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不可怕,大伯母很可怕,嘤嘤嘤。
谢文清想起他阿娘做的衣裳,心下有些木然——那一套花花绿绿,五彩斑斓,恍然如珍宝展示一般的礼服,光想想,都觉得一言难尽,不忍直视。
他阿娘实在太作孽,瞧把三郎吓得,都哆嗦了。
“哎,三郎啊!”谢文清几分同情,几分无奈,几分喜闻乐见道:“换一个人,大哥一定帮你,不去也就不去了,但是我娘,你大伯母她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我把你带回家,好好准备饯花神的。”
还“好好”准备!
——艾玛,更可怕了。
谢云曦默默挪臀,身体不断向后撤离,“大哥——”欲语还休,语亦凝噎。
瞧着当真可怜。
谢文清差一点就说出“不去便是”,好在关键时刻,阿祈出言提醒:“三郎君,二夫人和五姑娘前些日子便已念叨,说要同三郎君一起过节呢。”
继一个亲娘后,再来二伯母和谢小五这两位大佬,谢文清默默闭嘴,只给了自家弟弟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至于谢云曦——不是我方太软弱,而是敌方太强悍。
谢家的女人啊,无论长幼年岁都是不能得罪的存在。
恩,他二姐除外。
——他都没当谢年华是二姐,纯二哥。
“不就一件衣服嘛,也就家里穿穿。”谢云曦自我安慰道:“再说,都是大伯母的一片心意,自不该辜负的。”
说的冠冕堂皇,却要强颜欢笑。
谢文清心疼,“三郎,放心,我一定……恩,尽量护你周全。”
面对谢家冉冉升起三大巨头,谢文清怂了,谢云曦木了。
两兄弟相顾无言,唯有再干一碗奶茶。
谢云曦卑微祈愿,碰杯道:“为了终将结束的饯花会。”
谢文清附和:“为了终将结束的饯花会!”
还未开始,便期盼着快点结束。可惜,世间之事,往往事与愿违。
今年的饯花会啊,它注定会是一场漫长而煎熬的劫难。
第25章
过了午食, 谢云曦和谢文清这才拖拖拉拉地向山下走去。然而,琅琊山地势不高, 从山腰到山脚再慢又能拖延多久呢。
谢云曦一路沾花捻草, 爬树摘果,走走停停,但这路还是有走完的那一刻。
拖延时辰效果不佳, 不过收获倒是颇丰。
待上牛车时, 怀远手上已有一竹篮的野桑果,以及一束野花野草聚成的花束。
众所周知, 采摘桑葚易染汁液, 哪怕再小心, 谢云曦的外袍依然还是染上了斑斑点点的紫红汁液。
谢文清瞧着自然又是脑壳突突, 不过好在只是外袍。他平日外出常备一套新衣, 虽然给谢云曦穿尺寸稍大些, 但外袍宽松点倒也不打紧,如此这般一折腾,自然也算是磨叽了些许时辰。
只谢文清瞧着自己这不省心的弟弟, 实在头疼。
“你说说, 又不是七八岁孩子, 上窜下跳的爬树, 几颗果子罢了, 回头叫仆人摘了便是。”
随即又见车上的那一束野花野草, 无奈道, “果子还能吃,你摘这么一束花草做什么,净瞎闹腾。”
谢云曦不服气, “哪有瞎闹, 我觉着这束小花挺好,小五瞧见必会欢喜,至于桑果味美,给大家做零嘴可不正好。”
闻言,谢文清颇为狐疑地盯着他猛瞧。半响,亦是恍然,“你这是想声东击西,用花用果移了她们的注意吧?”
算盘打得挺美,不过也太低估他娘和二伯母的道行了——哎,三郎果然太天真。
谢文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三郎啊,你还是少同那孙某人来往。”
“啊?”
这话题转得太快,谢云曦一头雾水,刚还在说花果之事,怎么突然又扯上孙某人?——这都变某人了,什么仇,什么怨,连说名字都不乐意了?
正当谢云曦觉得奇奇怪怪,糊里糊涂的时候,一阵暖风吹来,车上遮阳的轻幔浮动,鼻尖恰闻浓浓麦香,带着朝阳的暖意,泥土的芬芳,不觉令人心旷神怡。
——那是初夏的味道。
侧身望向车外,入目满是金黄,阡陌纵横间,俱是挥汗割麦的庄稼人,田间一片火热,繁忙。
谢文清喟叹:“小麦深如人,澶漫不见地。今年的小麦收成比往年好了许多,三郎的深耕晒垡之法着实有奇效,当居首功。”
深耕晒垡确实是改善土壤,减少病虫害的好法子。
不过,谢云曦两年前只是粗粗一提,那时他对深耕晒垡也不过一知半解,后来是他庄里的农仆们跟着他一遍又一遍瞎折腾,初见效果后,今年才放到这一片农庄进行推广使用。
要论功劳,他不过上下嘴皮一碰,真正的付出实际的是他的那些农仆,还有田间辛劳的庄稼人。
看着田间丰收的盛况,谢云曦喜悦亦惆怅,“这首功啊,该是他们的,我就是没事瞎玩,哪来什么功劳。”
“哎,你呀!”谢文清无奈摇头,他觉得他家三郎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过于谦虚,看轻自己,不过他也知道这毛病多说无益,还是要他自己感悟突破的。
暖阳当头。
牛车继续前行,两侧的麦田摇曳,三三两两孩童嬉戏打闹,穿梭于阡陌。
辛劳的庄稼人或弯腰割麦,或来回搬运,偶有稍歇,灌几口凉水,便已十分满足。
麦田远去,童谣轻响。
谢云曦叹:“小麦啊,是个好东西,可以做面条,馕饼,火烧,包子,水饺、煎饺、馄饨……”
从田园诗情的烂漫,到垂涎欲滴的庸俗,此间距离,不过一个谢三郎而已。
谢文清抬袖掩面,不忍直视。
***
谢宅前厅。
谢王氏和谢言氏正坐在上席,品尝着谢云曦采摘回来的桑葚。
谢年华这会儿也从绣房被放了出来,正有一口没一口的把桑葚往嘴里扔着吃。
至于谢云曦的两位伯伯一早便出门访友去了,说是明早便会回来。
谢小五许久未见她三哥哥,正黏谢云曦黏得紧。此刻,她亦占据琅琊第一美的大腿位上,捧着一束野花,笑得格外得意。
“嘻嘻,这是三哥哥送我的,你们都没有哦,只有小五有呢!”
一束野花野草有什么的好炫耀的。
谢年华不屑道:“切,不就几朵小花小草,有你三哥哥送我的百花争艳图好看吗?那可是你三哥哥专门送我的,你没有吧!”
这莫不是绣花绣久了,把她自己给绣傻了吧。
众人怜悯地看了她一眼,连谢王氏都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说道:“年华啊,明日饯花会,这两天你先休息吧。”
谢年华眼睛一亮,喜笑颜开道:“谢娘亲!”
然而,“恩,休息完了,回头再把进度赶回来,放心,绣娘会好好监督你的。”
一秒天堂,一秒地狱。
谢年华木然。
果然,是她太天真了,竟然以为她阿娘会大发慈悲,呵呵!
谢年华的忧伤,谢小五一无所知。
她有些羡慕,有些委屈,“三哥哥只给二姐姐百……什么花图,小五都没有,小五也想要花花图。”
谢云曦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你二姐不听话乱跑,被罚不能出门,看不到外面的花,哥哥可怜她才给她画了幅百花争艳图的。”
“但是那些死气沉沉的画,怎么能和我们小五的这些鲜花比,它们才是最漂亮的。”
如此厚颜无耻的说法,谢年华简直要被气炸了。
——艾玛,这谁家弟弟,要不是长的好看了那么……一点,真想一鞭子抽死。
谢小五信以为真,还颇为同情地看着谢年华,安慰道:“二姐姐你好可伶,不过二姐姐,你以后可要乖乖听话,小五就最听三哥哥话了,所以三哥哥最喜欢小五了。”
也不知道这是在宣誓主权,还是在安慰她二姐。
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谢小五还是她三哥哥心目中最喜爱的女孩子。
谢年华看着他们兄妹情深的样子,先是极气,随后想起什么来,顿时眉头一挑,放松了姿态,面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
——谢三郎啊,谢三郎,我看你明天还笑不笑得出来,呵呵!
谢云曦正同谢小五分享桑葚,你一颗他一颗,正吃的欢快,自然也就没注意到谢年华那颇有深意的笑容。
厅内,众人吃着新鲜的桑果,那酸酸甜甜的美好滋味,似乎叫人忘了饯花会的事。
谢云曦更是热情地分享起桑果的若干吃法,甚至跑去厨房现做了一些桑果酱,招呼众人品尝,这般来来回回,不觉便又到了吃晚膳的时辰。
显然,这用桑果拖延时间的法子确实挺有效果,直到开宴,也无人记起饯花会的新衣裳。
谢云曦得意地向谢文清抛了个眼色:看吧,一切尽在掌握!
以桑葚为引,拖延时间,撑过晚宴,最后再以采摘桑果、烹制果酱太累为由溜回房里休息,如此一来他便不用试穿衣裳了。
所谓:拖过一天是一天,少穿一刻是一刻。至于明天如何,自然明天再说。
谢云曦算盘打的挺好,不过谢文清并不觉得他能如偿所愿。
——他都看得出来的算计,他娘和二伯母这样的人精会看不出来?
而且,谢文清瞧了眼正低头吃饭的谢年华,想起她刚刚的神情,心中竟生出些许不祥来。
这种不祥的预兆,在晚宴结束,谢云曦起身告退,顺利走出前厅时达到了顶峰。
——太顺利了,哪里不对!
然而,直到月上柳梢头,依然毫无异样。
谢文清不禁狐疑:难道是他想多了?
第26章
第二天, 清晨。谢文清终是知晓,原来一切并非是他多虑。
旭日东升, 一米阳光透过木窗, 落在那一套被侍女架起的新衣上。华美艳丽的锦绣,珠光宝气的配饰头冠,映着柔光, 亦是刺目。
当真是绝好一件新衣裳。
谢文清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却忘了身后是他刚起的床榻,退无可退, 进——便是他阿娘慈母般温柔的笑颜。
谢王氏掩嘴轻笑, “大郎, 这是为娘特意为你做的饯花会衣裳, 同三郎的, 正好相配, 一走出去啊,一准知道你们是兄弟。”
瞧着那一套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衣裳, 谢文清咽了咽口水, 一时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谢王氏却笑, “娘知道你高兴, 瞧把你乐得, 连话都不会说了。”
随即又对侍女吩咐道:“快, 帮大郎把这衣裳穿上, 这孩子都乐的不会动了呢。”
如此颠倒是非,指鹿为马,世间又有几位慈母能有此能。
主母有令, 侍女自当从善如流, 领命向前,步步逼近。
当那夺目的衣裳愈发靠近,谢文清哐当一下跌坐到床榻上,脑中忽然闪过去岁今夕,亦是这般时辰,他同他阿娘去三郎房中送衣。
那时,他还仰天长笑,戏称他家三郎是百花仙子,花花绿绿,色彩斑斓,亦如花中彩蝶。
然而,如今风水轮流,他也难逃摧残。
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同一时刻,谢云曦的房间里,亦上演着一场别开生面的“乖侄子,穿花衣”的好戏。
只是其中的人物,换成了他们的二伯母——谢言氏。
谢王氏不擅针线女红,每年只来得及亲做那一套饯花衣,她向来明着偏心,自然是把那唯一一件衣裳给了她最爱的俏侄儿。
但今年却不同,谢齐一家除了儿子——谢四郎还待在都城外,其他都已归族,而谢言氏极擅制衣刺绣,不过是家人的几套衣裳罢了,自不在话下。
女红能手出马,今年的谢家自然格外的热闹。
待谢云曦生无可恋步至前厅,谢文清也不过刚到。
两人于门前相视,短暂的沉默后,谢云曦仰天长笑,拍手好。
“哈哈哈,大哥啊,大哥,你也有今天,让你去年笑我,现在可好,你我兄弟,果然有福同享。”
——有难亦同当!
入席,早宴开。
谢家众人汇聚,除谢朗,谢齐未归,亦还少谢年华。
这会儿,谢云曦和谢文清并排而坐,瞧着对面空置的食案,沉默半响,随即相视一笑:得,又来一个“有福同享”的。
一刻后,谢年华一步三顿,磨磨唧唧地入了席。
无怪她这般拖延,而是那一身女装华袍本就比男装更为繁琐复杂。
再则,谢年华实在不忍直视自己这一身“花团锦簇”的衣裳,还有脑袋上如此繁复的头饰簪花。
谢云曦初见她时,一口清汤差点没喷出来。
谢文清亦无法淡定,手一抖,筷上的菜叶瞬间滑落,两人俱是呆若木鸡,久久不得回神。
谢王氏瞧着他们却是笑言:“瞧瞧咱们家这几个孩子,那模样顶顶的好,如今这般打扮,真是越发的俊朗。”
谢言氏亦笑着附和,“大嫂说的极是,这一行四兄妹往外一走,可不将别人比到尘埃里去了,尤其是我们家三郎,不知今日又该迷倒多少姑娘呢!”
一行四兄妹,谢云曦,谢文清,谢年华,自然还有谢小五。
不过谢小五本就小小孩童,花花哨哨亦无不适,她自然也十分开心,穿着她那花裙,得意炫耀许久,这会儿亦挤在谢云曦的食案旁,同他最爱的三哥哥分享美味早膳。
这厅中的谢家四兄妹中,想来也就她真心实意的喜欢,而其他三人相视一眼,却是满目忧伤。