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的音乐压过他们的呼吸,也压过窗外的雨声,逐渐地,屏幕里的画面化成影影绰绰的一团,夏炎的眼皮沉沉下坠,头栽到另一副肩膀上,“这部不好笑,我可能快睡着了。”
“睡吧。”陆周瑜捏捏夏炎的手,轻声说:“回床上去睡。”
“我不能在这儿睡吗?”夏炎闭着眼问。
“不嫌挤啊。”
“就一会儿,你看完我就回去。”
陆周瑜“嗯”了一声,维持着一个动作,直到电影结束。
第44章 恋爱
第二天,夏炎是在陆周瑜床上醒过来的。
睡眼朦胧的几秒钟里,他记起临睡前是在这张床上看电影,后来太困就睡着了,还说电影结束就回自己床上去。
勉强睁开眼,另一张床有整理过的痕迹,但不见人。
已经听不到窗外的雨声,稀薄的阳光透过窗帘洇进室内,不是晴天,但雨停了。
没多久,卫生间的门从里面被推开,夏炎眯着眼,看陆周瑜已经换过昨天洗好的裤子,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向外看了看,说:“雨停了。”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夏炎抱着被子起身,靠坐在床头,嗓音还未完全打开,闷闷的。
“你睡着的时候眼皮不会动。”陆周瑜把窗帘放开,走到另一张床上坐下,问他:“还睡吗?”
“几点了?”
“快九点。”
“九点?”夏炎掀开被子,昨晚看电影的时候同样是九点多,“我也太能睡了。”
随手叠好被子,拍了两下,他和陆周瑜面对面坐在床边,目光从他眼下扫过,“倒是你,好像睡得一直很少。”
“还好,”陆周瑜坦荡地跟他对视,脸上看不出缺觉的憔态,“我一天睡六小时就够了。”
“怪不得,从来没见过你睡着的样子。”无论是十年前他们同住一间宿舍,还是到现在,他一睁开眼,总是见不到人。
“见我睡着干什么?”
“不知道,”夏炎眨眨眼,想到什么似的笑起来,“吻醒你?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吗。”
说完,陆周瑜看着他没说话。
有些窘迫地移开目光,夏炎刚要起身,两只膝盖被一双手分别握住,迫使他坐回原地,“怎么了?”
“我一般六点就醒了,”陆周瑜撑在他膝盖上,向前凑近,笑着问:“你六点前能起得来吗?”
眼神碰在一起,停滞片刻,夏炎被蛊惑般点点头,说:“能,没问题。”
膝盖上的手紧了紧,又松开,陆周瑜抬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一下夏炎的脸,“去洗漱吧,十点半有一班船可以返程。”
“哦,好。”夏炎起身,往卫生间走,路过玄关时,陆周瑜在身后叫住他,说“裤子干了。”
夏炎把挂在衣架上的运动裤扯下来,走进卫生间关上门。
昨晚用过的一次性洗漱用具已经换成新的,洗漱完,夏炎拿起裤子,不自觉地凑近闻了闻,很淡的皂香味。
中学之后就没人再给他洗过衣服,后来独居,洗衣液都是顺手买的,超市里花里胡哨的各种香型。这样朴素的皂香,让他想到小时候和姥姥一起住的日子,他的衣服总是干净的,被阳光晒过的,暖融融的。
吃过客栈的早饭,退房时,张姐再度热情地招待他们,送上一兜海岛特产,并为天气不好感到遗憾,“这么快就要走啊,都没来得及好好逛一逛,台风天就是这样忽晴忽雨的。”
“没关系,”夏炎说,“玩得很开心。”他几乎忘记他们一开始只是为工作来勘景,又指指陆周瑜补充道:“他工作也很顺利。”
“嗯。”陆周瑜接过身份证,却将押金退回,“之后我还会经常过来,这间房可以长租吗?”
“可以可以,”张姐在电脑上操控几下,说“接下来一个月都给你预留着”,还说“下次来一定要好好转转,我们岛上的风景很不错”。
她不清楚陆周瑜的具体工作,哪怕问过,也仍是云里雾里,“装置艺术”对寻常人来说太过抽象和遥远,夏炎倒是简言意骇地跟她说过:“他就是要在岛上做一个好看的大家伙,到时候会有很多人来参观。”
张姐因此确信他们是为自家所在的岛谋取福利,坚持不再收房费,“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住。”
“姐姐,这可不行。”夏炎摆手,作势要把特产一齐放下。
两人推拉之间,陆周瑜去扫前台的二维码,直到收款金额的提示音响起,通过店里的音响传出来,是一整个月的房费,张姐才意识到自己被套路了。
“哎呀,”她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你们两个。”
时间尚早,婉拒张姐送他们去码头的提议,两人沿着小岛步行过去。
大约是习惯了缓慢的生活节奏,雨过之后,小岛沿街的店铺大都还在歇业状态,路上不见多少行人。
出客栈右转,是一条上坡路,路上铺满一层被雨震掉的枝叶,也有整朵被打落的花,路过花朵时,夏炎就抬脚跨过去。
一条路走到一半,气息开始急促起来,张姐给的特产里有水果,沉甸甸的,塑料袋提手勒的手指供血不畅,夏炎想换只手提时,陆周瑜顺势从他手上接过袋子。
正想拒绝,僵硬的指头被陆周瑜另一只手握住,拇指在指根揉了揉,他便不再坚持,任凭这样仿似牵手的动作,偶尔晃晃胳膊。
拐过弯,已经能看到码头,有几艘船在海上飘摇,船帆猎猎捕风。夏炎想无限延长这段路,脚步不自觉地放慢,又走出一段,陆周瑜拍拍他的肩膀,问:“还有晕船药吗?”
“有。”夏炎卸下背包,摸出药盒,从锡纸板里扣出一粒递过去,“要提前半小时吃才有效,差点忘了。”
“我不晕船。”陆周瑜没去接那粒圆圆白白的小药片,而是从他包侧抽出矿泉水,拧开后说:“你先吃了。”
吃药也没什么效果,还是很晕,但水瓶已经送到嘴边,夏炎只好将药片塞进嘴里,就着陆周瑜递过来的瓶口,喝下一口水将药片吞服。
“你不吃一片吗?”夏炎摇摇锡纸板,又说:“还是吃一片吧,万一晕船呢,真的很难受。”
又扣出一粒药片,但一抬眼,陆周瑜一手提塑料袋,一手握矿泉水瓶,夏炎看着他合在一起的嘴唇,是干燥的,有点泛白。
伸出指腹,在他唇瓣之间蹭了蹭,夏炎轻声说:“张嘴,吃药。”陆周瑜笑了笑,听话地将嘴唇打开,含住那片药,又仰头喝下两口水。
早上收东西时,夏炎顺手把手机扔在包里,装好药盒,正看有通来电,屏幕在包底一闪一闪。
是沈齐打来的。
自从在美术馆那天通过电话,夏炎跟他说有正事再联系后,这是沈齐第一次打来。
没来得及接通,电话已经自动挂断,夏炎打算到家后再回给他,沈齐却再次打了过来。
“电话响了。”陆周瑜在一旁适时提醒,夏炎原本想装作没看到,这下只好拿起来接通。
不知是不是为避嫌,陆周瑜往前走了一步,夏炎跟在他身后,“喂。”
电话里,沈齐告诉夏炎,他出国的时间定下来了,在月底那周的周日,“你答应来送我的,要说话算话。”
“一定。”夏炎看向陆周瑜提塑料袋的那只手,因用力,手背上筋络明显,而另一只,正随着他走路的动作前后摆动。
他问沈齐:“东西都收好了吗?别丢三落四的。”
“收好了,”沈齐那边音乐声很大,因此说话时也扯着嗓子,几乎在吼,“我又不是小孩了!”
夏炎把手机换一只手拿,脚步加快,伸手去捉陆周瑜的手,但只碰到手背,又错开了。
“知道了,周日是吧,”夏炎笑笑,想结束通话,就说:“不会忘的。”
被碰到手背后,陆周瑜的脚步放缓,跟随夏炎的节奏徐徐前行,但也没说话。
“夏老师,你是不是忘了,”沈齐继续吼道:“你那周的周六生日啊,要不要周六就来找我,我给你办arty玩?”
陆周瑜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夏炎用口型问道。
陆周瑜抬抬下巴,示意他继续打,眼神平静,好似根本没听他打电话,继而牵住他一根小指。
电话那头,沈齐还在叫嚷着,夏炎只得先回应他:“不用,你们年轻人玩儿吧。那天几点的飞机,我提前过去。”
“上午,那你生日准备怎么过,我能去找你吗?”
“出国前还不跟你家人在一起啊?”夏炎有意落后陆周瑜半步,看着他的背影,小声说:“我那天有工作,在外地呢。”
“好吧,”沈齐妥协道:“一定不能忘了来送我,不然我不会走的。”
“好。”夏炎迭声答应他,眼见码头越来越近,借口在忙挂掉电话。
小指还被牵着,就这样一前一后沉默地走,途径一片树林时,夏炎晃动胳膊,“你很像一个人。”
陆周瑜停下来,转过头问:“谁?”
夏炎也跟着停下,和他面对面,卖了会儿关子才说:“我姥姥。”
“小时候出门,她怕我走丢,都是只拉小拇指,说这样才能握紧。”夏炎说,“她也喜欢用香皂给我洗衣服。”
握他小指的手紧了紧,陆周瑜把他往前拽一步,听不出是什么语气,点点头说:“原来是把我当成你姥姥。”
周遭不知道是什么树,树干笔直高耸,树叶一片片大如盆口,层层叠叠向下压,湿润的薄雾氤氲,偶有几声鸟鸣外,再也听不到其他声响。
“当然不是,”夏炎立即否认,“只是突然很想她,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对我了。”
陆周瑜“嗯”一声,手放在他后脑勺揉了揉,“走吧。”
夏炎不想走,有些问题在离岛前亟待确认,但却不知道如何怎么表达,怎么开口。他拨弄着眼前的叶子,脉络由根部向上舒展,发散,荟集成一片独一无二的美。
犹豫不决时,陆周瑜忽然低下头,贴了贴他的嘴唇,很轻的一下,一触即分,他说:“我开玩笑的,就算真把我当成……”
话未说完,夏炎抬眼看向他的眼睛,认真道:“我分得清,姥姥和……男朋友,还有其他的。”
他跟他来岛上,买下那盒避孕套,坐船吐到天昏地暗,被困岛上,挤一张床,互相抚慰,忍不住随时随地想拉手,接吻,看他给自己洗衣服会鼻酸……
如此种种,实在像一场天时地利的完美约会。
也如同一场高烧般虚幻的梦。
“你呢?”夏炎问,能分得清吗。
“我什么,”陆周瑜也直视他,笑着答,“我又不把你当成我姥姥。”
没来由的,夏炎觉得他能听懂自己的问题,但不给回复。
说不清是谁先靠近的,他们在天幕般的绿阴下再度接吻,水声交缠,不远处的船只开始鸣笛,催促离岛的人加快步伐。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夏炎微微喘着,推开陆周瑜。
“下周,和组里的人一起来勘景。”陆周瑜拉着他走出树林。
“啊?这次不是来勘景的吗?”
不知道是不是夏炎的错觉,天色比他们进树林之前要晴朗,有几道灿金色的光穿透云层,而陆周瑜的脚步有些快,像是担心赶不上船似的。
也因此,他的声音听上去夹杂着风。
“不算是,”他说,“这次是来跟男朋友谈恋爱的。”
第45章 正事
回程的船上,有五六个背鱼竿的钓友,凑在甲板上闲聊,风大,嗓音也大,在舱内都听得到。
甫一上船,天翻地覆的眩晕感像已经形成记忆,潮水般再度席卷,趁还未发作,夏炎急需转移注意力,想走去甲板听听他们说话。
手被扣着,陆周瑜上船时接了个电话,似乎和工作有关,一直打到现在。他们坐在舱内的角落里,周围只有零星几个人,都在低头看手机。陆周瑜一只手握着夏炎,放在膝盖上,拇指偶尔摩擦一下他的虎口。
“我过去吹会儿风。”夏炎指指甲板,凑近他的耳朵轻声开口,正听见电话里的声音,出于礼貌,他下意识起身避开,却仍辨别出几个英语单词。
心猛地一跳,又听见陆周瑜用中文回复,“再问问,我记得是在馆里。”回答完,他侧过头看夏炎,又看看甲板上的那伙人,松开手说:“晕船就快回来。”
“好。”夏炎歪歪斜斜走过去,甲板上风大,他的头发全被掀起来,顶着风趴到栏杆上。
那群钓友正在说:“台风过后必有大鱼咬钩。”
有人问:“这是什么说法?”
“这样的过路台风,只会带来短暂降雨,台风一走,又是好天气,正适合钓鱼。”
提问那人被勾起兴趣,当即决定下船和他们一起去垂钓点试试。
夏炎对这类静态运动毫无兴趣,但也被迫跟季启林去过几次鱼场,略懂些常识,很快便跟他们攀谈起来。
钓友中有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不断跟夏炎寒暄,言辞间多次夸他年纪轻轻,竟也能沉得下心钓鱼。
夏炎一开始还推说是陪老师钓过几次,后来听他反复谈起自己有个孙女,二十五岁,长得漂亮,大学毕业正在考教师,才察觉到他的言外之意。
他一边装作听不懂,和老人扯开话题,同时也有些忍俊不禁——前几年他带姥姥出去旅游,一见到适龄的女孩,她也喜欢这样过去和人家攀谈,明里暗里夸自己的外孙,最后再撮合两个人认识一下,“交个朋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