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托梦也没说在下面和儿子在一起,夫人不说假话。
戴心远仍旧说不出话,故春街变了模样,和他儿时记忆里不太相同了。小赵烧烤摊的赵锐居然都有了孩子,当年还是个中学生呢。理发铺的老林早就不干了,现在是小林,小林都开始带徒弟。街心公园是什么时间建的?自己离开之前还没有呢。食街又是什么时候扩张的,以前明明只有两个小摊。他顺着年轻时候的脚步走回来,走回了戴心远这个身份里。
好在家还没变。
“这回是不是不走了?不走了吧?”戴明旭反反复复地问着,心里也明白自己在问一块石头,儿子是不可能把机密任务告诉自己的,如果真有需要,他还是会走。
戴心远点点头,男儿有泪不轻弹,泪水却滚滚而下。
“任务已经结束。”他只能这样说,必须这样说,这就是他最破格的交代,除此之外的任何细节都不能透露,他做了什么、这些年都在哪里、用什么名字,都是最高机密。可是这句话的分量太重,太重,在他们身上压出了足足十几年的褶皱。
“爸,我没给你丢人。”戴心远又说了一句,这句之后他的嘴就只能牢牢闭上了,封尘往事。他双眼紧闭,再次睁眼时泪水已经减少许多,生死可以置之度外,他再轻描淡写地抚平。只因为工作需要,组织需要,他必须挺身而出,义不容辞。
戴明旭不知不觉就将儿子的衣服攥破了,攥破的又不止是一块布料。他默默流泪,也想嚎啕大哭,可是激动难过夹杂之下又哭不出声了。种下的树木长大了,拉扯大的孩子回来了,没有给自己丢人。树影在他们身上晃动,父子俩仿佛也成为了两棵树,彼此依靠,人世间再无分离。
“对了,对了,我真是老糊涂,老糊涂。”忽然戴明旭放开了儿子,像是拉小孩儿一样拉着他往屋里走,“小宝在家呢,就在楼上,快去看看他。”
他老了,走路没有以前利索,可是拉着儿子的时候还是那副表情。
刚刚消失的泪涌再次重回,戴心远忽然有了一丝逃离的念头。那年孩子才十几岁,现在满打满算,28岁了。可是自己错过了他的十几年,没法看着他上完中学考大学,离开那年他还是个初中生,现在都是大人了,该是什么样?
思绪混乱,尽管回家之前队里已经给他们安排过心理医生,可是疼痛仍旧难以掩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走进木门之前,将那一盏装着蓝星星的玻璃风铃拿下来。
他从蓝星星上回家了。
屋里翻修过,曾经留下的痕迹很少,格局好像也变了。1层的客厅多了一个隔断,洗衣机的位置和记忆对不上号,以前满墙都是挂钟,一到正午报时满墙飞出布谷鸟,现在只有零星几个。父亲拉着他的手上楼,还是用拉着小孩子的方式,只不过这个小孩子也不听话,出门玩就忘了早点回家。
楼上格局倒是没变,以前自己带着儿子在主卧睡,父亲在次卧,现在看样子父亲住在了主卧里面,墙上都是工笔画。
“好像在睡觉呢。”戴明旭高兴糊涂了,所有重点都被他抛之脑后,只想着赶紧让爱孙知道这个好消息,“小声点儿啊,别吵醒他。”
戴心远松开父亲的手往前一步,床上的人背向他,可是已经不是以前的小橙子了。
十几岁的儿子不是这样的,没有这样高,睡觉的时候不会占据这么大的地方,自己可以将他轻而易举地抱起来。他面向墙壁,能看出一截儿后颈,但是看上去有些偏瘦。戴心远再近两步就走到了床边,屋里的陈设布置都让他感觉很陌生,想来小澄就是在这里写作业的,完成了他每日的功课。
景澄睡得很浅,床沿方向忽然向下一陷他就醒了,只当是陆辰买了自己最想吃的虎皮蛋糕回来了。可是现在胃口不再,他抱歉地转身,只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人。
“爸爸。”景澄叹了一声,随后转回去继续睡。看来自己还是没醒,还在梦里,不然怎么会梦见养父呢。
他经常梦见养父,在梦里,养父带着他去鲸屿岛游乐园,带着他去江边看落花,还给他买棉花糖。
忽然,忽然一下子,困倦的双眼睁开了,景澄看向了眼前的大白墙。没见过的人是不可能梦见,他以前梦里的养父都是当年的模样,并没有衰老过。他永远留在了那一年。
可是自己刚才看见的那一个,怎么会……景澄再猛地回过头,只是看清了一瞬间,随后视觉范围出现了大规模的模糊,仿佛掉进了水里。
而戴心远更是惊住了,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怀孕了?
“爸爸?”景澄自从成年就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和表情,仿若重新回到了数不尽落日和蝉鸣的青少年时期。他慢慢转过身,重新打量着坐在床边的男人,脸上都有皱纹了,也有了几根白头发。浓眉,双眼皮,像是比记忆里的人黑了一点,晒了不少太阳。下巴上一层淡青色,是微微冒头的胡茬。
是他,他走了那么多年之后又回来了。
“爸爸。”景澄完全转了过去,叫出声之后下巴微收,绷着嘴唇马上就要大哭,就和他小时候学自行车然后摔了个大马趴之后的表情一模一样。他从没想过养父还会回来,只偷偷地幻想过,幻想他是不是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去了,仍旧活在一个自己和坏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在刚出事那两年他一直都这样坚信着,相信某天一睁眼爸爸就回来了。他是英雄,他只是去执行任务,任务结束他就要回家。
只不过这个念头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淡,再偶尔想起只当是一份奢求,一份思念。
“爸爸。”景澄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委屈地张开双臂要人抱着。戴心远大梦初醒一样搂住他,将他单薄的肩膀嵌入自己宽阔的胸怀。果然,不管多大的人,父母眼里都是小孩子。
哭泣声终于藏不住了,景澄最开始只是默默流泪,逐渐更替为急促的抽泣,他抬起头不住地摸戴心远的面庞,张着嘴,摆着一张哭猫脸去看爷爷,让爷爷告诉他这是真的。戴明旭抹着泪水再点头,景澄又看回去,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继续摸戴心远的脸。
等到他哭得快要喘不过来了戴心远开始顺着他的脊椎骨往下滑,豆大的泪珠砸在了儿子的肩膀上。
景澄胸口紧得难受,肚子也紧得难受,他赶紧抓住戴心远的衣服,刚想说什么结果又哭了。“我……”
“爸爸都知道,都知道。”戴心远慢慢开始劝他,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爸爸都知道了,咱们小澄受委屈了。”
他回到烟海市已经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都在接受队里的专业辅导,完成回归正常生活的最后一步。梁法和刘瞿都来找过他,从他们的口中戴心远知道了儿子身上发生过的事情,也知道小澄熬过黑暗之后没有放弃自己,重新考上了好大学。他不能当警察了,就去当了线民,后来根据他提供的可靠信息还真抓了几个人,有立功表现。而他当年从食街小商铺上拿走的东西,后来都拜托梁法去给了钱,每一笔他都有账目的,记在一个红色的小本本上。
只不过他不能现身,线民也要保守秘密,饱受非议。他梦想当警察,算是用这种方式圆了梦。
能够当卧底的人都要把情感磋磨得很淡,可是戴心远在那一天升腾起成千上万倍的痛苦。他完成了任务,保护了数不清的家庭,间接保护了数不清的孩子,可是却没能护住自己的这一个。
执法人员不能失控,可是他又想把那个叫霍关的男人碎尸万段。
而站在门口的戴明旭也开始后悔,刚才是太激动了所以忘了说小宝怀孕的事,不应该让他这么激动。
“别哭了,别哭了。”戴心远也是想到了这一层,别的先不说了,不能让小澄这么激动,“爸爸都知道,爸爸都知道了。咱们先不哭了。”
景澄也不想哭,可是泪水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往下流。他现在心口疼,肚子也有点疼,后腰微微发凉。戴心远将他轻轻放回床面,让他躺平,再次直视儿子大起来的肚子,梁法和刘瞿并没有告诉他小澄结婚的消息,也没有说他怀孕。
他也从未将这件事和自己的儿子联想到一起去,身边更是没有男性beta生育。那么孩子又是谁的?是谁让小澄变成这样?有没有危险?
正当他疑惑时,楼梯上传来一阵欢笑,仔细一听便听出是一个小女孩。几秒后脚步声加重,执行任务多年的戴心远自然而然分辨出是两个人的足音,一个成年人,一个孩子。
“你慢点,小心吵到小橙子睡觉。”陆辰拎着一口袋的虎皮蛋糕回来了,在院子里没找到爷爷,八成是在陪景澄。快走两步之后他抓住了苏芝芝的小手,拉着她一起走进卧室。
下一秒,他愣住了,屋里怎么有个陌生人?
苏芝芝也愣住了,但马上问:“叔叔你好,叔叔你是谁啊?”
戴心远站了起来,专业审视着面前一大一小,把小孩子当突破口去推算他们之间的关系,然后脑袋里轰隆一声。
孩子看上去7至8岁,难道小澄刚刚成年就……
这样一想,他痛彻心扉。
作者有话要说:
陆辰:怎么回事???
第99章 来自老丈人的碾压
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让人始料不及, 陆辰更不明白出门前还好好睡觉的老婆为什么现在哭得喘不上气。戴爷爷的眼角也有泪痕,屋里的氛围仿若经历完一场狂风暴雨,又劫后余生。
更别说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目光不善。
“老婆你别怕……没事, 没事。”眼看男人步步逼近, 陆辰第一反应先把芝芝抱起来, 生怕小孩子受惊吓。紧接着男人走到他面前,虽然没有他的身高高, 可是身上自带着一股老辣坚毅的气质,看不出是好人还是坏人。
但戴爷爷既然没有阻拦,这人应该不是坏人, 只是气质上太过模棱两可了。
景澄方才哭太凶, 这会儿起都起不来, 先顾着将这口气喘上。父亲的“复活”是他这辈子只敢幻想的事, 梦想成真后反而不感真切。现在他很怕父亲误会什么,如果两个人要是打起来陆辰肯定不是对手吧,父亲可是在特殊部门工作的人, 一招制敌,绝不手软。
“这是你和景澄的女儿?”戴心远说话前先吸气,特意调整好语气。作为特殊工作人员, 他熟知每一个审问技巧,边防、防爆、缉毒, 铐住过的罪犯每一个都是十恶不赦,腰里带枪,自己身上已经沾染了他们的气息, 他不怕威慑大人只怕吓着小孩子。
毕竟这有可能是小澄的骨肉。
这下陆辰更察觉到风雨欲来了, 唯独苏芝芝初生牛犊不怕虎:“叔叔你是谁啊,小橙子爸爸怎么哭了?”
小橙子爸爸……戴心远的目光更加幽暗了, 再次看向这个高大的alpha,怎么还忽然闻到了……
玫瑰花的香味?
小澄的alpha怎么会是这种气味?
戴心远皱了皱眉头,闻惯了火.药、血腥、尘埃的鼻子忽然开始不习惯。这样的alpha能够保护好小澄吗?
“是不是你们的女儿?”戴心远再看向他,又问了一次。
alpha的信息素实际上是一种警告,陆辰觉得他已经吓到芝芝和景澄了。“是……”
谁料他的话还没说完,只说了一个字,忽然一只拳头抵在了他的喉结处,已经揪紧了他的领带和领口。动作快到令人震惊!
躺在床上的景澄还没喘好气,赶忙冲着陆辰摇头。爸爸一定是误会了,以为自己刚刚成年就意外怀孕,上大学时期生了孩子。
随着领口的揪紧,陆辰这一口气差点卡在喉咙里,但是他马上看懂了景澄的表情和神情:“视如己出……”
“心远你别冲动,这是陆辰,是小澄交往很久的男朋友,快松手。”戴明旭动作总是慢好几拍,这会儿才上来劝人。戴心远的手也在这一瞬间松开了,眼睛里的审视逐渐化解。
视如己出?他再转过身看景澄,景澄刚刚呼吸平顺,朝着他点点头。
“心远?”陆辰这才恍然大悟,但也感到不可思议,“您就是……戴心远?景澄的养父?”
戴心远往后倒退一步,算是默认。
养父忽然归来给景澄的身体造成了不可忽视的影响,怀孕至今第一次有了肚子下坠痛的微凉,陆辰打电话问了刘芸主任,刘主任说不要过于惊慌,孕晚期原本就是会有阵发性腹痛,如果疼痛加重再伴有出血就立即入院。幸亏随着情绪开始平稳,景澄的难受劲儿也过去了,戴心远和戴明旭同时松了一口气,早知道会这样,他们绝对不会贸然相见。
一定要慢慢说,缓缓说,先透露风声再重逢。
好在腹痛很快消失了,景澄还被戴心远喂了几口虎皮蛋糕上的虎皮。小叉子将虎皮一卷,整个蛋糕就被脱了皮,戴心远惯于拿枪的手干起这个非常熟练,因为这是儿子从小最爱吃的点心。
苏芝芝坐在床边看着这个陌生的叔叔,时不时张开嘴巴等着被喂一口,一点都不害怕。戴心远没接触过小女孩,像喂小鸟似的,一点点往她嘴里塞。
“你不怕我吗?”他忽然问。
苏芝芝摇摇头:“不怕。”
“为什么?”戴心远又问,自己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平易近人的人。
苏芝芝再摇摇头,指了指他的外兜:“那个我爸爸也有。”
戴心远看向她指的位置,父亲激动时拉扯过自己的衣服,露出了里面的证件皮套。那是警局专用的黑色皮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