,留下了他的冷杉气息,我发疯似地撕扯自己的衣服,然后又抱头痛哭。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我太傻了,太傻了。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毫无缘由的爱?他们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爱上我这样的小人物?我不过是一只毫无防备的虫子,被赋予莫名其妙的价值,被他们玩弄在手心整整六年......六年,每个人都在想方设法让我靠近他,爱上他,可真的没有一个人想过,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最残忍的东西吗?
真的没有一个人想过,那会毁了我的一生吗?
不,他们不在乎。
他们不会在乎我的朋友,我的梦想,我的信仰,我的坚守......
他们用爱来绑架我,逼迫我,将我推到悬崖边,让我如履薄冰,让我受尽痛楚。
每个人都说爱我,可没有一个人真正爱我,只妄想以虚情假意来迷惑我。
可悲哀的是,我竟......我竟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上帝啊!若您有指示,请带离远离这一切。
我若生来渺小,我愿永远渺小。我若生来卑微,我愿永远卑微。
只要能远离这一切。
我浑身瘫软在床上哭泣,他给我带来的刺激比想象中的还要大。我开始发烧和呕吐,迷糊中似乎见到萨沙来过好几次。
体重迅速下降,瘦得皮包骨头,浑身遍布伤痕,脸上也有着一道触目惊心的枪伤。尽管萨沙每天都为我换药,给我营养剂,但我似乎永远恢复不到原先的状态。
那天,他把我抱在怀里央求我,说我好不起来,是因为我迫切地想去死。
因为一个想死的人,无论什么高超的医术都是无能为力的。
我笑着看他,抚摸他漂亮的脸颊,还用指尖触了触他金色的眼镜架,就像个孩子一样捏捏他的脸,摸摸他的鼻子,然后又碰碰他的唇。
他颤动着眼眸,强笑着问我,你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就想这么做。后来我才知道,太爱一个人,会把自己活成他的模样。那时的我,变成了幻想中少年时期的尤利安。
我幻想自己是他,然后爱上萨沙。
于是我做了很多奇怪的事情,比如亲吻萨沙脖颈上的伤疤,跟他说对不起。捧起他的脸,亲吻他的唇,然后求他不要离开我。我还会主动抚摸他,把他按在床上,解开他的衬衫,一遍遍亲吻他。
告诉他,我很爱他。
我至今记得萨沙那时的神情,讶异变幻成惊慌,最终落在一道深情里。或许有那么一瞬间,他也认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了。他哀伤地注视我,对我在他耳边的呢喃做着回应。他说他知道,他知道我爱他,因为他也爱我,于是他搂住了我,和我缠绵地亲吻。
我摘下他的眼镜,在镜架上吻了吻扔到一边,然后俯下身吻他漂亮的眼睛。手指掠过他紧致的下颌缓缓向上,插进他的发丝间,我呢喃着,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然后吸吮他的唇,带了点强硬地撬开他的牙关,探索他的唇腔。
我敞开他的上衣,脱下自己的病服,与他紧紧贴住。炽热的高温在我们当中蔓延,他的手也缓缓向下。
他说,我也爱你,莱茵,我也很爱你。
我正亲吻他的脖颈,可他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恶狠狠地抬起头,抓住他的手束缚在两旁,问他,莱茵是谁?!不要提这个名字,因为我不喜欢!
他眼眸倏然睁大,讶异地问我,那你是谁呢?
我笑了,然后看到他眼角滚下一滴泪。
我用自己的舌尖舔舐那滴泪,抚摸他的脸说。
我是尤利安,深爱你的尤利安。
他身体的温度急剧下降,痛苦而惊恐地摇头,推开我的瞬间从床上滚到地上,摸起眼镜,提着风衣便落荒而逃。他踉跄逃离的背影显得很狼狈,可他的离开是那么快,我在后面歇斯底里地喊他,求他回来,不要离开我!
不要离开我!
我不会再用刀划伤你的脖子了,我会爱你.....
不要离开我......
可没有回应。
自此之后,我的主治医生换了人。
我不认识他,但他看起来挺温和。
直到有一天,我问他,为什么每天都要花那么长的时间和我说话?
他笑着说:
——因为和精神病人进行交流是治疗中的必要手段。
--------------------
PS:隧道事件是历史真实事件,也是乔治透露给苏联人的消息,苏联人一方面为了保护乔治这个内线,一方面为了找准时机打舆论战,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揭露,而是在1956年的4月初正式曝光。
第58章 Chapter 58
===========================
气温慢慢地升高,又缓缓地下降。夏去秋来,报纸堆了厚厚的一叠,有的被我折成船儿,有的被我折成纸飞机。
那天,我正在百无聊奈地折纸,安索洛夫为我带来一盆矢车菊盆栽,他说秋天正是花期,是这种花儿最美的时候。
他怜爱地注视我,我伸出手抚摸那些稚嫩的花瓣,然后摇了摇头。
“放在这里没有阳光,它们也太可怜了。”
安索洛夫浑浊的眼睛开始变红,他低下头,良久又抬头笑着说:“不可怜的,因为有你陪着它们。”
我咧开嘴角笑了,从他手上接过花,轻声说:“谢谢。”
他欣慰地笑,吸了吸鼻子,就准备离开,走到牢门时,他转身问我:“小莱茵,有没有想看的书?或是想吃的?我都给你弄来。”
我嗅闻着花瓣,丝丝甜蜜窜进鼻腔,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兴冲冲地对安索洛夫说:“安妮说会为我做苹果派?叫她为我做苹果派好吗?要烤焦了糖霜,洒了橙皮的!”
他张大了嘴巴,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他点头,掩饰不住苦笑:“好,好,我会叫她给你做。她会做的。”
“谢谢你!”
我开心地笑了,而他却哭了。
其实我在这里并不孤单,除开主治医生和我谈话的时间,一有空闲就会有人来陪我。比如说索尼娅,她每次在这里一呆就是一个多小时,甚至有时候会和我在这里一起用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