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人流涌动,他往前走。面对面站定之后说:“八点十分,没晚太多。”
“只有你自己吗?”夏炎往他身后看一眼,递过去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
“其他人提前过去了,”陆周瑜拧开瓶盖,往他手上提的塑料袋里看了一眼,“买这么多啊。”
“我以为你和同事一起来。”
“重吗?”
“不重。”
“先放箱子上吧。”陆周瑜微微俯身,去拿夏炎手里的塑料袋,他的鬓发、侧颈、左肩依次路过夏炎面前,飘来极淡的烟味,像是途径抽烟室而染上的,风衣后摆也皱了。
夏炎盯着那几道横生的褶皱,他只有很小的时候坐过K字开头的铁皮火车,印象里就是慢、昏暗、人挤人、泡面味和烟味混杂。
“你从海城坐过来的吗?”他问。
陆周瑜说是先从海城飞到西北的省会,又转的火车,“没坐多久,四小时。”
以为是团队的安排,夏炎忍不住说:“怎么不直飞,坐火车也太折腾人了。”
陆周瑜说还好,“这几天没有到这里的机票,”又问:“吃早饭了吗?”
“还没,你呢?”
“我也没有。”
夏炎领着陆周瑜出大厅,又帮他推箱子,下三层台阶的时候,感觉到除了那兜矿泉水,箱子本身的分量也不轻,他按下提手,问:“要在敦煌待很久吗?”
“不参观的话,两三天吧。”陆周瑜靠近了一些,提起那兜水,拎在手里,“箱子里是些资料和样品。”
出了大厅,右手边是一排饭店,大都是牛肉面馆,选了一下招牌最干净的,他们进去点了两碗面,面对面坐在塑料凳上吃。
期间,陆周瑜向夏炎简述敦煌和海城的合作,说是长期项目,至少要三年。
面馆盛水的陶瓷杯底有一圈淡淡的褐色,像洗不掉的茶渍,两个人都没喝,结账前又一人拿走一瓶矿泉水,其余的都给了一位进店行乞的阿姨。
出饭馆,在车站前的广场站了会儿,广场正中央围起来一块用绿植摆成的景观,玫红的花组合成“喜迎国庆”四个字,再往远看,路对面的一栋外砌白瓷砖的大楼表面,正映着水波一样粼粼的朝晖。
真奇怪,夏炎想,好像刚刚来的时候这些都不存在一样,他什么也没看到。
没站多久,已经有好几个人来问他们住不住店,“我们那儿什么都有。”第四个挎包戴帽子的男人用略微蹩脚的普通话说,还塞来两张卡片。
跟名片一样大,正反面都印有夸张和充满暗示的图片。夏炎摆手不接,那人又往陆周瑜手里递,还热情地问:“住吗?”
陆周瑜也没接,单手揣在兜里,侧头看着夏炎,问:“住吗?”四目相对,眼底是戏谑的笑意。
戴帽子的男人大约觉得有戏,伸手就要去拉陆周瑜的胳膊,却被夏炎抢先一步,一手扯过陆周瑜的手腕,一手拖着行李箱,一路狂奔,到广场一角的花坛边才停下。
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两个人一边喘气一边笑,夏炎还不忘恐吓,“这种都是骗局,你要是被关起来割个肾我可不管。”
“也不帮我打120?”
“不打。”夏炎笑着,睫毛投下的影子也透着雀跃。
“这么狠心。”
“谁让你跟陌生人说话,还跟陌生人走。”
“我不是跟你走了吗?”陆周瑜晃晃胳膊,夏炎的手还握在他的手腕上,掌心有点泛潮。
“那好吧,”夏炎眯了眯眼,往花坛边一坐,身后的冬青瞬间高过头顶,像一堵墙,他向下扯扯陆周瑜的手腕,示意他也坐下休息,还说:“我是好人,不要你的肾。”
“谢谢好人。”陆周瑜低头对他笑笑。
等两人并排坐好,夏炎才松开手,把掌心里的潮意蹭在膝盖上,没话找话地提起往事,“我小时候每次来,火车里都放那些拐卖小孩的视频,循环放,喇叭里也说‘不要和陌生人讲话’。”
“我下次不讲了。”
“下次。”夏炎下意识重复,想问他返程时还会到这里中转吗,但没来得及,一个背布包的小姑娘走到他们面前,臂弯里是一叠叠折好的报纸。
“哥哥,买份报纸吧。”她说。
小姑娘没有二维码,夏炎搜遍全身也没摸出一枚硬币,倒是陆周瑜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元纸币,递过去,换来一份报纸和三个钢镚儿。
话题中断,又换了另一个,他们挨在一起,背靠冬青,聊起西北的人文景观。
刚才吃饭的那排餐馆,不知哪家放起音乐,不像是流行曲,歌词也听不清,可能是民族舞曲一类的调子,粗犷又富有节奏,仿佛能燃起篝火就能直接起舞。
音乐声里,夏炎见到广场上有好几对不知是重逢,还是即将分别的恋人在拥抱。捡了片掉落的冬青叶,捏在指尖打转,他问:“你是九点四十的火车吗?”
音乐声有点大,陆周瑜大概没听清,微微侧身,耳朵贴过来,问:“什么?”
他鬓角沾染的烟草味,还有火车里那股混合的溽热味道不见了,只有冬青淡淡的清涩香气。
夏炎把手里那片叶子丢开,凑近了,“我说,你从敦煌回去还中转吗?”
“你想让我中转吗?”陆周瑜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问。
“不能直飞回海城吗?”夏炎说,“中转很累。”
“我不觉得累。”
“哦——”夏炎搓了搓指尖,问:“刚刚的硬币呢?”
陆周瑜掏出买报纸换来的那三枚硬币,摊开手掌,放到两人中间。
“我骑电动车来的,停车费一块钱。”夏炎从中抓出两枚,“下次我还骑车来吧,比打车快。”
他还是觉得指尖有点热,有点潮湿,硬币表面也是温热的。
陆周瑜捉住他收回的手,把最后一枚硬币也塞进手心,“这个也给你,”他说:“我下次来,能在这儿等你一起回海城吗?”
“我住酒店,”他又补充,“顺便看看你说的那些景观。”
什么景观?夏炎几乎忘记自己都说过什么,丹霞地貌还是黄河石林,像雪的沙还是闪光的叶,又或者即将到来的流星。好像都不及从面馆出来时,对面那幢大楼表面的日出美丽。
可能两个人看风景是更好。
他就说好,又把硬币收起来。
差不多到检票的时间,夏炎问陆周瑜取过票没有,陆周瑜说取过了。又问这趟火车要坐多久,得到没多久的含糊回答。
夏炎进大厅时领略过进站口的兵荒马乱,不是拥抱告别的最佳场地,正想着,陆周瑜说:“你别进去了,里面人多。”
“没事,我送送你。”夏炎坚持道,抬手去拉行李箱。
“就在这儿送吧。”陆周瑜抖开手里的报纸,四开的大版面竖在两人面前,正好遮住视线,油墨香扑鼻。
夏炎只看到一句新闻标题,“再闯新路看西部,接续奋斗开新局”,早上娄瑞在院子里读的似乎也是这一篇。
再然后,像是预判错位置,也像是试探,脸和下颌交接的地方被吻住了,冬青叶和油墨混合的味道萦绕周身,报纸上的小字都像在附和音乐旋转。
夏炎犹豫了一下,侧了侧头把吻拉回正轨。
这个突发情况耽误了点时间,导致夏炎没能按原计划完成一个离别的拥抱,但他坚持送到进站口。陆周瑜带走了那份报纸,还有喝了一半的矿泉水。
第57章 想你
火车停靠敦煌站时,接近下午三点。
陈文开着一辆军绿色越野车等在站外,见陆周瑜出站,降下车窗冲他摇了摇夹烟的手。
“怎么还特地来一趟。”陆周瑜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坐上副驾驶。
“其他人都去景点参观了,我没什么事儿干。”陈文把烟咬在嘴里,发动车子,要笑不笑地问:“我以为你昨天会跟他们一块儿坐飞机来,怎么单独坐的绿皮?”
“去见个朋友。”陆周瑜说。
陈文是陆周瑜在大学时的同学,比他高一级,两人常在一起上课做项目,关系还算亲近。但这两年陈文的消息渐少,陆周瑜回英国时尝试联系他,才得知陈文早已回国,并且跑到西北搞文化建设,这次与海城合作是他牵的线。
“这样,”陈文笑了笑,没多问,“坐绿皮不好受吧?”
陆周瑜是生平第一次坐这种火车,一开始觉得新鲜,后来由于座位狭窄,腿脚伸展不开,身体不太适应。但前半趟行程因为有所期待,所以也不觉得难熬,后半程又一直在看报纸,他说:“也没你说得那么夸张。”
昨晚得知陆周瑜不坐飞机而是乘火车来,陈文特地提醒他,绿皮火车又慢又乌烟瘴气,一小时像一辈子那么长。
陈文听完大笑起来,拍着方向盘推测:“我觉得你是去追人了。”
陆周瑜侧头看他一眼,干脆地承认了,“中转的时候见了一面。”
“原来你也会追人啊。”陈文食指敲了敲,开出一段路后,他说:“我前年第一次来这里遇到一个女孩儿,回去之后就总是想起她,干什么都在想她,有天晚上突然觉得一分钟也等不了了,就跑去火车站买票,晚上没有高铁,只能坐绿皮,十二个小时的硬座。”
“当时一点儿也没觉得难熬,甚至还上瘾了,后来又坐了好多趟呢。”他吐出一口烟,眼角眉梢都挂着柔和的笑,“下个月结婚。”
陆周瑜看见他无名指上戒指,由衷道:“恭喜。”
陈文把烟咬在嘴里,空出手拍拍他的肩,“多跟哥学着点儿。”
后面一连两天的会议与参观,时间排得很满,每晚的总结会结束后,要从厅里回酒店,打车大约半小时的路程。
最后一天,会议进展顺利,傍晚便提前结束了。和陆周瑜同从海城来的几个人想要到当地一家知名餐厅打卡,陆周瑜第二天一早赶火车,就没有参加,陈文顺路把他捎回酒店。
路上,陈文的手机响了,他带着蓝牙耳机,向陆周瑜解释“我老婆”,接通后说自己大约四十分钟到家。
车轮碾过沙石,即便是性能优越的越野车也难免颠簸。陆周瑜无意听他通话,望向窗外。
这段路宽广空旷,离戈壁滩很近,视线里枯黄蔓延,像一张展开的羊皮纸。夕阳垂垂,液体般沿着地平线倾泻流淌,几欲点燃整片沙漠。
陈文还在电话里和女友聊家常,说晚上吃什么菜,用不用给狗狗买罐头。陆周瑜降下车窗,单手把手机探出窗外录像,似乎这样能把风沙飞石也一并录入。
想起夏炎的形容,说沙子像粗糙的雪。陆周瑜盯着那片平静的沙面,联想到雪后清晨,大地白茫茫一片,觉得这个形容贴切得特别。
他录了一段十几秒的落日视频,发给夏炎,信号时有时无,近十分钟才发出去。
又往前开出一段,沙丘上出现一排骆驼,仔细听似乎还有铜铃声遥遥传来。
陆周瑜忙着录像与拍照,一直没注意陈文具体在聊什么,快到酒店时,他合上车窗,听到陈文用十分可疑的语气,说“可我想你怎么办”,“一分钟也等不了”,“那你亲我一下”,嗓音又腻又长,和他平时说话的格调大不相同。
等挂断电话,陈文丝毫不显窘迫,甚至扬了扬眉,“怎么追女孩儿学会了吗,哥这是现场教学。”
“什么?”陆周瑜把一张框有骆驼剪影与半颗落日的照片发进对话框,信号又断了,进度条一直转,他极有耐心地等,一圈,两圈。
这些天都是这样。
陆周瑜把好看的自然风景,震撼的飞天壁画,日出日落,骆驼野花,通通拍下来发给夏炎,也会问他在干什么,吃饭没有,夏炎回复一串葡萄的照片,说是他刚摘的,过了几秒又说太酸了,不能吃。
这些对话之间有时会间隔大段空白,可能因为陆周瑜在洞窟中参观,信号薄弱,又或是夏炎窝在吊椅里睡了过去。
但无论多久,总能收到回复,聊天记录和通话时长累计了许多。
进度条卡顿一下,终于发了出去,
“装可怜啊,”陈文侧头看他一眼,讳莫如深道:“男人要学会偶尔示弱。”
想到他撒娇一样的语气,陆周瑜没说话,手平放在膝盖上,看着道路前方影影绰绰的楼房,半晌,他突然问:“很有用?”
“当然有,”陈文说,“你肯定是兜一个大圈子,又是中转又是坐绿皮车,折腾得不行,见了面还说‘不累,顺路过来一趟’的那种人。”
太阳向下坠,悬在一线沙丘上,陆周瑜把车窗又降下两寸,风吹进车里。
“你是谈恋爱,不是拍英雄电影,”陈文的声音正经许多,“说句‘我想见你’比‘顺路’有用一百倍。”
陆周瑜把手机翻过来,看到夏炎两分钟前发来好几条消息。
“竟然有骆驼。”
一分钟后,又发:“院子里有土拨鼠!”
接着是一段视频,陆周瑜点开,先是混乱的画面,而后镜头对准墙根的一个洞,有半条毛茸茸的尾巴露在外面,夏炎的声音同时传来,带着兴奋,“看到了吗,刚钻进去。”
视频只有十多秒,声音也就那一句,音量不大,但在车内回响。
“对象是男的也一样,跟性别没关系啊。”陈文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捻灭,缓缓地踩刹车,停在酒店门口,突然掐着嗓子说了句想你,“回去练练,明天见面就这么来。”他说完,自己先靠着椅背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