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炎忍不住问:“你每场展览都亲自布展?”
“不是。”
“那为什么……”夏炎顿了顿,又改口道:“你可以回去休息,布好之后再来检查。”
“因为这是在国内办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陆周瑜扬了一下眉毛,“来布展留个纪念。”
手一抛,可乐罐落入垃圾桶,他又转身去调整其他装置,路过工具箱时拿了个头盔扣在头上。
夏炎看他干脆的脚步,猜想陆周瑜或许不是忘了,而是根本不在意。
不仅不在意那个吻,还有更早一些的,他们相处过的所有片段。就像他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画一样,画完了,烧掉有什么可惜的?吻过了,跟喝口茶或国外那些吻手贴面礼一样,分量轻,有什么可在意的?
明明是希望那晚颠倒的事被遗忘,或者隐藏,但真的如他所愿发生时,夏炎又有种说不清的拥堵。
那感觉就好像是暴雨天,躲在一家水果店的檐下避雨,店面招牌上的薄金属板被风刮起,摇摇欲坠,发出不规则的,尖锐刺耳的声音,但却无能为力——既不能让风停下,又不敢走进雨中,水果店见你要进来,连忙挂上打烊的牌子。
于是只能孤零零站在檐下,又不能抱怨——因为既没有被淋湿,金属板也没有砸下来,水果店有权利把你拒之门外。
九月底,布展工作接近尾声,海城的降雨带走最后一丝暑意,秋天姗姗来迟。
开展前,蜃楼美术馆的官方媒介平台将介入,为各个艺术家及其展品进行介绍和预热,再由各大艺术媒体宣传推广。
前期已经做过几轮媒介宣发,由于此前的压轴展品涉嫌抄袭下架,闹得沸沸扬扬,因此陆周瑜的作品及他本人还未对外宣传,已被各界寄予厚望,计日以俟。
宣传团队是之前合作过的,具备很强的专业能力,设备布置好之后,陆周瑜坐在场地中央的高脚凳上。
他还穿着那身轻便的衣服,发型稍被整理过,一腿屈起,另一条腿随意地前伸,被工装裤包裹的腿显得尤其长。
夏炎扫了一眼,又低头看采访稿,都是些常规问题,他不在场也没关系,把稿子放下,准备出去时,主持人扬了一下手,示意摄像开始。
三个机位的摄像机同时运作,夏炎不便随意走动,只好站在原地,听他介绍完自己,又介绍这次展品的寓意。
展馆内设置了各种巨型花卉,从屋顶倒挂下来,并在其中放置了鸟类投食区,开展后,馆内的窗户将开放,吸引海鸟前来栖息玩耍。在规则的建筑中,加入不规则的大型植物与动物,展现现实与梦幻的碰撞。
届时海鸟与海浪的声音将作为背景音乐,搭配巨型花卉视觉装置,共同调度出一场跨感官体验。
夏炎听着他的讲述,牛反刍似的,记起那个梦中的场景。火光里,他如同雪雕般的脸,和眼前被暖黄色灯光包裹住的面孔逐渐重叠。
在机器嗡嗡的运作声里,灵魂仿佛没进另一个世界——狭窄的街道上烟雾缭绕,摩肩接踵,小巷深处有间只允许熟客进入的小酒馆。
夏炎推门进去,影影绰绰间,看到吧台前有个人背对着他。
倏地,攒动的人影都不见了,只剩下吧台前的人——穿着白T恤,布料下隐约显露出还未发育完全的脊骨,头发没有漂成现在的浅金色,也没有长到需要扎起来,甚至不太会喝酒,手里握着一瓶冰可乐。
他一步步走近,心跳突然变得很快,走到那人身后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穿着白T恤的人扭过头来——是多年前的自己。
人总是不忍细看自己的心,遮啊挡啊藏啊,这下总算再无遮挡,灵魂此刻合二为一,那些藏匿起来的复杂心绪也一并大白于天下。
十年前他对陆周瑜就有好奇,有羡慕,有崇拜,这些情绪又酝酿出一些不太真实的喜欢,他抱着那团混杂的感情东挪西藏,十年过去,又被迫重新苏醒过来。
也或许不是苏醒,是又一次被酝酿出来。
夏炎叹了口气,趁摄影师切换机位时,迅速退出去。
关门前最后一眼,陆周瑜仍坐在高脚凳上,眼神看向某处,似乎在思考主持人问出的问题,暖黄的灯光照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
他怎么会是雪做的雕塑,夏炎想,雪总有融化的一天,他明明是月亮做的,遥远坚硬。
映在他脸上的暖光,就如同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些黄昏日落,融不掉雪,也照不透月亮,只好在时间的作用下石化,形成一块小小的不规则的琥珀,内部包裹着好或不好的回忆碎屑。
因为不够绮丽,没有价值,且无处安放,琥珀最终磨成了黄沙一捧,风一扬,洋洋洒洒地叹在地上。
第14章 试试
美术馆正式开展那天,难得出了太阳。
夏炎数不清已经多久没见过晴天,自从回海城后,好像每一天都被迫泡在水里,变成了海洋生物,猛一见直白的阳光,甚至有些畏缩。
展览十点开始,早在前一天已经完成彩排工作,今天照理说不用再赶早过去,夏炎匆匆走到小区门口时,才想起这一茬,又停下脚步。
能不用早去他自然是不想去的。
前几天工作忙的时候,Deadline如同一条带着荆棘的藤条,鞭笞着他心无挂碍地布展。
一直到昨天,彩排结束,大家累得不行,甚至连聚餐环节都全票举手取消,横七竖八地躺在大厅里。
很巧的,他和陆周瑜呈丁字形摊在一起,头正好顶在陆周瑜的腰侧,夏炎十分别扭地往下滑,却遭到小蒋的抗议。
“炎哥,别乱动,你踢着我脸了。”
所以大家到底是以什么姿势叠在一起的,夏炎不知道,可能像随手撒一把小木棒那样,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只好蹭回原位,陆周瑜用手挡了一下他的头顶,简言意骇地说:“痒。”
夏炎停下动作,“抱歉。”
“抱什么歉,”手从他头顶挪开,随后陆周瑜撑着地面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向他伸出一只手,“起来么?”
很简单的问句,但夏炎看着他的手,忽然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原来喜欢就是这种慌乱而矛盾的感觉,在此之前他人生的一切都自然而然,随心所欲且井然有序,从未有过这样感到无法把控的时刻。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嘴上说,“太累了,我再躺一会儿。”
面对这份意料之外的感情,夏炎并不准备再往前迈进,乌龟躲在壳里才安全舒适。
展览一个月,很快的,到时候陆周瑜回英国,大家合作愉快,还能去送他一程,握一握手说声一路平安。
这期间还是减少见面为宜。
在小区门口站一会儿的功夫,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天色蓝得轻盈,云朵蓬松如絮。
夏炎略一思考,转头走进门口的便利店,准备先吃顿早饭。
早高峰刚过,便利店没什么人,熟食区的架子上只剩几个饭团,他随手捏起两个,在窗户边的位置坐下,正好能看到外面的街道和天空。
夏炎始终不会拆便利店的三角饭团,平时都尽量规避这类带包装的早餐,今天无聊,买了两个打发时间。
喝完半杯豆浆,他搓了搓手,如同要做精密的外科手术一般,把饭团平放到桌子上,谨慎地按照说明撕掉那根红色封条,再捏住包装袋两侧,轻轻向外一拉,海苔片和饭团完美分离。
这种反人类的设计究竟是谁想的?
他抽出那片海苔,手动裹在米饭外,三两口吃完,另一只饭团推到桌角晒太阳,不准备再拆。
一抬头,窗外空荡荡的街道上站着个年轻男孩,正笑意盈盈地对他挥手。
有点儿眼熟,夏炎停下手上的动作,想到是前几天晚上来买烟时碰到的店员,也对他挥了一下。
不到一分钟,男孩便走进来在他旁边坐下。
“来上班?”夏炎问。
“不是,来找你。”
“找我?”
“嗯,”他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放到桌子中间,“给你这个。”
夏炎垂眸一扫,把豆浆放下,尽管很多年没见过,他还是一眼认出那是红旗渠的烟盒,有些诧异:“你从哪儿弄的?”
“是你要的那个吗?”
“是。”
“那就好,没白跑一趟。”男孩笑着说:“不过我拆开试了一根儿,你别介意。还有,我叫祁万。”
“夏炎。”拿起烟盒看了看,红色硬壳,正面印着一厘米见方的单色风景画。
他掏出手机,“谢了,多少钱我转你。”
祁万忙笑着推拒:“你拿着吧,我受不了这个味儿,也不知道怎么处置,看见这个牌子想起来你问过。”
夏炎沉默了两秒,“那谢谢了,请你吃早饭吧,你吃什么去拿。”
“就要这个好了,”祁万指了指他放在桌角的饭团,“反正你也不会拆。”
“快拿走,”夏炎摆了摆手,“我能不能反映一下,你们店包子太少,饭团太多。”
祁万大笑起来,“门口有意见簿,我不是这里的店员,那天是帮室友代班。”
夏炎稍作回想,之前好像是有个高高壮壮的大学生来做晚班兼职,他那个月每天忙到凌晨回来,买宵夜时见过几次。
“这盒烟就是他的。”祁万说。
夏炎点点头,又从帆布包里拿出两张展览的内部赠票,挨着烟盒放下:“送你,你们俩没事儿可以去看看。”
祁万看了看票,又看了看他,“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是搞艺术的。”
“是吗?怎么看出来的。”
祁万讳莫如深:“感觉。”他捏起一张票装起来,“一张就行,我俩闹掰了,不用管他。”
夏炎觉得好笑:“大学生还玩儿这一套啊?”
“是真的掰了,”祁万抿着嘴,片刻后轻飘飘地说:“我跟他睡了一觉,他人就不见了。”
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令夏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着。
“烟从兜里掉出来都没来得及捡,跑得飞快。”祁万补充。
夏炎看他低着头拨弄指头,睫毛低垂,委婉地问了一句:“你喜欢他?”
“喜欢有什么用,他喜欢女孩儿。”祁万笑出声,一条胳膊支起脸,不带什么情绪地说:“不过睡一觉我也不亏。”
夏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索性起身去买咖啡。
祁万接过去说“谢谢”,又说一会儿还有课,有机会再来找他玩,然后挥挥手跑出去了,红旗渠烟和一张票被他留在桌子上。
夏炎拿起来塞进兜里,握着咖啡往美术馆走。
他来得晚,错过了开幕和剪彩仪式,正合心意。今天是工作日,来参观的人不多,大部分是艺术领域的自媒体人,还有一些网红,来拍照打卡。
有些艺术家亲临现场,夏炎路过几个,跟他们打过招呼,一路走进去,到陆周瑜作品的展厅前停下。
陆周瑜正被人拉着拍照。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粗线毛衣,脖子上坠着工作证,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如同一座雕像,或是一棵毛茸茸的树,供一个又一个的观众合照。
脸上的笑容说不上热络,但也看不出客气,像是受过明星的表情管理那般标准。
似乎感受到了夏炎的目光,他转头看过来,夏炎挂起淡笑冲他扬了扬下巴,意思是“你先忙”,然后转身去其他展馆。
无聊地转了一圈,想到那盒烟,夏炎把手插进兜里,握紧烟盒往工具室走。
从杂物盒里翻出打火机,又捻起一枚乳胶皮筋,把长至脖颈的头发往后随意一扎,准备就绪,他倚在窗台上,点燃了一支烟。
刚抽一口,小蒋打来电话,说有份采访稿需要完善。
“在工具室,你过来吧。”夏炎碾灭烟。
等了十分钟也不见小蒋来,工具室是一间狭长的屋子,两侧都做了通顶的铁架,堆满各种工具,他靠着架子站了会儿,又觉得刚才的烟雾被吹进室内,闷闷的,于是又重新走回窗边。
这会儿的天很纯净,甚至连云都不见了,是一种久违的,饱和度很高的蓝色,完全看不出前些天暴雨的痕迹。
于是夏炎踮起脚尖,上半身探出去,手掌撑在窗框上,尽可能地前倾身体,头向下垂,把自己暴露在阳光下。
晒一晒我吧,他想。
头朝下久了,大脑充血,眼前白花花一片,夏炎握住窗框,缓慢地收回身体时,一缕头发被窗户扣勾住。
“嘶……”他反射性地捂着后脑勺,想把皮筋解开,奈何那枚乳胶皮筋和头发死死纠缠在一起,怎么也解不开,稍一用力,被勾到的头发连带着头皮一阵生疼。
夏炎佝着腰,不敢再有其他动作,缓过那阵疼痛后,终于听到身后的开门声。
他急忙叫道:“小蒋!快快快过来!帮我解开这个皮筋儿。”
身后的脚步声突然停了,夏炎忍不住转动身子,头发又被揪了一下。
“你见死不救是吧?!”
刚吼完这句,脚步声又响起来,三两下走到身后,一股热意笼罩下来,比刚刚晒太阳还要烫。
夏炎虽然在小蒋面前没有多少威信可言,但也不曾有过如此尴尬的时刻,他平平地笑了一声,解释道:“哈哈,不小心钩住了。”
“能把头挂在窗户上是挺不小心的。”
这声音惊地他猛一扬头,后脑勺又被一只略凉的手掌按住,触感有些熟悉:“头发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