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温柔柔,轻声细语,一瞧便是慈母典范。
侍女们面面相觑,不少人更是暗自咽了咽口水。
一人道:“想来是二姑娘自个想通了,想早点绣完。”
另几人附和:“对,对,对……”反正绝对不是被主母您吓的!
闻言,谢王氏满意一笑。
正当昂首阔步向前走时,刚跨出半步,猛然醒悟,迅速收脚掩饰。
随即左右一看,见无人窥见,这才不动声色地微顿步伐,立即换上标准莲花步,一步一韵,从容且淡定。
身后,侍女们纷纷低头,默然随行。
****
孙家主宅,最富盛名的便是宅内一侧的“竹园”。
竹园四季常青,如今刚过小满,阳光充足。于此间会客,更是风雅闲适。
孙亦谦一早接到谢文清的拜帖,便直觉十分怪异。
他于谢文清向来不对付,从未私下有过多来往,只在诗文清谈宴上常年碰头,却也总是文斗的厉害。
如今突然拜访,而且一早下帖,一时辰后便说会到,从规矩上讲,这是极为失礼的行为。
谢文清向来最守礼节,最重规矩,不该犯如此低劣的错误才是。
略略一想,当即吩咐仆人道:“去准备好林园的沧浪亭,本君要招待贵客。”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孙亦谦想起昨日夜膳上那一锅苦菜扣肉,如今回味,亦是无穷。
不过,他昨日上山,今日某人便来,若说巧合也太过牵强。
眼中闪过一抹深思,孙亦谦唤:“三七,叫厨房准备两三炉火,木薯粉若干,还有白糖,红糖,砂锅……”
“对了,还有,另叫人去农庄取新鲜牛奶来,快马送竹园。”
三七领命,正要移步安排,孙亦谦又颇有深意地嘱咐道:“且快些,莫要怠慢贵客。”
“是。”三七不明所以,只加快了脚步,立即安排催促下去。
***
一时辰后,客至,正门大开。
孙亦谦出门相迎。
然,一对上谢文清那满身的锋芒,当即他便确定——来者果真不善。
面上,拱手作揖,孙亦谦依然客气有礼,“清竹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谢文清见他那假笑的模样,自是十二万分的不顺眼。
不过他也不好失了礼节,故依旧拱手回礼,假笑着开口:“子墨兄客气,在下不请自来,多有打扰,还忘恕罪。”
两人假笑对假笑,瞧着彼此都极为和善的样子,语言亦是毫无破绽。
只是,四目相对,空气中却好似有电光石火闪烁。
稍纵,竹园,沧浪亭内。
谢文清端坐客席,起杯微抿,却是滴水未饮。然,嘴上却道:“此茶滋味鲜活,香气怡人,想来是上佳的谷雨春茶。”
孙亦谦目光微闪,扫过那半点未少的茶盏,只笑:“正是谷雨春茶,清竹兄好本事,如此略略一品,便可猜中。”
谢文清扯着嘴角,“平日家中常饮,故而熟悉些,并无什么本事。”
又道:“再则,这炒茶本就是我家三郎同家人分享之物,亦从我谢家流传推广,作为长兄,我自然再熟悉不过。”
重音强调:我家三郎,我谢家,长兄。
一句三重音,语带双关,颇有深意。
孙亦谦眯眼一笑,“清竹兄所言甚是,世人皆知,茶之一道,谢家当论第一,谢家三郎更是其中魁首。”
话锋一转,“哦,对了,昨日我与云曦贤弟相交甚欢,他亦送我不少新出的红茶,说是外间并无流传,只赠家中亲友享用。”
话中深意却是:瞧,这只有家中亲友才有的红茶,我也有哦,说明我在云曦贤弟心中已等同家人。
而“云曦贤弟”之称,更表亲近,无不暗示两人情谊甚好。
听出此中真意,谢文清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过劲来。
“我家三郎向来大方心善,想来见你上山不易,心软送你。”
明晃晃讽刺:不过是看你可怜,施舍给你的罢了。
暗讽变明示,假笑变冷笑。
没想到向来风淡云轻的谢文清,一碰上自家弟弟的事,竟会如此沉不住气。
孙亦谦一整袖口,继续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云曦贤弟确实大方心善,见我喜爱那红茶,不仅赠了茶,亦同我分享了这红茶同奶相融的做法。”
装模作样回想一番,“哦,对了,此法名曰奶茶,很是香醇甜美,不知清竹兄是否品尝过。”
“奶…茶!”奶什么茶?
谢文清如雷轰顶。他同三郎如此亲厚的兄弟情义,竟还有他不知道,而别人知道的事物,而这个别人偏还是他的对头!
此中打击,此中心酸,千言万语,亦无法诉述分毫。
如此不加掩饰的幽怨,如此幽怨的谢家大郎,孙亦谦倒是第一次见到。
有些意外,亦觉理所当然。若他有谢云曦这样一位弟弟,想来也会珍而重之,视为珍宝。
可惜,那是谢家的三郎,不是他孙家的——哎,谢文清这般腐朽之人,又有何德有此佳弟,当真令人不爽!
孙亦谦抬抬眼皮,眼角刹那闪过一抹精光,随即又眯眼浅笑起来,禽兽无害道:“啊呀,原来清竹兄不知有奶茶啊?”
五雷轰顶还没缓过,又来一招万箭穿心。
然而,“正好,今日农庄有鲜奶送上,配上云曦贤弟赠予的红茶,你我二人便在此处一起煮一碗,共饮可好。”
不待谢文清缓气,他亦再补一刀。
“清竹兄且安心,你若不知该如何烹煮,自有我为你细细说来。”最后四字一字一顿,说的格外清楚。
会心一击,当真狠绝。
风吹竹叶沙沙,掩不住某人心碎魂散之声。
第24章
今年的小满似乎格外特别。
小满当日, 谢云曦同孙亦谦成了挚友。而到了第二天,谢文清同孙亦谦结下“深仇大恨”, 从此只有“相杀”, 再无“相爱”。
人世间的缘分便是这般奇妙,兜兜转转,自成因果。
不过山下的这些恩怨打闹, 谢云曦无暇关注。
小满之后, 便是最为繁忙的芒种。
芒种之日,空气中弥漫起初夏特有的味道。而芒种于农家而言, 不仅要夏收春种作物, 同时还要夏种秋收之物。
忙种忙收, 往来匆匆。
当然, 谢云曦并非农家子弟, 名下田庄自有专人管辖, 并不劳他费心费力。
不过,这山腰上却种着好几亩实验田,院内亦有不少作物要收要种, 仆人劝他看着便好, 他却非要亲自下田折腾几番。
美其名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如此这般, 自然忙得不可开交, 哪还有功夫关注山下。
于是乎, 桃花居上下便在谢云曦的带领下, 开始了农忙。众人每日忙忙碌碌, 却也欢声笑语,自得其乐。
只是,这般快乐充实的日子总是过于短暂, 当谢文清再次上山的这一天, 田园之乐,戛然而止。
在泥地里混成泥猴的少年早忘了形象是个什么东东。而当谢文清上山见到人时,看到的便是泥猴——谢三郎!
历经连番打击,已是身心俱疲。
如今,乍一见到谢云曦的泥猴模样,谢文清那手便又一次颤抖起来,指着泥猴——不,他家三郎,颤音怒吼:“谢云曦,你的脸,你的脸……脸啊啊啊!”
熟悉的怒吼再次响彻山间,虫鸟惊起,回声绕耳,中气十足。
至少,完全不用担心谢家大郎会出现早衰的现象。众仆乐观的想:未来主家如此,未来可期啊!
至于谢云曦,他正纠结自己没有多余的,干净的手,怒吼震耳,他却揉不了耳朵,只能甩手将上面的泥巴给甩些下来。
然而音浪太强,震下了他额间的汗珠,汗沿脸颊下滑,想腾手尽快拂去汗珠,奈何一手是泥,一手拿作物,却无第三只手。
纠结半响,终是灵机一动,抬起手肘小心抹额,不想手上作物一弹,叶上的淤泥瞬间跃上额间,斑斑点点,又添几分污浊。
谢文清瞧着,又惊起飞鸟无数。
而谢云曦这边,一张白皙如玉的脸,从泥猴变泥猫,认真一瞧,亦是别样风情。
可惜,谢文清欣赏不来这般风情,只想将人塞进水里,好好浸泡,刷洗干净再捞出。
谢云曦无奈,只得乖巧回屋沐浴梳洗。
***
三刻后,桃花居前厅。
刚沐浴完,这会儿谢云曦还披散着墨黑长发,半身斜靠榻上扶手,悠悠然,没个正形。
而在他身后,一侍女正拿着棉帕、木梳为他打理长发。
长发及腰的忧伤,谢云曦很是感慨:“费水,费皂,难干,难梳,难养护,还易掉毛。”真是太烦,太麻烦。
忽略掉他那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谢文清只瞧着他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
随即,却又开始唠叨起来。
“三郎啊,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怎么就不知道上点心,作为世家子弟……”
这熟悉的画面,熟悉的唠叨——许久不见,并未想念。
谢云曦打了一“哈欠”,顿时泪眼汪汪。旁人看去,却又是一番美不胜收。
长发微湿,半坐半倚半起理青丝,桃花含泪,一凝二雾三清四慵懒,当真是浮生若梦,天然去雕饰。
谢文清心下一软,只叹道:“罢了,没伤着脸便好。”
底线一退再退,原则——恩,大概有脸便够。
谢云曦耸肩,随口一叹:“大哥,你和亦谦兄还真挺适合做友人的。瞧瞧,这说的话都相差无几。”
关心人都先关注脸,简直一模一样,实在太般配了。
然而,不提孙亦谦还好,一提这名字,谢文清又是满肚子火,“那厮心机极为深沉,满肚子坏水,吾羞于同他为伍!”
这变化来的过于剧烈,且突然。
谢云曦眨了眨眼,“那厮?”他记得之前赏花宴、束发礼上叫的还是子墨兄,怎么这会儿就变成了那厮?
“大哥,你们这是怎么了?”不是相爱相杀吗?
杀气还在,爱却消散?!
然而,谢文清却不屑提起“孙亦谦”这三个字。
于是,他话锋一转,只道:“听说三郎交了好友,连我这长兄都要往后排,呵!”
空气中,酸味徒然浓烈起来。
谢云曦虽不明所以,但本能警惕着,瞬间便坐直了身体。
“大哥,你说什么玩笑呢,谁能越了你我之间的兄弟情谊。”
相当富有求生欲的回答。
然而,谢文清连受数次打击,哪是这点好话就能哄好的。
“哼,亲作扣肉,一起摘菜下厨,还看花看景,聊诗词说歌赋,恩,还有我都不知道的什么奶什么茶。”
谢文清冷笑,“挚友,呵呵——”那该千刀万剐家伙,不配成为他家三郎的挚友!
说扣肉,摘菜什么的,谢云曦没什么反应,不过说到什么奶什么茶,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没有给他喝奶茶,所以生气了呀!
谢云曦不以为然,“我还以发生什么大事了呢?原来是奶茶啊,那就聊茶道的时候刚好说到红茶,山下又送了不少牛奶,临时起意就做了些,又没什么特别。”
冷哼一声,谢文清扭头,以沉默表抗议。
谢云曦不明所以,但还是哄孩子似地哄道:“大哥若喜欢,弟弟给你做一款特制的,保证别人还没喝到过的,恩——红豆奶茶,你觉得怎么样?”
特制的=他是最特别的。
别人没有的=独一无二的。
“咳咳——”别以为说话好听,他就会轻易原谅——不对,三郎又没做错什么。
对,一定是孙亦谦那厮太过奸诈,三郎这般单纯,必定是受了蒙骗。那厮一定是想挑拨离间,破坏他们兄弟的感情。
谢文清越想越觉自己有道理,甚至庆幸自己能及时识破诡计,不然真冤枉了他家三郎,岂不着了道。
如此这般,没等谢云曦再多说一句,他便把自己给安慰好了。
“三郎,是大哥误会你了,放心,以后大哥一定不会再中他人诡计。”
又笑言:“能得三郎特制的,独一无二的红豆奶茶,是大哥的荣幸,那便麻烦三郎了。”
特制和独一无二必须重音强调。
谢云曦听得云里雾里,他人是谁?什么诡计?莫名其妙。
而看透一切的阿祈则默默无言,只静坐垂眸——总不能说他家大郎君幼稚吃醋,找人麻烦不成,反被气得拂袖而去。
算了,还是给大郎君留点面子、里子吧!
谢云曦想不明白,干脆也就懒得再想,只叫人备上材料,做起了奶茶。
奶茶能解决的事,瞎费什么脑子。
于是,两人就这般鸡同鸭讲,最后竟也双双圆满——想体现自己“地位”的喝到了特制奶茶,想哄人的人家已经自哄。
皆大欢喜,普天同庆,甚好!
然而,世上之事,悲喜相依,极乐之后,便是极悲。
一碗奶茶下肚,心情极好的谢文清终于想起正事来。
“明日便是芒种祭饯花神的日子,娘叫我早一天带你下山,她今年做了新衣裳给你,让你先试上一试,若有不妥帖的,还能再改改。”
光听“祭饯花神”这四个字,谢云曦就一个激灵,再一听“新衣裳”更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默默咽下口水,谢云曦可怜兮兮道:“大哥,我能不去吗?我能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