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僚主义。”我说他。
他耸耸肩:“官僚主义的话,就不是买一节车厢的票这么简单了。”
我们顺着十月铁路前往莫斯科,沿途的美景让人目瞪口呆。我和他一路都津津有味地欣赏,不时他还会指着某处对我进行讲解。
“你看,原野上有个农场。”他笑着说:“看起来很近,但有一次我们从火车上跳下来,萨沙腿摔伤了,我背着他走了好久才走到那里。”
“那个时候我以为他骨头断了,要知道我们可没有休养的时间,契卡不会白养人。后来发现只是被石头划伤,我为他缝针,他还说我缝得难看。”
尤利安笑了起来,就像在说一段无关紧要的事。可我分明能看到他眼中隐现的痛意,而我产生不了任何嫉妒,只有心疼。
心疼他,心疼萨沙。不敢想象他们从孩童时期经历了什么样的黑暗,这导致现在他们的心早已支离破碎,只有在对方身上才能获得安慰。
“白桦林。”火车路过一片白桦林时,我有些激动地叫出来:“看啊!是白桦林!”
“嗯,白桦林。”他含笑点头。
“萨沙是不是最喜欢白桦林?”我转头问他:“他曾说过,少年并肩行走在白桦林,是和你吗?”
“是的,和我。”
“我能想象你们走在白桦林的模样,一定,一定很美……”我强笑起来,心里溢满了羡慕。
很配,真的,两个绝美的少年并肩走在这片林子里,踩着松软的落叶,含笑注视彼此,他为他撩开被风吹到前额的发,他为他摘下肩上的一片落叶,或许他们还会接吻,靠在树干上,抿唇轻笑着,满含羞意地接吻。
真的很配,我竟产生不了一丝嫉妒,就连羡慕也是卑微的。他们平等而深刻的感情被我心甘情愿供奉着,托举到难以触碰的高度。
“那是我们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他淡笑地握住我的手,目光泛起涟漪,是亮晶晶的痛楚:“我和萨沙走过的路,是你不能想象的路。”
“你们很爱彼此,你们之间不该有我。”
“不……不是那样的,我们的确爱过,但到现在,谁也说不清那感情是否还是爱情……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一些事情将我们的生命融于对方,再也无法轻易割舍开,而又有一些事情,却又让我们永远无法真正拥有彼此。”
他掰过我的脸,直视我的眼眸,第一次预备诚恳地向我解释。
“我们很相爱,因为我们相互扶持走了一段非常辛苦的路,没有彼此我们根本活不下来。自从抛弃父母离开古拉格,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对方。可契卡又是什么地方?那里对孩子来说太残酷了,手上沾染的鲜血无论如何都洗不掉,为了活下来,我们只有沉沦与麻木,强行忘却心中的柔软,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他似乎哽咽了一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显露出别样的脆弱,不自觉地握紧了他的手。
“我们无法真正地拥有彼此,因为在对方身上总能看到自己,而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最恨的就是自己。恨自己抛下父母苟延残喘,恨自己不断杀人,恨自己逐渐变得阴狠无情。每一次接吻,是的,莱茵,我们会接吻,从对方的唇舌里渗出来的苦意让我们战兢不已……”
“再加上,”他声音颤抖起来,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掉:“我对不起萨沙,尽管我从未真正离开过他,可在某种程度上,我丢下过他……”
“很可恨吧,莱茵,我威胁他不准离开我,自己却丢下了他,不然我现在为什么在这个位置上呢?”
“尤利安,你……”我心抽抽地痛了起来,他的悲伤快要溢出来,让我不能呼吸。
他喉结上下滑动,强压住声音的颤动,继而又笑了起来:“莱茵,或许以后你会慢慢明白,感情这种东西,很复杂,无法用是与否,该与不该去界定,我在这方面向来看得不如他清楚。但我能够感受到,萨沙现在爱的是你。”
“他很爱你,我能从他眼里看到。”他捋着我的鬓发:“但老实说,我的确担心他被伤害,这也是我不允许你和他过于亲密的原因。理查德·赫尔姆斯是个狡猾的狐狸,他不会放弃你的,如果策反你成功的话,萨沙该有多伤心。”
“可如果萨沙爱我,你不伤心吗?”
“伤心,可不是因为他爱上你而伤心。”他将我搂进怀里,在我耳边轻声说:“而是因为他不能得到你的爱而伤心”
“因为我终究是自私的,莱茵,你的爱只能属于我。”
第64章 Chapter 64
===========================
他很危险,他连自己都骗。
或许往日我会被他这种充满爱意的举动所感动,而现在谨慎到神经质的我则不断提醒自己,眼前这个人只是被他奇怪而偏执的占有欲给蒙骗了。
他根本就不爱我,爱情这个字眼,在我们之间是不存在的。他是我再也不敢轻易相信的人,他是玩弄我就像玩弄一个玩偶的人,他是令我产生无数痛苦的人。这是个陷阱,我告诉自己,爱是能够捆绑一个人的东西,他在诱惑我进入他的牢笼。
我深吸了一口气,带有安抚意味地亲吻他的脸颊,然后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他没有说话,尔后我们一直沉默。
莫斯科的马雅可夫斯基广场上,飞翔着一群白鸽。我站在广场上,抬头看向蔚蓝的天空,白云斜斜细细地延伸在东方的天际,正午的阳光散开一圈淡蓝色的日轮,朦胧的光晕笼罩在广场上,孩子们牵着气球在奔跑,银铃般的笑声随微风飘荡很远。
我们穿过广场,来到了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大厅。这座享誉世界的音乐厅是莫斯科国立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的主音乐厅,有着造型优雅的米白色外观,风情万种的拱形窗,进去后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灯光十分耀眼,犹如中世纪沙皇的行宫。我们落座于二层,视野非常好。
尤利安毫不掩饰心情的愉悦,脸上挂着清澈明媚的笑容,他说我们赶上了好时候,国家交响乐团今日将会演奏柴可夫斯基主题音乐会。
“会有我们最爱的那首曲子。”他在我耳畔轻声说:“我等待这一刻很久了,莱茵。”
“嗯。”我淡淡地点头回应他。
其实我心里激动得要命,要知道柴可夫斯基音乐厅是安娜年轻时来过的地方,那时她曾在这所音乐学院有短暂的学习,后来我每次打扰她在琴房练琴时,她都会抱起我坐在她的腿上,跟我讲述她在这座音乐学院的美好回忆。
“那里有一座非常非常漂亮的音乐厅,我梦想在那里演奏六月船歌。”她弯起眼眸,露出少女般的羞怯,仿佛梦想是个提不得的东西。
“那你为什么不去呀?”我傻笑地问她。
她漂亮的明眸逐渐暗淡,并不做任何解释,后来我才明白家族的逐渐没落以及战争悄然降下的阴影让安娜的梦想彻底变成一个难以提及的梦。她成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钢琴教师,尽管优秀,但和梦想毫无关系。
先是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俄国民族的悲怆瞬间感染了整座音乐厅,让所有人都迈进这个民族的辉煌史诗当中。而当D大调弦乐四重奏中的第二乐章如歌的行板演奏时,我仿佛看见了俄国广阔无边的土地,奔腾不息的河流,微风吹拂斑斓的白桦林,巍峨群山绵延不绝,人民承受着无边的苦难与忧伤,而这忧伤中又生出明媚亮丽的希望;一曲落罢,1812序曲奏响,那猛烈的炮声仿佛让我置身于俄法战争的硝烟炮火中,亲看见证库图佐夫对抗拿破仑的长枪铁骑获得壮烈的胜利;尔后,我最爱的曲子,六月船歌涌动伏尔加河的波浪,一叠一叠,涌进我的心间。
手被另一只手紧握着,在这忧伤的旋律中,我闭上了眼睛,让自己彻底沦陷。这让我该如何感谢造物主,赐予人类如此美妙的音乐。我想柴可夫斯基一定被上帝亲吻过。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曲子在即将摁下最后四个音键时,唇上突然迎来一道柔软。尽管轻飘飘地一掠而过,却恰好映照了最后四个音符。
我睁开了眼睛,艳丽的绿眸近在咫尺,软软的呼吸扑在我的面颊。
我难以自持地笑了,是明媚而又真心实意的笑容。
快一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我迎上他的目光如此微笑。他竟也生出些许惊讶,回应我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
胡桃夹子开始奏响,我们注视彼此,仿佛忘记了所有,安静无声,没有任何交流,只是注视彼此,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不恨他了。
所有的恨不过都是爱,因为爱才有恨,而恨是心里的荆棘丛,只能扎痛我自己。
突然间,似乎有点释怀,却无任何惶恐,或许时间或早或晚会让我原谅他,因为我是如此爱他。
“莱茵。”他突然开口。
“嗯?”
“此刻我将铭记一生。”
“我也是。”
他缓缓抿起唇,带上些许娇羞,低头纯洁地笑了,像个干净无暇的少年,在心爱的姑娘面前情窦初开。我怔怔地伸出手,抚上了他此际金色灯光下出奇漂亮温柔的脸颊。
“尤利安。”
“嗯?”
“虽然并不想承认,但我是爱你的。”
他眼睛里绽放大片大片欣喜的光彩,把我拥入怀中:“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你爱我,你只能爱我。”
该不该感谢你,我亲爱的柴可夫斯基,你用音乐迷惑我,让我说出万分不愿意说出的话,或许,你在叫我直面自己的心?那得有多么强大的勇气,而你却在此际给了我这份勇气。
可它是否能持续?
我们走出音乐厅,天色渐晚,上车后我们回到了酒店。我一直徜徉在音乐厅中的回忆不能自拔,他似乎也因为音乐有些动情,在当晚几乎温柔地像一滩水,紧紧包裹着我。
亲吻落在身上的每一处,迷惑我所有的神智,我根本无法保持清醒,就连视野也蒙上了情欲的迷雾。我们不是在酒店的床上,而是在伏尔加河畔的草地上,相拥着亲吻彼此身上每一寸肌肤,将缠绵悱恻的情意融进彼此的身体里。波浪在起伏,神秘的星辰在闪耀,六月船歌永无休止地奏响……
我像一滴水落入伏尔加河,失去了自己,成为了他。没有身体属于我,没有意识属于我,一切都在他的身上,在他的如河水般的温柔里。
我仰着头,起伏中任光辉洒下,紧箍在腰间的手像命运的枷锁,仿佛一生都无法再抽离。有什么东西把我绑在一起了,把我们的命运,纠缠成一个死结,无论愿不愿意,再也无法解开了。
爱他,已成为我不可战胜的本能,我认了,在一浪交叠着一浪涌来的快意中,认了。
谁到底爱谁,似乎真的没那么重要了。话语的真真假假,即使再不相信,但也不想继续纠结了。
这不啻于一种自暴自弃,但我只想为自己而活,听从心意而活。
那一晚的痛苦难耐在情欲烈火中焚烧殆尽,只剩下无声的缱绻归于沉寂。
后来我们穿梭在莫斯科的大街小巷,我早有耳闻他们那神奇的地铁站,于是央求他带我去坐地铁。我很少向他提要求,他几乎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只可怜阿廖沙他们,不得不在人群中消无声息地保护他们的将军。
可那地铁站建得可真不赖,就连他自己也不禁感叹为什么他们苏联人民这么多才多艺,充满艺术细胞。瞧那马赛克大天花板,新艺术派风格的彩绘玻璃窗,繁复的青铜大吊灯,还有昂贵的八角形大理石拱柱……第一个五年计划下的地铁站修建堪称艺术,简直就是一个无产阶级新罗马。
我们流连忘返在那些漂亮的地铁站,天黑后就漫步在莫斯科的街头,空气里涌动伏特加的香味,有一阵非常动听的旋律飘来,我好奇地驻足倾听。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多么幽静的晚上。*
*小河静静流,微微泛波浪,明月照水面,银晃晃。*
*依稀听得到,有人轻声唱,多么幽静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着我不做声;*
*我想对你讲,但又难为情,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尤利安在我耳边轻声说:“是去年的一首新歌。”
“曲子很好听,歌手的声音很温柔。”
“嗯,是弗拉基米尔·特罗申。”他笑着说:“的确很好听,但声音没有我温柔。”
“哦?”我饶有意味地看他:“那你给我来一句。”
他脸色唰的一下红了,轻声说:“我,我不唱歌的。”
“来嘛。”我坏笑地推搡他:“快讨我开心,快点。”
他低着头脸像烧红的晚霞,在昏黄路灯下泛起莹润的光芒,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局促的模样。这让我更加激动和兴奋,下定决心非得让他唱上一句不可。
在我软磨硬泡下,他终于松了口,轻轻张开了唇瓣。
“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霎时愣住了,良久才反应过来,尴尬地咳嗽两声,拍了拍他的肩。
“不错,唱得不错。”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