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这个世界失望了。
不在以前很多次绝望的时刻,而是在此时一声声对母亲的呼唤中。
他抱着男孩,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反叛情绪,也就是这种情绪,让他走向了一条至终都不能回头的路。
他把他带回到自己的住所,悉心救治他,照顾他。这个亲眼目睹母亲受辱而死,自己也被当成少年兵被殴打得神志不清的男孩儿在病愈后患上了失语症,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张口说一句话。萨沙每天喂他吃药,喂他吃饭,给他讲以前能将尤利安逗笑的笑话。
于是在某天,男孩终于开口。
他望着萨沙,说,我叫艾伦·克劳德。
萨沙笑着回应他,我叫萨沙·科帕茨基。
萨沙那个时候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会在这个15岁的男孩儿心中缠绵一生,至终不能忘怀。他只是尽全力照顾他,仿佛是一种弥补,但说不清是为了弥补什么。战争对双方的伤害都是巨大的,他并不需要感到抱歉,但他就想把姿态放低,却做某种赎罪。
也许是为了死在我手下的那些生命,他这样告诉自己,否则他会被茫然失措的情绪所淹没,游荡在世间如孤魂野鬼。
艾伦显然把萨沙当做了唯一的依靠,每晚他都要缩在萨沙的怀里才能睡着。而萨沙乐意帮助他,但每晚抱着男孩时,听着他平稳的呼吸,他的脑海里却在想另外一些事。
这起源于他在救助的过程中遇见的另外一名医生,当时他俩共同在抢救一位轰炸中被石块砸伤头部的女孩儿,那名医生似乎对德国人有莫名友善的情感,可他分明是美国人。
理查德·赫尔姆斯,他这样介绍自己。
他说,战前他一直在德国求学,他有过很美好的回忆。
他很真诚,在抢救结束后和萨沙聊了很久,聊战争,聊医学,聊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荒唐到不行,理查德吐出一口烟圈,有些忧郁地说,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战争的意义不过体现在政治家脑海里狂妄而又不切实际的幻想,却要用这么多无辜鲜活的生命来陪葬。而这个世界同样如此,他说,他真希望自己能学会叔本华那一套——“世界就是我的表象”。
他虽这样说,灰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诡谲的光。萨沙一眼就看出他和自己是同类的人,多年以来的情报工作让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个人已经识破自己的身份,并且想要拉拢自己,因为战后苏联和美国的矛盾已经初现端倪。
突然,他有种想要玩弄的感觉。
玩弄一切,玩弄所有人。
于是从那个时候,他开始了自己的反叛。
后来他送走了艾伦·克劳德,为他安排好了去英国的船只,寻找他的英国父亲。临别前一晚,艾伦红着脸说,他喜欢他。
他有些惊讶,这种表情真挚到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怀疑。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男孩儿,只能抚摸他的头,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
我还会回来的,男孩说,你答应我,等我回来了,就去我的家乡和我一起看日落好吗?那里有世界上最美的山峦与晚霞,灌木里全是浆果,仿佛永远也吃不完。那里很隐秘,就如它的名字一样,叫Geheimnis,我和妈妈就是在那里才免于战乱之苦。父亲那天说要去英国办理事务,可走后就爆发了战争,我们约好要在战后见面的,所以妈妈才会带我出来,否则我永远不会离开那里。
他在男孩头上深深一吻,记下了那个地名。
这是1945年的8月,他在这几个月里改变了艾伦·克劳德,让他从一个失语的孩子重新恢复活泼与健康。可他全然不知,这个人接下来的一生都将活在追寻自己的道路上。
一个月后,他与尤利安见面了。
没有什么感人肺腑的重逢场面,没有痛哭流涕,他们就只是站着,看着彼此,露出熟悉万分却又有些陌生的笑容,和几滴真挚无声的眼泪。
从苏德战争爆发,他们整整分别了四年多。四年,似乎也没那么长,然而他们经历的却是大多数人一生都未曾经历过的事。他们变了,尤其是尤利安,在战场上差点死去的他,已经变成了一块坚不可摧的石头。
无论是外表还是心,萨沙想,他一定坚硬到了一种程度。
他们拥抱彼此,亲吻彼此,解开误会,仿佛回到了往昔,可他们却不再接吻。
心照不宣的,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他们只是害怕对方唇舌中渗出的苦涩叫他们回忆起过往的痛苦,如今经历了这场前所未有的战争的他们早已不再是当初懵懂的少年,此时他是阿兹雷尔少校,而他是科帕茨基上尉。
一个浴血的战士,一个顶级的特工。
但萨沙发现,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有天,他看到尤利安倚靠在窗前,神情缱绻温柔,目光落在远方的缥缈处,嘴角衔着股恬淡的笑意。这种表情他已经很多年没在他脸上看到过了,不,似乎从没看到过,因为这是思念的表情。
他在思念谁?
他还会思念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吗?
萨沙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弄清楚一切,于是当他知晓尤利安这几年的经历之后,他便认为,那个人应该来到尤利安的身边。
或许,那个人,会成为解除他和尤利安之间诅咒般羁绊的唯一解药。
尤利安,如今已经是中校。他的军衔上升得如此之快,一是得益于他在战场上打下来的惊人的军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巧妙利用了贝利亚的权势。
那个男人因为忌惮日益成熟的他们,以萨沙的命作为要挟迫使尤利安进入国防军队,尤利安最初的几个月几乎痛不欲生,因为他知道萨沙痛,所以自己也痛。愧疚几乎淹没了他,他在战场上的冲锋几乎是带有自毁性质。
原来他和萨沙一样,想要死。但只要一想到自己死了,误会就永远无法解开,萨沙至终都将活在被抛弃的痛苦中,于是他便告诉自己要活下来。活下来才能再次见面,活下来才能弥补他。
可他也有软弱的时候,在罗马尼亚的那次战斗中,他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
他带领自己的队伍冲上战场时,听到喀秋莎火箭炮和德军虎式坦克的炮响交织在一起的声音,产生了巨大的眩晕感。子弹一发发没入他的身体,他仍旧端枪朝前跑,因为他必须获得胜利,获得胜利才能活下来,活下来才能重逢。
可在一枚炮弹落在身侧将他炸飞出去落在一条战壕内时,他望着青灰的天,突然觉得,一切都够了。
他觉得自己努力到现在,已经够了。
为他能做的,都做了。
误会是否解开,是否能够重逢,似乎不重要了。
在那一刻他彻底放下了所有,生的欲望也在刹那间犹如退潮,他如释重负地笑了。
他平静地坐在战壕内,等待既定的死亡,痛楚正在一点一点蚕食他,侵袭他,但他却觉得很心安。他什么都没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要死了。
这种感觉在过往的经历中有很多,但从未像这一刻般如此强烈。大概是因为他累了。
他怔怔地盯着眼前不断倾泻的泥土与黄沙,看血液从身上一缕缕渗出,就在他预备闭上眼睛时,巨变突生,随着一声炮响,改变他一生的人就此出现。
轰的一声,那孩子就从天而降,摔在他面前,咫尺距离,伸手就可以碰到。
可是是个德国人,他想,或许自己会迎来一枪。可那孩子却在爬起来后,呆着张小脸看他,出了神。
那一刻,在尤利安的世界里,一切都安静了。他在极度的放松状态与那孩子对视,心里生出一股股说不清的暖流。他记不得任何人,甚至忘记了自己,听不见炮响,不在战场上,只有那双纯真的眼睛。
天使,他竟生出这个好笑的念头。自己可是唯物主义者啊,可为什么,他在见到这孩子的第一眼就这样觉得。
而这个孩子也不辜负他的奇怪念头,居然冲上前来为身为敌人的他救治,为他注射宝贵的吗啡,为他缠绕纱布,甚至在下一次爆炸时,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了他。
他被他抱在怀里,听到了他心脏的声音。
是鲜活的,生命的声音。
他突然很喜欢。
尔后那孩子,又捧起他的脸,用纱布擦他脸上的血迹。那种小心翼翼的柔情他从未在别人身上体验过,没有苦楚,没有愧疚,只是凭借内心深处的一种本能的自发的感情在做这件事。这种感觉很奇妙,让他想要拥有。他在那孩子灰蓝色的眼睛里看到浑身血污的自己逐渐变得干净,好像,变干净的不只是身体,还有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他想,自己似乎又可以活下来了。
他用尽全力记住那孩子的名字,用自己的方式送他下了战场,然后挣扎着活了下来。自此以后,莱茵·穆勒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再也无法抹去。
这也是他人生中,除了萨沙·科帕茨基以外,第一个会去想念的人。
萨沙后来明白,是那个孩子,让他重生。
重生于罗马尼亚青灰色的天空下,重生于污秽泥泞的战壕内,重生于那条莱茵河般的灰蓝色眼眸中,重生于那一声叮嘱他别死了的童音里。
他想要见到他。
他也想要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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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看过浮尼岛的就知道这里又梦幻联动了呜呜
第94章 Chapter 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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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安要找莱茵·穆勒这通电话不是被监听的,而是萨沙站在门外听到的。那天他本来想找尤利安一起用晚餐,索尼娅已经在楼下等着他们了。
他听到尤利安一字一句地说,找到他,他对我来说很重要。
萨沙突然笑了,心里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也许有吃醋的成分,但更多的连他也说不明白。而后来这件事却不了了之,尤利安似乎也没放在心上,但萨沙却觉得,尤利安只是碍于自己在犹豫。
就跟以前和索尼娅那样,但这一次不同的是,萨沙明显感受到,尤利安对那个孩子有了感情。尽管他小心翼翼地掩藏,但他越是掩藏,这份感情在萨沙眼里就越是明显。
这是1946年,萨沙已经成为少校,就职于第二总局,他和尤利安在苏联政治体系中逐渐站稳了脚跟,他们开始着手组建自己的势力。这一切都被好友索尼娅看在眼里。
会树立很多敌人的。她友善地提醒他们,可他们却对权力有着如饥似渴的需求,就像水对于沙漠中的旅人一样。后来索尼娅才明白,他们心中的仇恨需要释放,而释放仇恨,则需要权力与地位。
一内一外,一明一暗,他们配合得很好,扳倒了很多敌对势力,甚至到最后连他们的“恩师”贝利亚也死在了他们计谋之下。只是在这一过程中,他们也逐渐丧失往日的坦诚相待,有了自己的秘密。
萨沙的秘密,是他已经成了“奥洛夫”。
尤利安的秘密,是他在脑海里对一个人思念若狂。
在寻找莱茵·穆勒不了了之后,萨沙将这道讯息告诉了他的旧友理查德。或许可以让他名正言顺地来到尤利安身边,萨沙想。
于是便有了那样一个计划,这种类似于“美人计”的计划在当时十分常见,但从来没有深入过军衔如此之高的军官中。
他们需要详细周密的计划,就在美国人计划定下后开始执行的当晚,萨沙就将这个秘密通过线人告诉了一个潜伏在CIA的克格勃,然后转达给了乔治,被送到了当时已经是驻德军团二把手的尤利安耳朵里。
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一切。
萨沙秉持着在死人堆里挖出艾伦时的那道想法,他在反叛。
反叛这个世界,反叛和尤利安之间的感情,反叛自己。
他背叛了苏联,但又未完全投向美国。不仅是有关寻找莱茵的计划,这么多年他传达给理查德的情报都是真真假假,弄得美国人云里雾里,并且他诱导美国人修建窃听苏军的柏林隧道,让他们尝到了甜头,转头又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乔治,被尤利安得知。
而乔治拿着那个情报,一直以为是自己破解的普通密码,殊不知特殊密码是被萨沙破了转头再发给他。他就像一只夜行动物潜伏在沼泽地的黑夜里,没人知道是他,没有人能真正拥有他。他只是玩弄一切,无论是苏联美国英国德国,甚至尤利安都不能逃脱。
他觉得自己很恶劣,也知道自己这种行为会让尤利安痛苦,但他觉得让尤利安恨自己也是好的。因为他早就打算去死了,这个想法从未离开过他。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有资格取下这条一次次被尤利安救回来的命,除了尤利安本人。
所以说,他的结局一开始就注定,在他脑海里盘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一点他多次暗示过尤利安,他觉得他应该有所心理准备。可无论萨沙怎样留下自己背叛的痕迹,比如来自波兰的围巾,比如他在受尤利安嘱托去照顾莱茵之前就已经私自见了他,可尤利安总是不怀疑他。
这让他很无助,而更让他无助的是,他自己。
当你要玩弄整个世界时,等于也要把自己玩弄其中。
首先是艾伦,那个红发男孩。
当理查德派来执行计划的特工时,萨沙竟然发现是他曾经救助的那个男孩。他很生气,第一次动怒,他叫他回去。可是艾伦却固执得让他没办法,一次次强调那是他作为英美特别行动小组顶级特工的任务。可萨沙分明看得出,这孩子,是为自己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