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曜见他这副模样,心里莫名堵得慌,他伸手摸了摸冯路易被风吹乱的头发,想说点什么,一辆的士却急急地停在两人面前。
洪祺对司机打了个招呼,然后用看人渣的眼神狠狠剜了迟曜一眼,拉着冯路易就上车绝尘而去。
迟曜站在原地半天才回过神,恨恨地踢了一脚垃圾桶。
该死,冯路易真是个骗子,口口声声说配不上他,结果连听他多说一句话都不愿意等。
像极了他外婆爱看的霸总电视剧里,女主面对男主母亲开出来的500万支票离开我儿子的条件,义正言辞地表示钱买不来爱情,然后转头就和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深情男二跑了。
继逼良为娼、赎身回家后,桥段越来越离谱。
迟曜乱七八糟地想着,正巧邱哲打电话过来问他今晚怎么又不出来玩,他下意识回答道:“小媳妇跟人跑了。”
“啥?”
“没事,你们等几分钟,我马上到。”
去什么机场,没心情了。
于是第二天早上,迟曜又带着黑眼圈来上学了。
上周摸底考试的成绩已经全出来了,课代表正在发卷子,文月莱似乎没发挥好,排名掉他后面了,因此迟曜心情不错,难得没在课上睡觉。
公布成绩前,班主任宣布,为了提高同学们的学习积极性,决定开展一对一帮扶小组活动,会调换座位,让前十五名和后十五名当同桌。
冯路易看着旁边空着的桌子,班上一共50人,他庆幸自己成绩一直在中游三十几名,一个人坐能免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不料班主任公布完名次后,就把他单独提了出来。
“冯路易,你这次物理又是全班最低,18分,比上次还低两分,这什么概念?答题卡扔地上踩一脚也不止18分吧?”
“总不能一直拖班级平均分,还想不想考大学了?帮扶小组你也来吧。”张秃子干脆地给他做了决定,又问,“谁愿意跟他同桌?”
底下传来稀稀拉拉的笑声,并没有人举手,这是意料之中的情况,张秃子当了二十年的老师,知道这些青春期的孩子没那么省事,于是拿出了个纸盒,“那就干脆都抽签吧。”
冯路易慢吞吞往讲台上走,看着前面的人都抽完了,自我安慰道,没准有空签呢?
但当看到纸上写着的迟曜两个字时,还是紧张地抿了抿唇。
昨天走之前迟曜那副要吃人的表情还历历在目,现在却又要撞上枪口,他暗暗叹了口气,心想被迟曜讨厌是注定的事了。
命运总是待他苛刻,连在阴沟里仰望太阳的权利都被剥夺。
然而迟曜看到座位分配结果后,只短暂思考了一下,认为还是坐后排好睡觉,于是站起来就往冯路易那里走。
下节是体育课,为了打球,迟曜特意穿了队服短裤,冯路易一眼就看到了那两条熟悉的白腿,球队的人为了处理伤口方便、更为了美观讨女孩子喜欢,多少都会将腿毛刮掉一些,迟曜也是如此,且现在是光线充足的白天,那块月牙胎记更加明显。
冯路易呼吸一滞,他拼命想转移思绪,却又联想到音乐教室里女孩子们吹的竖笛,白皙光滑,被嘴唇吻上去会发出动听的乐曲,他以前每次放学都会绕到楼栋后面静静看一会儿,那是他不曾拥有的明媚青春。
他终于明白自己前天晚上为什么会对熟睡的迟曜做出那种事情。
原来他只是将那些遥远的憧憬,寄托在了恰巧向他走近的迟曜身上,既自作多情,又卑劣下流,他偷偷吻了不属于他的竖笛。
这并不能让竖笛成为他的所有物,反而让他更唾弃自己。
迟曜很受用冯路易目不转睛的注视,正想逗他两句,冯路易腾地站起身来,少有地提高音量,对班主任说道,“老师,我能换个帮扶对象吗?”
班主任很不耐烦,扔下句,“你们自个儿商量吧,我只看最后的成绩。”
迟曜也冷哼一声,用力踢了一脚他的凳子。“自己什么货色啊?还挑三拣四,你知道多少人想跟我同桌么?去把我的书搬来,快。”
冯路易又看了一眼迟曜狂放的坐姿,想了想,还是把外套脱下来盖在了他腿上,然后去搬书了。
迟曜莫名其妙,也没多想,去体院馆了。
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书都摆放整齐后,冯路易发现,他自己的书包不见了。
他并不觉得吃惊,毕竟这次调换座位的结果肯定让很多人不满,而他们不满的发泄途径,只能是自己。
大不了一会儿下了体育课,去教学楼后面捡回来就是了。
正要出教室,后脑勺就狠狠挨了一击,两斤重的篮球,再加上扔球的人很用力,他眼前有些冒金星,稳了稳心神,没撞上门。
扔球的人是邱哲,他最近一直缠着文月莱没被搭理,帮扶小组也没分到,郁闷得要死,见冯路易不来问他要书包,便犯贱地去找人家了。
冯路易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文月莱就皱眉道:“邱哲你有病吗?校规都说了教学楼里不能玩篮球,把球给我,没收。”
她到底还是不够了解青春期男生,哗众取宠只是用来吸引异性注意的途径。
因此,邱哲不仅没按她说的做,反而洋洋自得地用指间转起了球。
在坐了一个自以为帅气的掂球动作后,球飞上了天花板,但并没有成功接住——冯路易用身高优势从吊灯处把球拦截了去,然后交给了文月莱。
对方一看到他的脸,就想起了那天在迟曜办公室门口看到的暧昧画面,登时就涨红了脸,本能地退后两步,和他拉开距离。
冯路易有些沮丧,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自作多情的一方,朋友对自己来说,还是太奢侈了。
邱哲接连吃瘪,拿着冯路易的书包就跑出了教室,经过时还狠狠撞了下他的肩膀。
文月莱在后面大声喊他。“你站住!不许欺负同学!”
冯路易没法,只能也跟着他们出去了。
一路走到体育馆的篮球场,迟曜他们正在坐热身运动,邱哲用力一甩,书包落到了一脸状况外的迟曜手里。
拉链早就被扯开,里面的书本和试卷散落一地,又被鼓风机吹起来,雪花片似的乱飞。
一片白色里,火焰花纹的荧光手环格外打眼。
邱哲好奇地捡了起来,问道:“revive?这什么?迟哥你知道吗?”
“会所的入场手环。”迟曜顺口答道,revive不在学校周边区域,而且名义上是酒吧,却挂羊头卖狗肉,他们这些学生只误入过一次,所以邱哲没印象。
说完,他愣住了,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出了冯路易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东西,毕竟学校是明令禁止学生去这种场所的。
果然,球场上的男生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女生则投来了好奇又害羞的目光。
冯路易的经济条件自然不会是会所的消费者,邱哲把玩着手环,问道:“冯路易,原来你在会所打工啊?做什么的?拉皮条还是卖屁股?”
他声音很大,一时间,整个体育馆的学生都围过来看热闹,文月莱想驱散人群,奈何分身乏术,只能拿了篮球场边上的裁判喇叭喊道,“邱哲,你一个学生怎么满嘴污言秽语?什么都不了解,就在这里污蔑人家,我回去就给你记处分。”
没有什么比被喜欢的女生当面斥责更丢面子,刚刚还嬉皮笑脸的邱哲一下子黑了脸,冷笑着反问道:“我不了解?那你就了解了?文月莱,看来你已经是他的顾客了,也不嫌脏……”
话音未落,篮球场上就扬起厚厚的灰尘,一个人影直直飞了出去,撞进了推车里,篮球骨碌碌滚出来,和书本试卷混在一起,这里是彻底没法打球了。
邱哲手脚并用爬起来,冯路易却根本不给喘气的机会,抢过手环,套住他脖子就往观众那边拖。
邱哲因为窒息,血红的眼球像金鱼一样鼓起,学生们眼睁睁看着电子计分板被头颅砸穿,上面的按键随着少年暴力的动作一下又一下晃动,数字从0到10再到100,然后超出量程。
但没有人宣布胜利,大家的目光里只有恐惧。
篮球队的人不敢再围观,因为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纷纷上去拉开冯路易,但他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身格斗技巧,像本能一样又快又狠,愣是把劝架的人都干趴了。
迟曜也挨了好几拳,靠在篮球架边,茫然地看着失控的冯路易,觉得又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他在Aloys身上也目睹过此等暴戾。
陌生是因为,冯路易一直都无声地容忍种种霸凌,这唯一一次爆发,是因为邱哲侮辱了他心目中的朋友文月莱。
最后,体育老师带着几个保卫处人员过来,才成功劝架,文月莱扶着冯路易去了保卫处,迟曜和篮球队的人抬着邱哲去了医务室。明亮的室内LED灯下,球框的倒影将两伙人分割开来,一明一暗,分别代表受害者和加害者阵营。
迟曜一阵心慌,他向来有恃无恐地被偏爱着,从未屈尊去了解过冯路易的心情。
直到现在,他终于察觉到,两个人的距离,很远很远。
第18章 相对距离
这场恶性事件,前前后后折腾了好几天,冯路易几乎一直待在保卫处,别人的家长和老师们围绕在身边走动、争执,他却只能沉默地低头听着,老式风扇在头顶无情转动,像捕鲸船锋利的螺旋桨,而他是频率先天失常的鲸鱼,在噪声里晕晕沉沉。
为什么就是没法克制呢?
明明知道自己的人生几乎没有容错率,承担不了任何后果,却还是被冲动占据了头脑,不得不承认,那些飞溅的红色能让他获得近乎战栗的快感。
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他失神地默念教堂的诵文,歌颂全能的天主,因其仁慈的庇佑,让信徒远离魔鬼的蛊惑。
心里住着魔鬼?
Aloys的名字在脑海里闪过一瞬,然后门被粗暴地推开,将他思绪打断。
迟曜走了进来,额头上纱布还没拆,冯路易知道那是自己的杰作,失控时根本没注意拳头下是谁,他如芒刺背,捕鲸船的阴影还未离去,少年冷淡的目光已经将他搁浅在极地。
迟曜在他面前站了一会,不满地“啧”了一声,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和篮球队其他牵扯进来的人一起,等待宣布最终的处理结果。
他这几天同样心不在焉,看着旁边冯路易的位置一直空着,好不容易保卫处叫他过去了,还以为冯路易一定憋了很多话要对自己说,结果这家伙都不给他一正眼。
这算什么?难道之前的顺从真是迫于自己的淫威装出来的?
如果当时拿着手环辱骂文月莱的人是自己,冯路易也会翻脸大打出手吗?
不过,他虽然讨厌文月莱,也不会说那种掉价的话,没有对比的意义。
迟曜其实想法很简单,只希望冯路易像以前那样对自己讨好示弱,然后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利用自己的家庭背景,把事情压下去,罩个小弟罢了,轻轻松松。
可冯路易没有。
那天在篮球场的心慌感再次袭了上来,却想不到解决办法。
最后,众人没等来冯路易的开除通知,因为文月莱据理力争,证明是邱哲先出言挑衅在先,冯路易是只是想帮她讨回公道。
最后学校只给他记大过一次,并支付邱哲请假半个月住院的费用,先由文月莱垫着,篮球队其他人都是轻伤,道歉即可。
相对圆满的结局。
冯路易很感激文月莱的仗义,表示钱自己一定会还上的,其实经过这次事件后,两人之间的芥蒂被化解,迈出了作为朋友的第一步。
所以文月莱说话也没再转弯,直接拿出一沓纸。“路易同学,我很能理解你那天的爆发。”
冯路易接过纸,发现是一些访谈信、几张照片,以及联名签字表,这些名字有些认识,有些没听过,但应该都是本校学生,显然是文月莱这些日子里收集来证明校园霸凌真实存在的证据。
扔进水沟里的书包,捞上来时纸张和字迹模糊发黄,腐臭不堪。
同班女生失窃的竖笛,第二天沾着奇怪液体地出现在了他的座位上,伴随着一声声不堪入耳的诽谤。
乘坐校车去电影院的前十五分钟,被反锁在最后一间厕所,等到天黑也没人来,只能从天窗里爬出来,摔坏腿跛了几天。
等等。
冯路易草草过目,心里没什么波澜,都是日常而已,只不过他以前没想过,这些黑暗的日常也能被光照亮。
他下意识挪了几步,恰好挡住对面迟曜的视线。
他很迷茫,到底是在暗恋,还是在利用迟曜体验正常人的高中生活。
文月莱顿了顿,又道:“虽然我很理解你,但以暴制暴并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本来可以等联名的人数够了,就能去上头举报了,可现在......他们反而可以将之前对你的所作所为正当化了,因为你也是施暴的一方......我很抱歉,现实就是如此不讲道理,大家总是只相信完美的受害者。”
“谢谢你,文月莱同学,我会遵循学校的处理方式去道歉的。”冯路易见她还是一脸忿忿不平,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你以后也别再为了帮我而费心了,我没事的,反倒是你,和我扯在一起会惹上很多非议。”
“朋友不应该就这样吗?”
“你刚刚也说了,现实就是如此,所以朋友还是悄悄地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