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记得当时我的笑容是怎样僵在了脸上,我想自己大概是听错了,奥洛夫,怎么这么熟悉?
一定是我听错了。
我俯下身,轻声问:“你能确定吗?米夏,克格勃高层的叛徒,叫‘奥洛夫’?”
“是的,我无比确信。”米夏点头:“要知道我为了这个情报差点丢了性命。”
他又望向米尔克:“那么部长,您得通知苏联军管会了。”
米尔克神情凝重地点头:“当然,这是你辛苦得来的情报,我会告诉他们的,这下你立了个大功,苏联人会看好你,我也会给你升职。”
“谢谢你,部长。”
米夏像个孩子般天真无邪地笑了出来,米尔克爱怜地抚摸他的脸,我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了,再不离开,有些情绪快要忍不住了。
我向他们告别,在米夏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离开了医院,驱车回到了家。
奥洛夫……奥洛夫……
我惶惶不安地踱步在家里,一定是我记错了,怎么可能呢?
我疯狂摇着头,突然,我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脖子上的那条在阳光下闪耀的耶稣十字架,我霎时脸就白了,惊恐地朝后一退,惊叫一声就摔在了地上。
上帝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拼命摇头,准备逃离这处公寓,跑到门口穿上大衣就冲了出去。我要去哪里?我不知道,我驱车看似茫然地晃荡在街道上,却在走进那栋破旧的公寓时瞬间清醒。
我走上破败不堪的楼梯,敲响了那扇门。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我记错了,不叫奥洛夫,或许是奥尔夫,拉尔夫,奥尔勒……
不,不……
我为什么要来敲门,可我还没反应过来,安迪,我许久不见的安迪,打开了门。
“哦!安迪!”我哭着抱住了他:“肯定是我记错了,绝对是我记错了!”
安迪惶惑不安地抱住我:“你怎么了?莱茵,你记错什么了?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你知道我有多么想你吗?”
“不,安迪,我不能再让你跟着我倒霉了……求你原谅我,不,你快告诉我,是我记错了,艾伦的那只小老鼠,不叫奥洛夫,是不是?这世上除了我们俩没有人记得那只小老鼠了,时间太久了,一定是我记错了!”
我惊恐的发现安迪的眼睛遽然睁大,难以置信地看我。
“原来,你真的会来问我这个问题……”
“你什么意思?”我抓住他的肩,把他往房间里推,哄的一声关上了门。
安迪脸色发白,低声说:“艾伦离开的那天,哭着来找我,他说要我注意点你,他说你会遭到一场劫难,你将需要我的安慰……可与此同时,艾伦也央求我,帮他保管一个东西……”
“他说,如果有一天,莱茵如果专门跑来问起奥洛夫时,就把那个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我感觉浑身的血液在凝滞,惊恐正在缓慢而绝情地侵袭我。
安迪抬眼看我,从我的手中挣脱出来,走向他卧室的衣柜,从最里层拿出一个牛皮信封来。
“就是这个,他说,只能在你专门问起奥洛夫的时候给你,在此之前,一定要保守秘密。我答应了他,因为他是个好人,对我一直很好。”
安迪吸了吸鼻子,伸手擦去我脸上的脸泪:“我当时还想,你怎么会没事问起那只在52年就死了的小老鼠呢?可是,这么长时间,你真的问了……莱茵,这是怎么回事?”
我疯狂摇头:“你不能知道,一点都不能知道。”
上帝啊!千万不要是我想的那样,奥洛夫是我从医学院实验室里偷出来的……是我亲自在那个晚上……
不要,不要……
我颤抖地接过信封,望向了安迪。
“放心,艾伦也是我的朋友,给你的信我绝不会偷看。”
“这是在保护你,安迪。”
“我明白。”安迪走出卧室,贴心地关上了门。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心理素质已经足够强大,什么大风大雨没见过,而直到我打开那个信封,拿出里面的那张照片,顿时,仿佛有无数道滚烫雷亟劈在我身上,让我浑身痉挛,生不如死。
一个人的人生会迎来很多转折点,或许就在某个不经意的刹那,一个细小的瞬间。但在此刻,我意识到,当这张照片暴露在我面前时,几乎是我身边所有人的命运都将迎来剧烈的转变。
因为那是一切的真相,而真相却带着尖刺,刺伤想要探寻的每个人。
我颤抖着手,无声地笑。
你说,我在以前为什么就没想到呢?
可即使我想到了,又能做什么呢?
你看看这张照片上,艾伦站在柏林洪堡大学的林荫道下笑得有多么开心,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笑容,幸福与快乐快要从照片里溢了出来。在他身后,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而只有那么一个人,侧身站在一棵菩提树下,隐秘地注视着镜头。镜片之下,温柔的眼睛仿佛在告诉前方的那个年轻的红发大男孩,我在你身后,我在你身后……
我瞬间大哭不止,心中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证实。
看看这个人,这个我万分熟悉的人,这双温柔的眼睛,这幅金边眼镜,这身卡其色的风衣……
哈哈哈哈!
我起先是癫狂地笑,而后又沉痛地哭,我小心翼翼抚摸着那张照片,抚过这两个人的脸,继而转过这张照片,看到艾伦用他娟秀的笔迹在后面写着一串俄语。
“莱茵,当你看到这张照片,想必时候已到,请你一定要救他,因为他深爱着你。”
上帝啊!我的视野天旋地转,哄的一声摔坐在地上,过往的所有回忆冲入了脑海。
艾伦……
艾伦至死都爱着萨沙,尽管这么多年他只和他说过一句话。
病房中,冬日的阳光蔓延开来,他朝他伸出手,向无比熟识的人介绍自己。
“我是艾伦·克劳德,莱茵的朋友,柏林洪堡大学医学院的学生。”
他与他目光相锁,手心紧握,天知道他平静的面容之下翻起了何等的滔天巨浪,如此天堂般的欢愉在他此后的人生中再也未曾拥有过。
我抚摸我胸前的十字架,仿佛又看到那天在礼堂里捧着十字架激动到流泪的艾伦,他知道那是萨沙通过我的手送给他的,那是萨沙对他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回应,可他依然感动到哭泣。
理查德说的没错,没错,艾伦本该是个差生,可他背叛了自己作为一个间谍本该有的理智,明知道这会让自己漏洞百出,可他难以自持,他想要用自己的优异成绩吸引另外一位医生的目光。
他想让他看到自己,他传达着自己无声而汹涌的爱恋。
何止如此!他竟然把那只要我偷出来的老鼠命名为“奥洛夫”,那晚的相遇绝非偶然,而那只老鼠很可能就是萨沙的试验品,只是他实验室里的一只老鼠啊……艾伦那么想要拥有,细心照料它,呵护它,甚至在它死后伤心了整整一个礼拜!
他竟是,竟是如此隐秘而又卑微地爱着他……
我捂住嘴哭泣,记忆又飘回那天艾伦向我袒露身份的时说的那一段让我云里雾里的话,所有的话语瞬间清晰明朗起来。原来每句话都有所指,只是当时我根本无法明晰。
天知道他怎么能对我说出口,他是如此深爱萨沙,而我却无情地抢走了他切切渴望的爱。
他的绝望与悲痛间隔几年瞬间涌了上来,而当时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想到这里,我突然又记起那天萨沙在我办公室里落下的眼泪,送我去救米夏时所说的“临别之吻”。
他也在绝望,而我同样毫无察觉。
为什么……为什么……
那句话仿佛又飘在我的耳边,艾伦颤抖的嗓音,滚烫的眼泪。
“因为我是如此爱他,尽管他爱的那个人不是我。”
这么多年啊……艾伦.....
这么多年……你和萨沙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就一句话啊……
你小心翼翼地珍藏着这张和他隐秘的合影,在最后一刻还不忘将他托付于我……艾伦,你要我该怎么办……
萨沙,你要我该怎么办……
一道想法又攫住了我,我惊恐地嗫嚅嘴唇,想起了那晚从温斯道夫总部回来的尤利安,他已经在找了,所有背后的那个人,艾伦用生命在掩护的那个人……
尤利安……哦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我疯狂摇头,只觉得自己快要呕吐出来,剧烈的情绪起伏让我的胃开始绞痛,不禁发出痛苦的呻/吟,安迪惊慌地推开门,抱住了我。
“你到底怎么了?嗯?难道又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你不要吓我。”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迅速收起照片,紧紧抓住安迪的手腕,神色阴冷起来:“这个信封绝对没有给别人看过?”
“绝对没有!你怎么能不相信我?!”
我又哭了出来,拥抱着安迪瘦小的身躯,近乎于哀嚎:“我哪里是不相信你,安迪,这件事太庞大了,你不能被牵涉其中,你得走!”
我盯住他的眼睛,声嘶力竭地说:“你去勃兰登堡乡下的一间疗养院工作,我会帮你安排好一切。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这件事情已经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控制……安迪……我把米夏救回来了,可我却要失去另外一个人了……安迪……为什么我一直在失去……嗯?你能告诉我吗?我可以救他吗?艾伦这么相信我,可我能做到吗?”
安迪惊恐地推我:“你吓到我了,莱茵,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走,这里是我的家……”
“不,你必须走!”我跪在他面前央求他:“求你离开,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你得活着,和米夏见面……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他说的对,我所拥有的已经经不起失去了……”
“我不能再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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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弹
第82章 Chapter 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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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走了。
这个最初咬牙切齿对我拳打脚踢的少年,最终听从我的安排,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东柏林。为了彻底将他从这件事情里脱离出去,我甚至给了他一个新身份,彻底将安迪·韦斯莱这个人从世界上抹去。新生的他将和我们没有任何交集,他只是勃兰登堡高级疗养院中的一名兢兢业业的看护工。
而在那里,有另一个人会好好护佑他。
我站在自己的公寓里,只觉得一切荒唐到可笑。环视四周,仿若身处迷雾之中。那么陌生,那样无助。
萨沙为什么要背叛,他和艾伦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一切的一切,我全然不知,没有任何调查的经过,最终的真相就这样赤裸裸地甩到我面前,打了我个措手不及。
而这一切,都被理查德牢牢地掌控在手里吗?
我瑟然地笑,东柏林深沉的夜色蔓延开来,指尖的香烟燃烧殆尽,一点橙色的亮红渐趋黯淡,呆立在窗前,我的思维混乱不清,从未有过如此迷茫的时刻。
我该怎么做呢?尤利安绝对会将调查继续下去,不敢想象他知晓真相后会面临什么样的打击,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对他来说都是无法挽回的伤害。可我能阻止他吗?
而萨沙,他到底为什么走到这一步,我还能将他挽回来吗?即使挽回来,曾经的背叛却无论如何都不会消失。背叛只要有了第一次,无论愿不愿意都要继续进行下去。因为每一次的背叛都是被敌人紧紧攥在手心的把柄,是自己埋下的一颗颗死亡的种子。
我快要呼吸不过来,萨沙如果立场有问题,尤利安无论如何都不能摆脱嫌疑,尤利安一旦被怀疑,那么索尼娅,安索洛夫,我,以及我身边的所有人……
没有一个人是独立的,所有人的命运在这个时代中已经紧密相连。
除非……不!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嘴唇发白,颤抖不已,赶忙又点起了一支烟,妄想通过尼古丁来镇定自己慌乱不已的心。
艾伦啊艾伦,你真是给我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我抬头看向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又开始不自觉地落泪。每每回想起艾伦临走时所说的那番话,我的心便抽痛不已。
萨沙,你为何这么残忍?
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萨沙吗?
这么多年,你竟将所有人都玩弄在手心吗?
我喃喃地呼唤我的萨沙,暮色中温柔的萨沙,可是得不到回应。
你在哪里呢?你知不知道艾伦临死前都在幻想你的身影,他会在天上看着你的,你知道吗?
你那时的眼泪,也有为他而落的,是吗?
公寓里,飘荡着我低沉的呜咽声,直到深夜,我才被疲累的心绪折磨到困倦,倒在沙发上蒙头睡了过去。
翌日我驱车前往白色宅邸,决定从尤利安那里先套点有用的信息来,至少得知道他进行到了哪一步,到底凭借着什么样的决心在调查这件事。
我极尽可能地在床上讨好他,他有些莫名其妙。
“你怎么了?”他皱起漂亮的眉毛,眼里却是笑盈盈的:“怎么这么听话?”
我往他怀里钻,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想知道你最近累不累嘛。”
“不累。”他两肘支起身子,仰起头抖擞着他闪耀璀璨光泽的银发,声色明朗地说“只要你不出问题,我就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