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意活过二十多年,却第一次因晕船吐到如此惊天动地。
再一次躬身扶墙从卫生间出来时,夏炎唯一庆幸的是在车上没吃太多东西,不至于吐得太狼狈。
眼前出现一瓶水,接过喝下几口后,他被搀扶着肩膀,坐回甲板上的座位,陆周瑜替他拍背顺气,说:“马上就靠岸了。”
嗓子像被砂纸摩擦过,吐不出字,夏炎只能虚弱地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隔壁座是位常乘船往来的岛上居民,叫张姐,不断给他递湿纸巾和橘子,还教他和船同频率晃动的小窍门,但通通不见效,见夏炎吐到苍白的脸,张姐不禁叹道:“第一次见有人晕船晕成这样的,吃了药也不管用呀?”
要不是陆周瑜也吃过药,此刻丝毫没有眩晕感,夏炎几乎要怀疑那盒晕船药是不是假冒伪劣产品。
又喝下小半瓶水,头脑清醒不少,他疲惫地趴在膝盖上,耳朵被狂风恶浪席卷,只余很小一块区域,听陆周瑜和张姐对话。
陆周瑜询问她一些岛上的风俗人情,地标建筑,一边说一边继续给夏炎拍背,到后来几乎没有力度,完全变成抚顺的动作。
一直到快下船前,夏炎才恍惚记起,陆周瑜给Kitty顺毛时也是这种手势。他有心反抗,却无力挣扎,稀里糊涂地被架下船。
小岛环海,也有矮山,山坡上尽是鳞次栉比的自建楼屋,被当地居民刷得五彩斑斓。夏炎姥姥家的小镇上也多是这种建筑,他顿时觉得亲切,但此刻太阳明晃晃的,空气又潮又热,身体像在糖水里浸过,稍微一动就淌黏腻的汗。
下船后,陆周瑜仍扶着他,停在一块木板路标后遮阳。静站一会儿,夏炎清清嗓子问:“怎么不走了?”
“还难受吗?”陆周瑜说,语气称得上温柔,很少听他这么说话,夏炎一时被迷惑,摇摇头,说好多了。
十分钟不到,张姐开着电动三轮车折返,热情地招呼他们上车。
“去哪儿?”夏炎一头雾水。
陆周瑜告诉他张姐家里是开岛上客栈的,“先去休息一下,等下午再勘景。”
在码头时,夏炎看到船只的返航时间,下午四点和五点各有一班,小岛不大,但地形复杂,环岛一周少则两三个小时,勘景需要的时间更长。
“来得及吗?”他不想因自己耽误陆周瑜的工作进度,强调道:“我已经没事了。”
不待陆周瑜回答,张姐先爽朗笑道:“来得及,来得及!这个岛就这么一点大,能逛多久呀?等太阳下去一点逛刚刚好,你不吃饱饭,休息好,哪有力气啊!小可怜儿吐得那么惨兮兮的……”她完全不给人插话的余地,话锋一转,问夏炎:“这是你领导啊?”
夏炎和陆周瑜并排坐在三轮车后座的长凳上,车身窄,大腿和大腿贴在一起,他说:“是啊。”
陆周瑜同时出声,说:“不是。”
两道声音叠在一起,模模糊糊,被风吹散大半,但张姐显然已经默认他们是领导与下属的配置,称赞道:“这么体恤下属的领导很难得的呀!船上还一直帮你拍背,接水……”
夏炎倒不介意被当成下属,他说给陆周瑜当助理也并非玩笑,但一低头,看到黑色西装裤与灰色运动裤并在一起,连自己也觉得悬殊,扣在膝盖上的手指紧了紧,笑着答:“对呀,谢谢……”
话说到一半,陆周瑜拿起车里的草帽扣在他头上,帽檐耷下来遮住大半张脸,也阻挡了他接下来的话。
抵达客栈后,张姐把唯一一间面朝大海的房间留给他们,夏炎接过房卡,发现是间双床房,忍不住朝陆周瑜看过去。
陆周瑜正在办入住手续,钟点房两小时起订,他付过钱,自若地提起夏炎的背包,说:“走吧,几楼?”
“二楼,”夏炎跟在他身后上楼,脚踏在木质楼梯上,发出厚重的声响,想了想问:“你订了多久?”
“四个小时,”陆周瑜回答,上到二楼后又问:“先吃饭还是先休息?”
“我都可以。”夏炎掏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快下午一点,又改口道:“先吃饭吧。”
房间在二楼尽头,推开门,一阵海风迎面袭来,室内被装潢成白蓝相间的海岛风格,落地窗未关紧,白色的窗幔随风纷飞,远处的海滩在白纱后若隐若现。
是很美的海景房,但自从进门后,夏炎便有一丝不可名状的复杂感觉,他盯着两张铺白床单的单人床出神,直到陆周瑜从卫生间洗过手出来,问他:“站着干什么?”
夏炎搓搓下巴,越过他说:“我去洗把脸。”
卫生间的门正对镜子,他靠在门上,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嘴唇也是白的,额前有一道被帽檐压出来的红痕,头发乱糟糟。实在不是合格的助理形象,更不是优质的恋人模样。
洗过脸,又把额前翘起来的头发压平,卫生间门被轻叩两下,陆周瑜在门外说:“我去隔壁买饭,你在这儿休息吧。”
话音刚落,夏炎拉开门,“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登时面对面站立,见陆周瑜堵在门口不动,夏炎不太自然地拨弄头发,“我好多了,不用休息。”
陆周瑜“嗯”一声,抬起手靠近,指腹拈掉贴在他下颌的一片纸巾后,才说:“走吧。”
客栈一旁就有家小餐馆,据张姐说味道还算可以,他们过去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店里只有个年轻男孩,坐在柜台后面打游戏,听到声音头也不抬道:“厨师回家午睡了,现在只能做海鲜面。”
“两碗。”陆周瑜说。
男孩让他们先坐,话音刚落,游戏里传来胜利的音效,他把手机放下,抬头看他们一眼,转身钻进后厨。
店面不大,装潢也是家常餐馆的风格,墙面上贴着手写菜单。他们在靠近门的位置落座,刚坐下不久,男孩端着两碗面出来,脸大的碗口里各类时令海鲜码得整齐,面条压在下面,汤底是淡淡的橙黄,卖相极佳,夏炎问他:“厨师不在,这是你做的?”
男孩点点头,说了句“慢用”,又转身走回柜台打游戏。
夏炎没什么胃口,同时也担心返程时还会晕船,呕吐的感觉着实不好受,他不想多吃,但刚一停下筷子,陆周瑜立刻注意到他的动作,问:“不好吃?”
不知道为什么,他问这句话时,夏炎觉得柜台后面的游戏声音都变小了,但也只能看到那男孩的半个头顶,一动不动。
“好吃。”他只好重新拿起筷子,一碗面吃得七七八八才停下。
吃完饭,夏炎到柜台前结账,男孩低着头继续玩游戏,说:“一共四十。”
扫码付款后,却没听到店里的收款提醒,夏炎说:“付过了,你看一下。”
男孩抬眼,先是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才去看手机页面,下一秒,游戏里传来他阵亡的音效。
“……”
“不好意思,”夏炎也很意外,想了想对他说:“面做的很好吃。”
“哦。”
那男孩仰着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陆周瑜走过来拍拍夏炎,问:“好了吗?”
“好了。”
“那回去休息吧。”他说,手搭着夏炎的肩膀向外走,身后很快又传来游戏里的厮杀声。
一想到客栈里的两张床,那股紧张掺杂尴尬的感觉再度涌上来,夏炎转移话题道:“他还挺厉害的,我这么大的时候只会煮方便面。”
“是吗。”走出店面,陆周瑜的胳膊就放下了,但两人挨得很近,手背时不时蹭到一起。
“嗯,”这似乎是个可以展开的话题,夏炎自嘲道:“到现在也还是只会这一样技能。”
听完这话陆周瑜笑了笑,说:“会煮方便面也很厉害。”
“你这也太违心了!别骗我……”夏炎用手肘撞他的手臂,毫无预兆地,手腕就被握住了,他没说完的话也断在风里。
“真的,我就不会。”陆周瑜倒是平静。
“那,”夏炎轻微地挣动手腕,心照不宣地,两只手逐渐扣在一起,他盯着地面上两块短短圆圆的影子,说:“等回去我给你煮,加鸡蛋和火腿的豪华版。”
陆周瑜带茧的拇指指腹蹭他的指节,说:“可以啊。”
午后一切都懒洋洋的,大朵白云懈怠地悬在半空,像是下一秒就要坠地,远处的海面闪动着粼粼波光。从餐馆到客栈步行五分钟的距离,他们途径一条晒太阳的狗,一只追着蝴蝶跑的猫,一辆支在路边的双人单车,一排枝叶耷拉的棕榈树。
五百七十七步,太短了。
回到客栈房间,陆周瑜从档案袋里拿出资料,坐在椅子上翻看,同时催促夏炎睡午觉。
“你不睡吗?”夏炎坐到其中一张床上,拍了拍床垫。
“你睡吧,一会儿我叫你。”
“我睡二十分钟就够了。”夏炎仰面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上的手绘海景看了一会儿,又把手掌搭在眼上,掌心还烫着,后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室内是昏黄的,天花板上的风景图也模糊不清,正恍惚着,卫生间的门“咔哒”一声响,夏炎支起上半身去看,陆周瑜穿着T恤推门出来,额前的头发还挂着水珠,对视一眼,他问:“醒了?”
夏炎应一声,点点头,摸不准身在何处。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到时间后才骤然清醒,“怎么不叫我?”
陆周瑜擦着头发走到窗前,拉开那层帷幕般的白纱,告诉他:“台风登陆了。”
窗外,正电闪雷鸣。
第41章 胶着
下午四点十分,窗外阴沉如末日,那些飘摇的雨丝如困兽般撞击玻璃,发出沉闷声响,击在夏炎的耳旁。他刚睡醒,一时不能理解“台风登陆”的含义,皱着眉问:“下这么大,你怎么勘景啊?”
擦头发的手一顿,陆周瑜看向他,不知为什么嘴角上翘,露出没办法的神情,说:“只能冒雨去了。”
这么大风,这么大雨,但工作是万万不能耽搁,夏炎不疑有他,迅速从床上翻身,“那快走吧,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五点的船。”薄被早被他缠成一团裹在腰上,下床时不小心踩到,趔趄着摔倒前,肩膀从身后被人搭住。
“台风登陆,船都停运了。”
尽管只是普通的搭肩动作,和中午在餐馆时一样,但陆周瑜浑身湿润,沐浴后的味道充盈在鼻尖,经加工后的柠檬香,廉价的,馥郁的,密不透风地通过勾肩搭背的动作,将夏炎裹挟。湿润的发尾扫在脸侧和耳廓,又凉又痒,又如同蛇吐信子,让人不敢轻易挣脱。
“停运,”夏炎无法动弹,只能问:“那怎么办?”
“台风路径突变,应该不会影响太久。”陆周瑜将他扶稳后松开胳膊,往前走出几步,把湿毛巾挂上衣架,“先住一晚吧,看明天天气怎么样。”
说住一晚的语调和搭毛巾的动作一样泰然自若,夏炎看向陆周瑜的背影,新换的T恤松松垮垮,随着他抬胳膊的动作,布料堆积至肩膀,露出整条起伏的手臂,大臂上有浅浅一道被晒出来的交界线。
毛巾一旁,西服湿溻溻向下垂坠,衣架都被压出弧度。夏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于是开口问:“你刚刚出去了吗?”
“嗯。”
“去干什么,”话问到一半,他瞥见桌上散开的白纸,发觉多出几张手绘的画稿,纸面上还有一团团新鲜雨渍。
答案不言自明,陆周瑜独自去勘景了。
泄气原来也能像气球一样忽地鼓起,夏炎佯装不动声色,将几张画稿一一扫过,又问:“怎么不叫我一起去?”问完却有些后悔,因为连问两遍,再如何装作不在意也都显得咄咄逼人,况且那些手稿虽然笔迹潦草,但画面大都完整,大概就算一起去了,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果然被听出几分端倪,陆周瑜转过身,“你想去的话,雨停了可以再去一趟。”走近后又补充:“我没有逛完。”
语调一如往常,但夏炎莫名听出有承诺的郑重,一转念又像错觉,他只好错开目光,用指尖抚摸画纸上的水渍,一用力,笔迹被模糊,又不敢动了,小心地把它们在桌面上铺开。
“没事,你工作没有影响就好。”
“不用整这些,”陆周瑜握住他的手离开画纸,手心潮润,指腹揉搓掉皮肤上沾染的铅灰,问:“还睡吗?”
夏炎摇头,“不睡了。”
两人错身直立,陆周瑜张口似乎还想问什么,门被敲响几声,他转身去开门,背影挡住外面的人,夏炎听到张姐的声音,在解释天气原因,安抚他们不必担心,岛上常有台风,顶多刮刮风下下雨,没有危险。
张姐又问陆周瑜,需不需要给他们再开两间大床房,空房还有很多,“你们都有一米八几吧,睡单人床很难受的。”
陆周瑜说:“不用了,谢谢。”
夏炎仍是把几张画纸摆好,用纸巾拭掉水渍,看到桌子上还有另一套T恤短裤,猜测是陆周瑜给他买的睡衣。他穿卫衣长裤,室内开暖风的缘故,从睡醒就觉得热,拿起来犹豫了一下。
在哪换?按理说只是换套睡衣,直接在房间里也并无不妥,如果要去厕所,会不会又显得太过刻意,都是成年人,属实没有这个必要。
还是算了。
门外,张姐还在絮絮地交代台风来临的注意事项,其中有不能开门窗一项,夏炎开阳台门的手一顿,迅速向后看了一眼,没人注意他,于是放轻动作,把门推开一条窄缝,侧身钻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