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想抛下严晖,而是想趁自己还痛的痉挛的心没有忘记伤痛的时候,赶紧走。
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头。
*
大年初一,新婚。
大年初二,媳妇儿就跑了。
段熠微又回到了长亭街,凛冽的寒风穿过他墨色的衣衫,亦穿过他三十二年来的岁月葱茏。
他就站在那天跟宁海棠一起埋定情信物的地方,垂首望着面前,还没填实的土壤。
那下面,是他们俩刚埋下的情。
其实埋情这种行为,在他眼里看来犹如小孩子过家家一般,毫无意义可言。
但世人都喜欢,因为他们想有个寄托,也想以一时之念定永生之情。
但,究竟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共白首?
情这个东西,可念不可说,可遇不可求。
段熠微缓缓蹲下身,白皙宽大的手掌,插入了土里。
他在一点点把刚填上的土,再次挖出。
不多时,他便挖出了宁海棠埋的那个小木盒,拿起来抖落掉上面的土,打开了。
里面,静静的躺着一朵枯萎的银月海棠。
再坚韧的花,离开水和土壤都会死亡。就像再浓烈的感情,离开情人的滋养和呵护,都会走向末路。
他的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拿起那朵枯萎的海棠花,放在眼前轻喃:“其实海棠花挺难种的,你父亲种不活很正常。”
风这么一吹,那朵枯萎的海棠花,就这么随风而去,彻底消逝。
段熠微继续深挖,又挖到了之前自己埋的碎琉璃。
没多久,他便把这些碎块全挖了出来,还拼在了一起,拼成了一把完整的琉璃扇。
扇柄上,刻着一个“姝”字。
“喻姝。”那是他母妃的名字。
脑子里突然涌出了好多年前的记忆,原本已经埋进心里再也不想碰,但此时此刻,它们无法抑制的涌上心头。
「四岁。
小段熠微接过母妃递过来的琉璃扇问:“母妃,这是什么呀,好漂亮~”
喻姝答:“琉璃扇,愿你一生心如琉璃。”
小段熠微又问:“那母妃,什么叫心如琉璃呀?”
喻姝答:“通透明洁,明辨是非。”
小段熠微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其实根本就没懂。
还信誓旦旦的说:“我一定会好好保管母妃送我的东西,一辈子带着它,绝对不会让它受到半点伤害。”
喻姝摸着他的小脑袋,笑道:“可是琉璃很容易碎的,比心还容易碎。”
小段熠微还是没听懂,却更加坚信道:“不会的母妃,哪怕我的心碎了,也不会让它碎。”」
最后一句话刚刻入脑海,段熠微便感到心脏一阵莫名的抽痛,痛的他只能弯下腰身,不停喘息。
随即,他猛然朝刚才拼好的琉璃扇上,吐出了一大口殷红的血迹。
点点血迹,又洒向周围的土壤,晕染成了一片血红。
跟在黑龙山上的时候,一模一样。
其实在埋定情信物的时候,段熠微听宁海棠对自己说那些话,就心如针扎。
他之前一直以为,宁海棠不爱自己,他所有的一切行为都是被迫的,谁知他竟对自己动了真心。
于是他只能在心里拼命告诫自己,宁海棠就是棋子,宁海棠就是玩物,可抛可弃,可玩可弄。
他不能爱宁海棠,那就干脆把事情做绝,这样不仅断了自己的念想,也断了宁海棠这个傻子的念想。
不能爱,就不要碰触,放他跟别人走,才是最好的归宿。
段熠微嘴里的血还在持续不断的涌,大片大片的溢出,止都止不住。
他跪倒在地上,双手已经撑不住身体,整个人陷入土里,渐渐的从七窍里也流出蜿蜒的血迹。
剧烈的疼痛,在侵蚀着他的身体和精神。
因为动情,就会被内息反噬,他知道自己的情魂,这辈子无论如何都断不了了。
大概就是这种想要放宁海棠走的想法,还是因为爱他,所以才触动了已经断了的情魂,又重新连接了起来。
而这一刻,他也终于发现,原来宁海棠早已在自己心里,留下了不可泯灭的印记。
可是,他已经走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第64章 哪怕要我亲手杀了段熠微,也在所不惜
宁海棠当夜就趁着月黑风高,被肖玉祁送出了云京。
出了云京之后,他还在担心严晖怎么办,却万万没想到竟然在城外遇到了严晖。
“你怎么在这里?怎么逃出来的?”
严晖道:“有人放我出来的。”
宁海棠心里疑惑,不会真的是段熠微放的吧?他竟然这次一点阴谋都不耍了?
这不像他。
他甚至还怀疑这是段熠微假扮的严晖,于是故意使劲扯了扯他的脸皮,发现好像是真皮。
“嘶——”严晖单手捂住被扯痛的脸皮,却也没指责宁海棠的过分行为。
“奇怪了,他不可能会这么轻易放了咱俩的。”宁海棠还是觉得蹊跷。
就算他对自己没兴趣了,严晖算是间接的害死他母亲的人,还背叛了他,他不至于就这么不闻不问的放走。
就这样怀着疑惑上路,宁海棠去了黎阳城。
路上路过菏泽村,张三和李四还非要拉着他喝酒,还问:“大官人怎么没跟官夫人您一起来啊?”
他们不提还好,一提宁海棠就心底冒火。
于是这顿酒他就没喝,本来也不想喝,就拒绝了。
回到黎阳城,城外的海棠花,败了。
黎阳的大雪停了,但是漫天的白色花瓣雨代替了大雪纷飞。
此情此景,物非人也非。
严晖知道宁海棠难受,还故意安慰他:“这种海棠,花期短,只开在大雪里。”
虽说宁海棠没听出安慰的成分,但他知道严晖是好意。
也就勉强跟着笑笑:“花开花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城门外,雷惊鸿早已在等着他们俩到来。
他的马上还坐着一个小巧的身影,是宁飞廉。
宁海棠纵马过去,看到自己弟弟安然无恙,终于放心,“飞廉,你没事太好了。”
宁飞廉一听这话,奶着声音发出一丝疑惑:“啊?我为什么会有事?听楼哥哥把我保护的很好,我又这么乖,不像哥哥一样整日喜欢打打杀杀,肯定不会出事的。”
宁海棠锤了下他的小脑瓜:“你小子胆子肥了是吧!敢说我不乖?”
“哎呀呀,哥哥你又打我!呜呜呜呜……”
这边宁海棠跟自己弟弟闹的正欢,严晖也跟雷惊鸿攀谈了起来。
雷惊鸿问:“晖哥,为什么你突然从云京回来了?我听说好像那边出了些事,说是赵相叛国什么的……是真的吗?”
严晖听罢心想:看来这边还没得到全部的消息,至少段熠微什么都没往这边传。
他没回答雷惊鸿的问题,反而环视一周,问:“听楼呢?”
“前几日刚被王爷调回去。”
“他没有其他的交代吗?”
“他?”雷惊鸿反应了下,明白了严晖应该说的是段熠微,“没有,王爷就说了要听楼回去,其他什么都没说,信我还在呢,你要看吗?”
严晖:“不看。”
因为他知道雷惊鸿肯定不会骗自己。
“奥,那晖哥,你突然让我把宁海棠弟弟带出来什么意思?”
严晖又不理雷惊鸿了,转身朝宁海棠走去。
宁海棠都快把宁飞廉欺负哭了,看严晖过来,才松了手,假装慈爱的摸了摸宁飞廉的头:“以后说话别没大没小的听到了没,长兄如父,你对爹可不是这态度!”
宁飞廉无助的看向严晖:“严大哥,他……欺负我……”
严晖:……
他把宁海棠拽到一旁,问他:“今后,打算怎么办?”
“去找顾念春。”宁海棠回答的相当坚定,他抬眼注视着远处,“他说会帮我复国。”
“但他一定会利用你对付段熠微。”
“利用就利用,哪怕要我亲手杀了段熠微……”宁海棠的声音没有刚才那么坚定,但还是说完了后话:“也在所不惜。”
“你真这么想吗?”严晖观察他的表情,觉察出了一丝违心和勉强。
宁海棠转过头看着严晖冷峻的容颜,忽然开心的笑了起来,“怎么,你觉得我对段熠微下不去手吗?”
其实他这个笑很假,严晖又不傻,一眼就看出来了。
宁海棠是一个什么都藏不住的人,他的一切情绪都写在脸上,哪怕是装,都装不像。
“你下不去手。”严晖一针见血的戳穿了他的伪装。
“呵呵呵……怎么可能!”宁海棠死不承认,还道:“当初长亭街刺杀,我可是毫不犹豫对他一剑穿心,要不是他心脏偏了些,早死了。”
“那你当时爱他吗?”
宁海棠听懂了严晖什么意思,答非所问:“我现在也不爱他。”
严晖却道:“对一个人动情有可能是一瞬、一念、一息,但是想要彻底忘却一个人在自己心里留下的痕迹,也许一生的时间都难。”
“你这话……”宁海棠顿了下,略微有些诧异,“说我还对他念念不忘?怎么可能!”
严晖也不跟他继续纠结同一个问题,停了一会儿又问:“决定好了吗?”
“嗯。”宁海棠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我一定要让他把曾经对我的伤害一分不差的还给我,要让他哭着求我,饶他一命。”
“然后,我要阉了他,他不是喜欢调、教吗,我让他也好好体会下我曾经的痛苦!”这句话,宁海棠是咬牙切齿说出的。
一想起上次差点被他折磨死在身下,他就心里发痛。
严晖没反对,还很支持道:“那行,我陪你。”
宁海棠听了一愣,看着严晖没什么情绪的脸,心里本想感激,又被他的寒霜拒之门外。
不过,最后他还是道了一声:“谢谢。”
“不谢。”严晖听到这声谢,虽然言语冰冷,面色却露出了一丝不好意思。
他埋了些头,还别扭道:“渝国本来就是我的家,没有你,我也是要回去的。”
“奥,也是。”宁海棠突然不知道怎么继续聊下去了,他尴尬的挠了挠头,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就算你是渝国人,养父母应该在云国,你不要他们了?”
“他们在渝国。”
“奥……”宁海棠突然又不知道怎么聊下去了。
反而还是严晖先开口:“我的亲生父母,死在云国人手里,我会替他们报仇。”
为父母报仇……也是,这年头,想要父母双全享天伦之乐,真的比登天还难。
战争,无休止的死亡,永远都停歇不了。
如果段熠微不那么对自己的话,他真的很想留在段熠微身边助他一臂之力,帮他四国一统,彻底结束乱世。
但现在……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段熠微他不配!他这个人就有问题!!!!
心里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宁海棠又问:“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渝国?你跟顾念春联系好了吗?我武功被废,他还要我吗?”
“他肯定会要你。”严晖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目光又落在不远处站着的宁飞廉身上,“他,你也要带去?”
“我弟弟我肯定要带在身边,不然又落在段熠微手里,他肯定要威胁我。”
“好。”严晖对于宁海棠的决定,从来都没有任何干涉,虽然言简意赅,也是真心支持。
但他心里还是有一些不安,那便是段熠微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你若是真的喜欢他,就带他远走高飞,不要去找顾念春,顾念春只是想利用他。”
虽说段熠微的话也不可信,但是目前来看,顾念春绝对是想利用宁海棠。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宁海棠注意到严晖一直在发呆,神情飘忽不定,大概猜出了他心里的想法。
他无所谓道:“我不是说了吗?利用就利用,我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我这辈子唯一后悔的就是……爱上了个狗东西,还傻兮兮的说要为他而战。”
严晖想起当初自己问他,说他嫁给段熠微一定会后悔,他还不承认。
现在,他确实后悔了。
宁海棠的性子就是如此,冲动又感性,不过这也不一定是缺点,他反而喜欢的就是他这个性子。
于是点点头,沙哑着嗓音沉声道:“你不后悔,就好。”
“不会的,我再也不会被第二个人骗的团团转了。”
宁海棠心底略过一丝苦涩,他其实心里也没底顾念春会怎么待自己。
但段熠微对他的伤害,成为了他现在唯一想要活着并且前进的动力,那就是——
让段熠微痛哭流涕的给自己跪着道歉,并且……
并且什么,他也不知道。
*
彧王府,墨韵阁内。
床上面容成熟的男子猛然睁开双眼,看了眼周围,发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他回想起来了,自己昏倒在了长亭街。
屋里点着几根不算明亮的蜡烛,说明此刻是夜晚。
而听楼就趴在床边守着,似乎已经睡着了。
段熠微摸了摸心口,哑然失笑。
他还以为自己要被内息反噬,死在长亭街,不过看样子现在这内息是被自己强制压制住了。
以后,尽量不要用,不然下次失控反噬,就不一定能控制的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