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心里,这座城市不是托尔斯泰和普希金笔下的圣彼得堡,而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圣彼得堡,抑郁而黑暗,荒唐而怪诞,成日发疯,永无休止地聒噪。
他亲吻我的耳垂,轻声说,你会受不了的。
今天是我们在镇子上待的第三天,他说过,要在这里呆上一个礼拜。
我坐在窗前的床上,蜷缩双膝,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怔怔地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他从身后抱住我,问我在想什么,我笑了出来,问:“你还记得《罪与罚》中拉斯科尔尼科夫梦中的那匹被米科尔卡活生生抽死的小母马么?”
他环在我肩上的手颤了颤,轻声说:“记得。”
“它只是累了,那笨重的马车对它来太沉重了。它倾尽全力,车却寸毫不移,而它就要被活生生地抽死......所有人都在笑,只有拉斯科尔尼科夫不会笑,他哭,别人却笑他哭。”
他没有回答,呼吸像羽毛一般轻盈地拂过我的耳朵,却带有沉重的意味。
我们之间的话总是很少,我坐在窗前看雪,他偶尔会递给我一杯红茶或者咖啡,但不允许我喝酒和抽烟,他说不利于伤势的恢复。每晚我们都睡在一起,他从后抱着我,但什么都不做。大概最亲密的动作,就是亲吻我的脖颈。他总爱亲吻我的伤疤,往日里叫我兴奋,如今却叫我骇然。
我的动脉,不久前差点被自己切开。如今想来还真是奇怪,若施普雷河上也被光晕笼罩的话,那大概有我很大一部分的贡献。
久而久之,沉默变成了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我看雪,他坐在一旁陪我看雪。当一路随行负责安保工作的阿廖沙送来公务时,他则会在客厅里的书桌上处理公务。卧房连接客厅,转过头便可以看到他伏案工作的模样,如果从44年开始算,我们已经相识了十二年。
十二年啊,六年的离别,六年的欺骗。
我望着他突然笑了出来,他有些疑惑地抬头,迎上我的目光。
“你以前就这么喜欢看我。”他声音软软的,眼眸流转中带上了点娇嗔。我没有回答,就只是看着他。
他放下笔,合上文件,然后朝我走来,拿起毛毯披在我身上。
“你看,这里有一只落单的灰雁。”他指着窗外冷杉林前堆放柴垛的木屋说:“它忘记跟随朋友们去南方了,在这里差点被冻死,是旅社老板好心把它养在柴屋里。它有时候不听话,总想跑出来,渴望回到蓝天,但西伯利亚的气温会把它冻僵。”
“所以它要耐心等待,等待春天的到来。那时万物复苏,天气回暖,阳光遍洒大地,它就会重回它渴望的天空。”
他扶我靠在他暖意融融的胸膛上,我出神地听他讲着,嘴角衔起一丝落寞的笑,开始回应他的故事。
“可他为什么会和朋友分别呢?是它的朋友忘记带走他了吗?”
“不,不是的,我听旅社老板说,是因为他们时常会给它一些面包屑,或者几条熏鱼碎,它被眼前的美食给迷惑住了,于是到了该去南方的时节,它却不愿走。它竟忘却了自己的本能,被一点点洒在地面上沾满灰尘的面包屑收买。”
“大概是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它太迷恋了,以至于丧失了自我。”
“是的,你说的很对。可旅社老板也是真心实意地给它面包屑的,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面包也是很珍贵的东西。”
他忽地捏住我的下颌,掰过去看他,绿色的眼睛荡漾贝加尔湖的碧波,被雪地映照出一层淡淡的银白。情绪一如既往地被隐藏,沉在深不可测的湖底。
他望着我,殷红柔软的双唇在下一秒落下,湿润的舌尖灵巧地撬开我的牙关,小心翼翼地探索我的唇腔,像是在寻找什么,尔后,他勾起唇角,好似炫耀他已达到目的。
“你越是不回应我,则证明你越在意我。”他将头埋在我的颈侧,轻声说:“我很开心。”
我垂下眼帘,淡淡地说:“或许以前我会在意你如此做的原因,但现在已不在意。因为我早已认清一个现实。”
“什么现实?”
“我永远无法看清你们的现实。”
“你们?”他轻笑:“你们是指我和萨沙吗?或者还有理查德,米尔克,叶甫根尼?”
“可你真觉得,看清是一件好事?”
“不,我不认为是件好事,但我只觉得悲哀。”
“悲哀是最没有意义的情感,你看,现在我们在一起,在安宁静谧的乡下,温暖的房间里只有你和我,如果忘却那些悲哀,我们是否会更愉悦一些呢?”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可你以前不是很擅长的吗?”他的语气突然有些不耐,撇过我的肩,迫使我看他:“这种无用的情感,只会将我们越拉越远,你何不尝试忘记,与我重新开始呢?”
他贴住我,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伸进我的棉衣里,细腻的指腹顺着脊骨向上,继而又缓缓向下。
“你不是一直最喜欢这个吗?有那个时间和我置气,还不如......”他的亲吻如雨点般落下,我颤栗不已地推开他,然后趴到窗边,让冰冷的雪景镇定我痛苦的心。
他神情变得哀伤,从后把我摁在窗户上,不顾我的抗拒,动作带有忿意,却又那样无能为力。就像一个失去了糖果的小孩揉搓着漂亮的糖纸,渴望上面残留的糖屑为自己带来些许慰藉。
我的脸贴住冰冷的玻璃,一上一下划出咯吱的声音。他从后抬起我的下颌,贴着我的耳朵命令我说爱他,我痛苦拧起眉头,看向木屋吊起来的黑棕色屋顶,枯萎的松枝被缠裹成一束一束,贴在顶部用于抗寒。
什么都感受不到,身体在不由自主地痉挛,眼睛却落在虚无缥缈之处,心里则在思考,为什么会用松枝来抗寒?
说爱我,说爱我,声音和动作都越来越急促,越来越不耐,越来越痛苦.......
说爱我.......
我笑了出来,一滴眼泪划过面颊,没有给他想要的回答,只是在他的冲撞之下,断断续续地说:“你说,他,他第一次看到这个的时候,会不会,会不会和我有同样的.......疑问呢?”
“不.....或许他根本就不会看到这些松枝,可他应该会看到......一望无际的雪......他心里应该会很震撼吧。”
他捏住我下颌的手松了松,动作也霎时停下,疑惑地问:“你在说什么?”
我转过头看他:“他应该是直接押上了车,被送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一辈子都无法再走出来了。”
“多可惜,这么美的地方,他却永远看不见,只能呆在杳无人烟的荒漠,不断地,持续不断地,倾泻自己的生命和头脑,去做一件可怕的事。”
他的表情僵住,彻底松开了我。他向后退了一步,猛地抽离出来,我不顾身体本能地颤抖,只是宁定微笑地注视他,甚至是审视他。
“你当时看到他是什么感觉呢?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巧的事?”
我衣不蔽体地朝他走去,他跌坐在床上,表情竟有刹那间的慌乱,但又很快镇定。
“他的儿子救了你,而你却要带走他。”
“把可怜的他带去异乡,让他们成为你们的阶下囚,在你们的控制下,永不见天日......”
“是哪个试验场?一般做核试验的试验场,都是......都是那种,寸草不生的苦寒之地吧......这和流放有什么区别呢......”
他恢复沉静的面容缓慢渗出笑意,笑意中竟夹杂着无奈,仿佛嗔怪我是个天真无知的孩童。他伸出手轻轻扶住我的脸,温温柔柔、饶有意味地侧头。
“你真想知道我的想法么?”
“你觉得我会认为自己做的是错误的么?”
他缓缓垂下眼眸,音色宁定而坚决。
“是的,莱茵,对你,我很抱歉,但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在你的情人之前,我更是一名苏维埃红军,是一位坚定的共产主义者,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而我们拥有核武器,是对抗帝国主义的必要手段,东德不也会更加安全么?总有人要牺牲,总有人要做恶人。”
“我不后悔,亲手带走了你的父亲,至少......”他抬眼看我,目光如炬:“至少他在我手下时,享受了作为一名科学家最高等级的待遇。:
“可是,你更介意的是我对你的隐瞒吧,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告诉你他还活着的事实吗?”
我有些战兢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宠溺中又带着几分嘲讽,将我搂在怀里,轻轻握住我,满含情欲地摆弄,却又在我耳边轻声呢喃:“我亲爱的莱茵,我的莱茵,你太不了解科学家了,就像军人可以无畏赴死一般,科学家为了研究也会疯魔......”
“你想让我告诉你,你父亲一开始就不是被迫被纳粹抓走,而是主动要加入海森堡的原子弹项目吗?你想要我告诉你,你父亲不是你心目中和平爱好者,而是为了一个大杀器甘愿被敌国带走,明知道有机会可以离开回到儿子身旁,却为了实验甘心抛下一切的吗?”
“你想让我告诉你,他根本就不爱你吗?”
第62章 Chapter 62
===========================
“不,你骗我。”我面色煞白,哆嗦不已:“为什么到了现在还要骗我?我已经不会尝试逃跑了,你要利用我尽管利用,无所谓了,可属于我的东西,至少该给我留下点什么。”
他不顾我的颤抖紧紧抱住我,好似安抚一只狼狈不堪的落水狗,和颜悦色地呢喃:“你不是还有我吗?”
声色隐含的得意让他的笑容变得恶劣,他一遍遍摸着我的头发,把我压在身下面对面地接触,扯来被子盖住,企图让他的体温包裹我。
他进来,探索,我哭出声。
他不停地说抱歉,可这炽热的喘息中,又有几分真心实意的亏欠。他吞噬掉我的眼泪,亲吻我的眼睛,动作猛烈到让我叫出来。
他说,他宁愿听我因为兴奋而嘶喊,而不愿意听我怆然欲绝的哭声。
他说,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你只有我......
尔后的几天,他对我关怀甚切,尽管枪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但残余的后遗症总让我忍不住咳嗽。他时而忧心地注视我,及时端来一杯红茶,或者命阿廖沙去镇子上买药。
他照顾我就像照顾一个孩子,用军大衣把我裹在怀里,有时候还会好言好语哄我睡觉。这种怪异的行为让人颇感不适,但他似乎并不在意,甚至乐在其中。
有一次共用午餐时,他切开盘子中的鱼糜馅饼,淡淡来了句:“如果你那么难以释怀,可以把我当做你的父亲。”
我口中的牛奶瞬间喷了出来,然后拼命咳嗽,涨红了脸,他急忙走过来帮我顺气。
“你......你脑子有病!”我甩开他的手,骂了他一句。
他挂着副无所谓的笑容,把我扯回餐桌,拿起餐巾擦拭我嘴角的牛奶。
“听话,先好好吃饭。”
我恨恨瞪着他,随即舒展眉头,神色淡漠地说:“无所谓,你想怎样就怎样。”
几天后,我们离开了乡下,前往列宁格勒。
往日的圣彼得堡,今日的列宁格勒,俄国的北方之都,通往欧洲的窗口。
车子从涅瓦大街行驶而过,周边的建筑既有巴洛克式的,又有洛可可式的,融汇了旧时俄国的独特风格,巍峨而厚重,仿佛都在诉说岁月的故事。穿过莫依卡河、格利巴耶多夫运河以及喷泉河,大街一直延伸到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
我被河边的风景吸引,想下车沿河步行,尤利安握住我的手突然紧了紧。
“外面很冷。”他微笑地说。
“但有阳光。”我对前面的阿廖沙说:“阿廖沙,请你停车。”
阿廖沙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他,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涅瓦河,在冬日里泛着青黑色的光。冷风习习,碎雪零落在桥桩的阴影下。远处运河上来往着各式各样的船只,阳光将周围的建筑变成暖意融融的橙黄色,蓝顶上鲜艳的红旗随风飘荡,周围店铺里传来苏联民谣。一名乌克兰女人穿着棕色貂毛大衣向我走来,朝我调皮地眨眼,我微笑地回应她,记下了她漂亮的蓝色眼睛。
他虽从车上跟了下来,但却走在靠近街道的一侧。目视前方,神情带上了些莫名其妙的紧张,黑色大衣穿得板正,戴着顶黑色圆帽,周身气压低沉,远远看去就像意大利的黑手党。
我们并不交流,一路走了大约一公里,我看到一张棕色的雕花扶手长椅,于是坐了下来。他很自然地坐到旁边,然后握住我放在膝上的手。
依旧无言,我们安静坐着。
我在流淌的河水里复盘脑海里对于俄国小说的回忆,他则沉默注视青黑色的河面,宛如一尊冰冷的雕塑,只有碧眼里隐隐渗出一抹既想离开又被深深吸引的神色,就像人类面对毒品时既觉得危险却又难以自持地着迷。
他竟然对一条河流产生如此感觉,不禁令人怀疑涅瓦河承载的或许不仅是奔腾的河水,还有他过往的那些回忆。
唇轻轻抿了起来,眉头微皱,目光逐渐散开,犹如薄雾霭霭,河风吹起他柔软的发丝,拂在光洁的额头上。有簇稍长的掠过眼睛,他也只是本能地眨动,并未有任何别的动作。
你看,他陷入了过去,徜徉在往事的余韵中,忘却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