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些杀人比切水果还随意的亡命之徒来说,金钱和美色是过于普通的消耗品,他们更愿意追求的,是一种认可。
就好比上个月,他们杀了几十个示威游行的大学生,碎尸后扔在市政厅门口,享受了恐慌在全国传递的愉悦,这种成就感,堪比去年击落政府军队的飞机。
至于今天,就不太走运了,武装军来得太快,他们只来得及枪毙一个议员,同行的其他人都逃脱了,实在扫兴。
绑匪们骂骂咧咧地给枪换上新弹夹,不能给懦弱的政府足够的下马威,那他们此行可以说是毫无收获。
好在还有另一条路能选,那就是把人质带到大使馆去谈条件,在他们看来,这要有趣很多。
迟曜听着他们的交谈,一颗心沉到谷底,脸色发白的模样取悦了绑匪,他们从尸体身上取下来一个银闪闪的小玩意扔到迟曜身上,说着嘲讽的话语,笑嘻嘻地关上了车门。
视野再次一片黑暗。
但他知道,那是一个带血的十字架。
不过如今,什么样的信仰都救不了他。
或许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天彻底黑下来时,卡车停在了大使馆门前。
他听不清两边谈了什么,只感觉到时间一点点流逝,许久许久,车厢门终于打开。
他僵硬着步子下了车,被人指引着往某个方向走去,尽管隔着黑布,他却直觉狙击枪那猩红的瞄准点正在自己背上扫动。
大使馆派来的谈判官一边和绑匪交涉,一边用中文让他不要怕,往前走,别回头。
手背也被人安抚地轻拍了一下。
他恍惚以为是冯路易,但没法去确认,想来绑匪们是临时起意开去了大使馆,冯路易不太可能这么快就来接应他。
两百米的路程他仿佛走了一个世纪,离大使馆还有一步之遥时,他敏锐地听到了一声被消音器处理过的枪响。
他的心脏简直要停止跳动。
下一秒,他被人以极快的反应速度抱着后背,卧倒在地。
枪声再次响彻天际,援军们鱼贯而上擒拿绑匪,迟曜趴在地上大口喘气,死里逃生的经历让他后怕不已。
他能确定,自己毫发无损。
那么为什么、手指间却全是温热粘腻的液体?
是谁的血?
迟曜来不及思考答案,鼻息间熟悉的龙舌兰香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竟然真的是冯路易。
他没舍得让迟曜一个人面对任何黑暗。
大脑空白了几秒,迟曜猛然扯下了头上的黑袋。
四目对视,冯路易似乎想安慰他几句,但终究没能开口,子弹打在了腹部处,光是创面就狰狞无比,更别说在血肉里炸开。
他吃力地咳出了一股鲜血,用最后的力气抚摸着迟曜的脸,然后便因为剧烈的疼痛休克过去。
好像有人在他耳边询问是否受伤,但迟曜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如同困兽一般发出痛苦的哀鸣,在心里一遍遍责骂着自己。
都是他的错,他不该在那晚回避冯路易的告白,这样两个人就不用来这里旅行,冯路易也就不会中枪。
就算要中枪,也该是他才对。
冯路易会死吗?他这辈子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血,好像耗尽了所有生命力一般,连平日柔软温热的唇都变得灰败起来。
医护人员很快过来,将冯路易抬上救护车,他跌跌撞撞爬起来跟过去,死死握住冯路易的手不放。
十字架从他的袖子里滑出来,被迟曜眼疾手快地收了起来。
他从来没有信仰过任何神明,但现在,他衷心祈祷着冯路易一定要没事,哪怕代价是让他再承受一次牢狱之灾,冯路易也必须好好的。
毕竟他们才刚确认关系几小时,幸福怎能如此短暂呢?
还是说过去的他太不珍惜,所以神明才用这种方式惩罚他?
迟曜胡思乱想,不断睡着,又不断被失去冯路易的噩梦惊醒,冷汗直流。
在急诊室外不眠不休地等了两天后,他终于被告知了好消息。
冯路易已经脱离生命危险,那颗子弹幸运地打在了肋骨上,抵消了大部分冲力,若是角度再偏上一点,他们便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迟曜喜极而泣,他不愿再在这里多停留,等冯路易清醒过来后,便连夜回了国。
他们是时候迎接新的生活了。
这次迟曜不会再逃避。
......
在连续经历了爱情的滋润和死亡的恐惧后,迟曜的脾气都好了很多,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确定冯路易安然无恙地躺在病房里,他甚至一反常态地给冯路易削起了兔子造型的苹果,每天要问几十遍冯路易饿不饿困不困等琐碎的问题。
然后被医生以病人需要静养为理由赶了出来。
迟曜毫不介意,他掰着手指,决定去相叶家学习一下怎么煲汤。
第60章 尾声
迟曜带着汤盒再次开车回到医院楼下时,意外地遇到了一个人,也正好从车上下来。
是他以前的保镖兼司机,齐叔。
车后排还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年纪大的明显是迟荣,另一个人的侧脸则隐在黑暗里看不清楚。
迟曜自嘲地笑了笑,心想今天是什么日子,连许久没联系的他爸都主动找上门来了,难不成是听说了他在境外遭遇了绑架案,特地过来嘘寒问暖的?抑或是知道他翻案的事,所以放下成见,决定接纳他这个丢脸的儿子?
不管是哪一种,迟曜都不打算买账,他绕了一圈,想从医院后门进去。
迟荣先一步发现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拦在他面前,却没有立马开口,而是欲言又止了一阵,才开口道:“曜曜,工作还顺利吗?辛不辛苦?”
迟曜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爸,冷冰冰道,“不好说,相比旅行社做导游,要舒服很多,但比起在迟家什么都不用做的大少爷,那还是有一点差距的。”
他本意是想阴阳怪气地挖苦他爸,不料对方完全没领悟,反而对他的后半句话极为认可。“那正好,我这边有个子公司缺人管理,你可以全权控股,只要你愿意回来。”
迟曜一听就知道,这还是变相让他去给乔信风打下手,顿时拉下脸来,兴致缺缺道,“不用了,我很喜欢我现在的工作,爸,我还要给人送汤,你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他暗暗捏紧了汤盒,下定决心,一定要更努力证明自己,一定要让迟荣看到,他不是附靠着迟家的寄生虫,也不会再活在乔信风的阴影下。
迟曜自以为拒绝得很干脆,迟荣却还是误解成他嫌条件太低,便一鼓作气又加高了筹码。
迟曜总算明白过来,他爸这次的动机没那么简单。
迟荣看他终于停下脚步,这才松了口气,摆出一副诚恳至极的模样,道;“曜曜,你也不用太心急,该是你的总会是你的,爸爸保证,今后不会再计较以前的事了。”
“不会再计较?”迟曜缓缓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露出讽刺的笑来,“爸,我问你,从始至终,我除了分化成O以外,有做错过任何事吗?”
这句质问让迟荣也有些怔愣,迟曜这才发现,他印象里永远威严的父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一脸老态,白发被风吹得凌乱,模样十分沧桑,他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有些哽咽。“是,你什么也没错,错的是我,我没教育好信风,他小小年纪就心术不正,做了很多错事。”
“但是,但是事情真的要走到这地步吗?”迟荣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几分哀求,“好歹也是一家人,真的要这么手足相残吗?”
通过他的叙述,迟曜这才知道这些日子里,冯路易暗中做了很多事情,乔信风的酒厂被查出涉及非法信息素交易,加上九年前的那些旧账,事情闹得很大,现在本人已被传唤去调查。
正所谓站得越高摔得越狠,他当年入狱时,只是个被推到明面上顶风头的未成年高中生,但乔信风如今已是迟氏集团的第一话事人,背后渗透的利益更多,法条也比当年更完善,势必要将整个集团都翻过来彻查。
就算乔信风的权势能充当保护伞,但估计几年的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
迟荣怀疑这场报复是迟曜为之,也是合理的,今日便是来劝他别把事情做得太绝。
迟曜静静听完他的话,心里既释然,又失望。
他还以为迟荣此次上门,多少是因为自己最近的动静,甚至还在做着让父亲刮目相看的美梦。
到头来才知道,他事业上是成功还是失败,乃至于生命安危,父亲都半点不在乎。
久别重逢,还是因为乔信风出事了。
回想起自己浑浑噩噩的九年,以及被毁掉的前途,他没有多少幸灾乐祸的感觉,只是觉得一身轻松。
到此为止了,他不想再被过去的这些烂事影响。
毕竟他早就决定开始新生活了。
于是迟曜扭过头,不再看还妄图打亲情牌的迟荣,淡淡道,“我已经有新的家了,乔信风的事情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从今以后你也不用再来找我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被推开的迟荣险些摔倒,还好车里的另一个人及时走出来扶住了他,但被亲生儿子拒绝的迟荣深受打击,不仅没道谢,反而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都是你害了信风!他要是没碰到你,什么事都不会有!”
发泄一通过后,迟荣和齐叔开车离去,只有那人还留在原地。
太耳熟了,当年迟荣也是这么骂冯路易害了迟曜的。
大抵很多父母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失败的教育,转而迁怒他人,就像当年盛行一时如今无人再提的“网瘾”一样。
迟曜不由多看了那人两眼。
是个熟面孔,还是不久前才见过的。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打招呼,洪祺已经大步走了过来。
既然是和迟家人一起来的,迟曜有些摸不清他的立场,下意识后退两步,洪祺了然道:“放心,我不是和那老头一起来劝你的,太不现实了。你帮我向路易转告一声就行,说我要离开N市了。”
“去哪?”
“去哪都行,我早就嫌N市小了,正好这几年攒了点钱,去大城市开几家连锁酒吧也不错。”
迟曜很快戳穿了他,“因为N市只有未管所没有监狱吧?”
洪祺脸上若无其事的笑容有了几丝裂缝,他轻轻点头。“嗯。”
“所以......”迟曜还是没忍住好奇心问道,“你和乔信风真的是那种关系吗?就像我和冯路易一样?”
洪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冯路易和你说过我的事吗?”
“说过一点,我只知道你讨厌同性恋,还被送去治疗过这个。”
之所以提起这个,是因为同性恋的治疗和其他疾病不太一样,患者会被送去戒同所,戒同所当时同属于政府认证的机构,而迟曜当年所在的未管所,很多狱警闲暇时间会去未管所兼职,他因而听说了一些内幕,知道戒同所里的日子比起未管所来,甚至更为黑暗。
直到随着社会风气的开放,大众逐渐接受同性恋,不再将其视为疾病,戒同所才逐渐被政府下令拆除。
“你还知道得不少,确实挺难熬的那段时间,还好我当时才20出头,比你现在还年轻,抗造。”洪祺默默地点了一根烟,“那你知道想从戒同所出来,需要满足什么条件吗?”
迟曜诚实地摇头。
“很简单,只要证明自己的性向被矫正了就行。”风突然变大,迟曜隐约闻到了他身上香根草的味道,是乔信风爱用的香水,掺杂在烟味里,令人难以察觉,洪祺笑了笑,眉眼舒展清隽,他身上总散发着一种自娱到几近残忍的乐观感,“我是Beta,没有信息素,不能像Omega一样,弄到一份和别的Alpha高匹配度的信息素报告就能证明自己性向正常,所以需要Alpha自己写一份证明契约。”
“为什么一定要A呢?证明一个B不是同性恋,O也可以不是吗?”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但事实上以O那可怜的话语权,并不足以让机构认可,毕竟他们不是无偿替人治疗的,患者家里每年都要支付高额的治疗费,政府也会根据患者数量拨款,谁会轻易放弃到手的利益呢?”
迟曜作为一个深刻体会过性别不平等的人,立即明白了这所谓的矫正性向,实际就是赤裸裸的利益链,一时沉默。
洪祺继续道,“但你也知道,Alpha作为占比不到百分之十的最稀有性别,绝大部分都是上流人,我这种做皮肉生意维持生计的底层渣滓,只有傻子才会倒贴来帮我。”
迟曜正想问这个傻子是不是乔信风,可转念一算,乔信风比洪祺小了11岁,当时应该才十岁出头,根本没到分化的年纪,也不能做腺体移植手术。
那么只剩用大量信息素强行催化成Alpha这一自损八百的办法了。
如此一来,他卷入非法贩卖信息素市场,也有了合理的原因。
竟然也是迫不得已。
难以想象,十岁出头的年纪,迟曜还无忧无虑地当着迟家大少,偶尔和弟弟争争宠就能气上半天,而那时的乔信风,已经向深渊迈出了步子。
为了他人,甘愿埋下这枚足以毁掉自己的定时炸弹,一点都不像心思八面玲珑的乔信风会做的事。
不过他也从来没去了解过对方就是了。
人都是复杂的。
彼之蜜糖,吾之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